而說這話的時候,男孩父親是用一種命令的語氣,好像不容置疑。
關于小男孩的病情和治療計劃,楊平剛剛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作為成年人,男孩的父親應該已經聽得清楚明白。
至于醫療費用,怎么可以說出這么荒唐不講理的話來,楊平不想在這上面糾結,如果這個患者符合救助條件的,可以走救助基金會的程序;但是如果不符合救助條件的,楊平也沒有辦法。
總不至于那些有房有車還有存款的患者也要救助基金去救助,這樣對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患者極不公平,完全是對善良的一種利用與褻瀆。
這種事情也不是沒有發生過,三博醫院普外科曾經有個患者手里握著五套房和過百萬的存款,居然在各種平臺上發動捐款,知情者譴責患者這種利用好心人同情心的惡劣行為,患者振振有詞,理由也很簡單——他的五套房是用于投資的,不能用于治病,他的存款要保證自己和家人的生活質量,也不能隨便動用。最后大家被這個「富人」捐助對象弄得哭笑不得。
楊平再次翻閱病歷資料,男孩叫董智凱,才十二歲,從家屬簽名一欄可以清晰的辨認出,男孩的父親叫做董廣漢。觀察面前這個男孩的父親,四十出頭的年齡,有點肥胖,牙縫有點寬,說話的時候嘴角容易起唾液泡沫,使用的手機是最新出的蘋果機,手腕上的手表估計價值不下一萬,看這樣子一點也不像沒錢。
關于腎的問題,楊平不想去跟他多做解釋,從他的話里可以聽出,董廣漢根本不想聽解釋,他執意堅持市人民醫院的醫生在手術時偷走了他孩子的腎,此事必須給出一定的賠償。
而關于偷骨頭的事情,因為有術后的X片作證,當時術后完全正常,所以董廣漢沒有太多堅持原來的意見,但是他還固執地認為這不是什么病,而是手術出問題,是醫療事故。
因為市人民醫院那邊遇上這么一個死纏爛打的人,壓力很大,希望楊平能夠從這邊幫忙做一些解釋工作,希望患者家屬可以聽進解釋,現在看來,做解釋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根本不是解釋溝通的問題,再做解釋純粹浪費時間精力。
「剩下的你們跟他談談吧。」
楊平很忙,沒功夫跟董廣漢糾結無意義的事情,將他留給小五和張林,起身離開。
「董先生,孩子的醫療方案剛剛楊教授已經詳細跟你講解,還有什么不懂的?」張林開始接手與男孩父親的溝通,小五在旁邊協助。
董廣漢雙眼盯著自己的手機,坐在會談桌對面的椅子上,兩條腿打開,不停地抖動:「全部都懂,你們盡快安排手術,用最好的藥,最好的器械,最好的醫生,對了,我要你們主任親自上臺主刀,不要給我上實習生什么的。」…。。
「手術暫時沒這么快,術前還要進行其它的檢查和治療,我現在要跟你說說醫療費用的事情,整個治療費用比較高,治療時間也比較長,單單股骨假體就要好幾萬,整個費用下來恐怕要二三十萬,你們需要做好經濟上的準備,」張林盡量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溫和地說話。
董廣漢抬起頭:「我兒子的腿骨現在成這樣,不是什么病造成的,是市人民醫院醫生手術造成的,這個責任由他們負,所以不管醫療費有多少,你們不要跟我講,你們去找市人民醫院要錢,明白這個道理嗎?」
「這是你的認為而已,你跟市人民醫院有什么糾紛跟我一點關系都沒有,如果你覺得他們欠你錢你自己去要,現在你兒子在我們這里治病,醫療費不是你出,誰出?明白這個道理嗎?」張林毫不示弱,語氣很硬。
董廣漢猶豫一下,還沒見過這么說話的醫生呢,他立刻打起精神。
「你什么意思?你意思我來出這筆醫療費?」董廣漢坐直身體
,手里的手機擺在桌子上。
「請關上你的手機錄音錄像,既然不信任我們,就到你信任的醫院去治療,我們的談話到此為止。」張林和小五立刻準備撤離。
張林一看就知道,董廣漢已經打開手機的錄音,一點信任感都沒有,一上來就錄音錄像,根本沒有談下去的必要。
不信者不治!這是基本原則。
董廣漢也是遇上硬茬,只好關上手機的錄像錄音,慌張地說:「沒有開呢。」
「關機!」
張林也不客氣。
董廣漢只好給手機關機,這樣談話才繼續,畢竟這里是唯一明確可以治療他兒子的病的醫院。
「醫保不是可以報銷嗎,怎么還要自己準備錢?」董廣漢不滿地說。
張林看了看病歷里面的資料說:「跟你說了幾次,讓你把孩子醫保卡拿來登記醫保,怎么一直沒有把醫保卡拿過來?」
「醫保卡?我不知道呀,這東西不是國家處理的嗎?怎么還要我小老百姓自己操心?」董廣漢一副委屈的樣子。
張林沒好氣地說:「你吃飯要不要國家來喂你?」
「居民醫保要每年交錢的,你交過沒有?如果交過醫保,孩子會有一張卡,」張林沒辦法,只好告訴他。
「我們肯定有醫保呀,但是沒有卡,這事你去問醫保局呀,我怎么知道,這是醫保局的事情。」董廣漢有點不耐煩。
張林也不急不躁:「你便秘是不是要找環保局?這是你自己的事情,懂不懂?你讓我去問?醫保卡還沒拿來,沒有登記醫保就做自費處理,有醫保可以報銷很大一部分,沒有醫保就全是自費。」
「你這醫生怎么這態度,一點為老百姓服務的意識都沒有,你說我們老百姓懂什么。」董廣漢生氣地說。
小男孩董智凱拉了拉父親的衣角,怯生生地說:「你沒有幫我買醫保,老師說要交錢的時候,你說醫保都是騙錢的,沒有交,全班就是我沒有交。」…。。
「你懂什么,在這里亂說話。」董廣漢伸手就是一巴掌啪地打在兒子臉上,孩子臉上立刻顯出五個指印,再也不敢說話。
這可把張林惹惱了:「你怎么動不動就打孩子,在家里經常這樣打嗎?我們要報警,告你虐待兒童。」
小五立刻過去想將小孩拉過來保護起來,但是小孩明顯因為害怕不敢到小五這邊來,小五只好陪著坐在他身邊。
「老子的兒子,想怎么打就怎么打,關你鳥事,報警,你報警呀,我坐在這里等。」董廣漢一點也不怕,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真是個奇葩!
張林暫時不想惹怒他,否則到時候吃虧的是孩子,打孩子這事,只要不是太過嚴重,警察來了最多教育一下,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回去準備準備費用吧,孩子暫時也不能手術,需要先用藥物抑制骨吸收,增加骨密度,否則手術也不能做。」張林解釋說。
董廣漢不以為然地說:「現在不能手術,市人民醫院推薦我們來這里干嗎,你們是看到我沒交錢吧?沒交錢就不給治嗎?」
「該說的我說了,你去準備準備吧?」
「你這醫生有沒有醫德,懂不懂就是錢,沒錢就不給治嗎?孩子都現在這樣,你們不管嗎?再說你們可以去找市人民醫院要錢呀,孩子是他們弄成這樣的,一個小小的骨折搞成這樣,這是醫療事故,還有做手術居然把腎也偷走,還有沒有王法。」
一聽說張林說暫時不用手術,以后再手術,董廣漢仿佛抓住了張林什么弱點,立刻站在道德制高點發威。
「這事你跟市人民醫院的去溝通,糾纏沒意義,回去做好準備吧。」張林
語氣平緩,不想跟他爭吵。
董廣漢怒氣沖沖:「你這是見錢眼開,不交錢就借口推遲手術,我要去告你,去網上爆你的料,黑心,見錢眼開,三句話不離錢,不給錢就不給治病。」
董廣漢拉著兒子罵罵咧咧地走開,要不是顧忌孩子,張林真想罵他一頓。
「怎么辦?這家伙根本沒法溝通!」小五問張林。
張林不屑地說:「想辦法弄走他,管這種患者簡直少活幾年。」
這種醫患溝通肯定是糟糕無效的,猶如對牛彈琴,不過張林和小五對這些事沒有什么心理負擔,這種無法溝通的患者,不信任的患者,無理取鬧的患者,他們第一想法就是沒必要去爭吵,也沒必要去耐心解釋,直接想辦法將患者弄走,愛去哪折騰就去哪折騰,老子不陪你。
大多數醫生明顯沒有張林小五這么「壞」,大多數醫生需要背負道德壓力,總想耐心解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之類,畢竟醫生的定位是無私奉獻的光輝形象,大多數醫院也要維護這種光輝形狀,主張醫生忍氣吞聲,耐心忍讓,肯定不會像張林小五這樣「流里流氣」。…。。
此時,楊平正在醫生辦公室和宋子墨瀏覽科室患者的影像圖片,張林和小五進來,楊平問道:「談得怎么樣?」
張林搖搖頭:「對我們沒有絲毫信任感,更沒有絲毫尊敬,很不情愿在我們這里治療。」
「陳院長還想讓我們幫忙做做解釋工作呢,要不讓醫務處出面吧,溝通是他們的看家本領。」宋子墨說道。
張林點點頭:「也好。」
楊平眼睛的余光看到辦公室門口有個小腦袋探來探去,正是剛剛那個小男孩,小男孩拄著一對雙拐立在門口。
小男孩看到楊平立刻認出來,好像有話要說,但是又不敢進來。
楊平笑著打個手勢說:「小朋友,有事嗎?進來吧。」
得到楊平的允許,小男依靠一只腿和一對雙拐孩怯生生地進來,可能因為平時經常這樣走路,他的速度居然很快很穩,跟小跑差不多,進來時不忘記時不時回頭看,生怕有什么人跟著他。
「找我有事情嗎?」楊平溫和地問他。
小男孩低著頭,臉憋得通紅,眼睛時不時往門口看,欲言又止的樣子。
沒事,有事你就說吧。」小五搬一張椅子給他坐。
小男孩盯著門口說:「你幫我放哨,別讓我爸爸進來看到我。」
大家一時愣住,張林立刻拍拍小男孩肩膀:「有什么事大膽說,不要怕,我現在去門口給你放哨。」
確定有人放哨,小男孩才放好雙拐坐下來,鼓起勇氣說:「我爸爸撒謊,我以前做過B超,還做過兩次,醫生說我只有一個腎,而且是生下來就只有一個腎,爸爸不讓我說,他說只要我敢跟別人說就打死我,我覺得還是告訴你們,我不想騙人。」
大家又是一愣,面面相覷。
這時小男孩很是著急:「真的,我不記得那是什么醫院,我記得有第一兩個字。」
「第一?」宋子墨立刻問道:「當天做完檢查就回家了嗎?」
「對,當天做完檢查就回家了,那家醫院肯定有第一兩個字。」小男孩確認自己沒有記錯。
南都醫大附屬第一醫院!
「謝謝你,小朋友,你為什么告訴我?」楊平拉著小男孩的手。
「我不想騙人,而且上次的醫院,醫生護士叔叔阿姨對我很好,他們還捐錢給我治病,買好吃的給我,我不想騙他們的錢,他們沒有偷我的腎,我本來只有一個腎。」小男孩低頭小聲地說。
真的,非常感謝你的誠實。」楊平拍拍小男孩
的肩膀。
「我爸爸現在去樓下買煙了,馬上就回來,你們千萬不要告訴他這些是我說的,他會打我的,萬一爸爸不交錢,你們會給我治病嗎?」
男孩眼睛清澈如水。
楊平摸摸他的頭,三觀多正的孩子:「放心吧,我們會幫你想辦法的,一定幫你治好。」
誠實的人應該受到善待,而不是吃虧,否則這個社會就會無誠實可言。
其實楊平早就知道這個小男孩以前做過B超,這么大的事情孩子父親怎么可能會忘記呢,只是不愿意說罷了,他只不過想利用這件事,故意裝傻向醫院要點錢。
我要回去了。」小男孩說完,如釋重負,立刻跑回去。
待小男孩走后,宋子墨說:「陳院長說這個患者是個包工頭,不窮,但是孩子上次治療骨折的費用就是在網絡平臺籌集的捐款,據說捐款沒花完剩余的錢沒有退,而是自己拿回去了,當時醫院不明情況,真以為他們窮,醫生護士還捐了差不多兩萬給他們,這個家屬真是惡心透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