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處都是死尸。
人的,牲畜的,就這樣暴尸于野外。
不少地方,更是尸體疊著尸體,很顯然,其中一些是死在路上,為了不擋路,便有人將他們丟到了路邊。
這些死尸有的剛死不久,但有的,似乎便有時日了,在這樣的天氣之下,整個尸體都已經在開始腐爛,讓人聞之欲嘔的氣味,肆無忌憚地在空氣之中飄蕩。
韓德在口鼻之間綁上了一條絲綢,但那氣味,卻仍然頑強地鉆進了他的鼻孔,讓他頭昏目眩,惡心欲吐。
然而最危險的,卻不是這些已經死掉的人,而是那些仍然還有一口氣,卻離死不遠的,如今只能躺在路邊、草叢里、大樹下,有一雙沒有任何光彩和感情的眼睛,瞪視著路上匆匆忙忙的人。
他們都曾經是勇猛的戰士。
只是現在,他們因為受了傷不能跟上大部隊,或者因為其它一些原因,而被放棄了。
這些人可不是赤手空拳。
身上有刀,有弓,有弩,說不準某些人的懷中,還揣著一枚手炮。
只有還有一口氣,
人的本能,便是求生的。
可是他們現在卻只能在這里慢慢地等死。
他們被朝廷放棄了,他們被軍隊放棄了,他們被同伴拋棄了。
所以他們心中必然是怨氣沖天。
這些人,已經無法用常理來揣度他們的心理,
說不準在某個時刻,他們就會掏出一枚手炮,向著那些奔逃的人扔過去,拉著更多的人,陪著他們一齊奔赴黃泉。
這些天,他們不是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
所以韓德的親衛們,緊緊地將他簇擁在中間,警惕的眼睛,掃視著周邊所有還能喘氣兒的東西,弩弓更是上了弦,隨時都能發射。
這是一只有上千人的騎兵隊伍,其中兩百來人,是韓德的親兵,剩下的人,卻是這一路奔逃之中,在路上跟上他們的散兵游勇。
韓德沒有說接納他們,但也沒有拒絕他們。
韓家是居住在上京的漢人世家,大遼立國,韓氏便出力甚多,所以韓氏一直都是大遼歷史最為悠久的家族之一。比起盧家,底蘊更為深厚。只不過這兩代沒有出現杰出的人才,所以才漸漸的有些沉寂。
作為韓氏長孫,韓德這一次隨從南征,本來是想撈取足夠的功勞,然后為韓家的再次崛起打下一個良好的基礎,但誰沒有想到,竟然是這樣的一場慘敗。
南征統帥耶律珍給幾十萬軍隊下達的最后一條命令就是各自突圍,以大名府為最后的集結地點。
這一條看似昏饋的命令,卻是眼下最為明智的決定。
江淮地區水網密布,而在遼軍孤注一擲猛攻徐州的時候,宋軍卻在利用水網,將一支支的預備隊送到了他們的后方。
大部隊看起來威風,人多勢眾,但目標更大,所需要的輜重糧草更多,騰挪閃轉的余地更小。而那些縱橫來去的河流,更會成為橫亙在他們面前的一柄柄利刃。
直到最后,被宋軍利用便捷的水路四面圍堵,追上,然后困住,最后消滅。
現在看起來毫無組織毫無紀律地全軍潰散,像一群熱鍋上的螞蟻四處尋找生路,反而會讓宋軍有些無所適從。
畢竟宋軍再怎么利用水上交通的便利,再怎么提前作了很多的布置,也不可能把如此廣闊的區域全都封鎖上,總是會露出縫隙,讓一部分軍隊就此逃出生天。
再者說了,如此分散的一窩蜂的逃跑,也讓宋軍完全無法判斷遼軍的統帥到底藏在那支隊伍里。
因為現在全面撤退的遼軍,最大的部隊,也不過三五千人的模樣,而且這樣的隊伍,滿地都是,宋軍想找遼軍的主力,那是白搭。
而這樣的隊伍,你想消滅他,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現在的遼軍可都是急了眼兒的野狗,真被圍上了必然要拼命,沒有三五倍的力量,很難有全勝的把握。
犧牲掉幾支這樣的隊伍,便能讓更多的人逃出去。
而如果誰被宋軍堵住了,便只能說誰的運氣不好,成為替整支大軍成功逃亡的掩護。
在耶律珍看來,每一個人的死亡,都是值得的。
只是韓德,不愿意成為這樣的一個悲劇人物。
他是韓氏的長孫,以韓氏的底蘊,他只要能活著回去,就算不能名動四方,但最終也能在朝廷之中占據一個不錯的位置。
韓德自詡文武全才,總是覺得韓家絕對能在自家手中發揚光大,自己肯定會成為那個讓門楣再度輝煌的人物。
所以,在這一次的逃亡之中,他跑得很快。
他拋棄了麾下數千步卒,只帶了這兩百余親兵,這些親兵都是世代跟著他韓家的家生子,忠誠絕對可靠。
他覺得自己跑得夠快,宋軍應該已經被他甩在了身后。
所以在他看到遠處出現的宋軍旗幟的時候,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張任拄著自己的斬馬刀,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盯著對面出現的這支軍隊。
看起來是釣著大魚了。
馬不錯,甲不錯,武器也不錯。
更難得的是,其中的幾百人居然配置很統一。
從這一點上,就能看出與其他的遼軍部隊不太一樣的地方了。
不是皮室軍,也不是屬珊軍,但卻有著比他們更好的裝備,這絕對是一條大魚。
“慧叔。”韓德聲音有些顫抖,轉頭看向身側的一員老將。
“大郎,沒有別的辦法了,只能向前沖。”韓慧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左右兩邊都沒有出路,前兩天下雨,河水都漲了不少,只能沿著這條路往前沖,這應當是能夠攔住我們的最后一支宋軍了,沖過去,便海闊天空。”
“讓那些散兵游勇散開從兩翼沖,我們走中間!”韓德點頭道。
“大郎明鑒!”
韓德回過頭來,看著身后那七八百騎散兵游勇,厲聲道:“我部為主力,向前突破,爾等自兩翼攻擊,想要活命,就得先舍命!”
那七八百騎散兵游勇眼見著大路之上宋軍層層疊疊,架弓持弩,顯然是一個難啃的刺猬,眼下見韓德肯帶他的精銳沖擊,自然樂見其成。
不等韓德再說什么,已是大聲吶喊著策馬散開成了一道扇形,沖向了前面的宋軍。
張任看著兩翼不知死活沖上來的遼騎,瞪大了眼睛,回看身邊的任忠,道:“這些死蠻子不知道這兩邊是水田嗎?別看現在沒有了,但下頭可是粘人的泥巴呢!”
任忠一攤手,道:“誰知道呢,也許他們以為這些稻田下面都是結實的土地吧!不過你瞧,那些真正的精銳,可沒有下田沖擊,而是準備正面突破我們了!”
“兩邊你去指揮收拾,正面的交給我!”張任拔起了他的斬馬刀,一躍上馬。
持弓抽刀哇哇亂喊著的這些遼騎,在縱馬向前狂奔了一段距離之后,驚恐地發現,他們的戰馬,慢慢地跑不動了,不管他們如何鞭打,那努力抬起來的馬腿之上,已是沾滿了泥漿。
他們只能絕望地看到對面的宋軍好整以遐地抬起了手中的神臂弓。
聰明的,翻身上馬,躲到了馬后,反應慢的,還在想讓自己與馬一起脫困,直到羽箭臨頭,洞穿了他們和戰馬的身體。
韓慧一馬當先,縱馬狂沖。
一柄長槍舞得風車一般,替自己和戰馬擋著飛過來的羽箭。
可不管他的槍舞得再周密,仍然有不少的羽箭突破了他的防護,扎在了戰馬和他的身上。
戰馬痛嘶,卻在韓慧的操控之下,仍然發力向前狂奔,直到又挨了幾箭之后,它在最后的長嘶聲中,被韓慧一拉馬韁,人立而起,而韓慧卻趁著戰馬的遮擋,一躍下馬,用他這一輩子的最快的速度,沖向了前面那層層疊疊的宋軍。
宋軍軍陣突然裂開,一彪騎兵從內里奔出。
當先一人,正是張任。
他大笑著揮刀。
刀還未近身,凌厲的風聲便已經撲來,朱慧大喝一聲,架槍相迎。
轟然一聲響,韓慧直接被一刀拍飛,斜飛而出,卟嗵一聲落在了十數步外的稻田之中,忍著劇痛起來的時候,驚恐地發現自己手中的條他,竟然從中間直接凹了進去,兩條手臂此刻抖個不停,竟然發不出力來了。
而更讓他驚恐的是,那個拍飛他的宋將,沖進了韓家親兵當中,猶如無人之境,而那些宋軍中有些人,箭法相當的驚人,一箭一個,幾乎從不放空。
白羽軍。
攔住他們的是白羽軍。
直到這個時候,韓慧才終于想起了眼前的這個宋將是誰以及這支軍隊的出身。
張任在遼軍那邊,還是相當有名氣的。
韓慧沒有架住張任一刀,而韓德年青力壯,也只擋了三刀就被擊落下馬,當雪亮的刀光如同匹練一般地斬向他的腦袋的時候,韓德驚恐地大叫了起來:“別殺我,我是上京韓家的長孫!”
刀光及時在他的頭頂停了出來,與頭盔相碰,叮的一聲,韓德兩腿一軟,卟嗵一聲跪倒在地上。
如果今天在這里的不是張任,而另外一名宋將的話,那韓德是死定了的。
因為張任真是一個文武雙全的人,他也真知道上京韓家是一個什么樣的家族。
手里如果掌握了這樣的一個人的話,那么將來大軍北伐,倒是可以與韓家好生地談談條件。
大笑聲中,他的斬馬刀一偏,變砍為拍,啪的一聲,把韓德生生地拍暈在了當地。
泗水岸畔,一處高地之上,耶律珍站在那里,看著被他甩在身后的泗水。
河水變紅了。
河里到處都是浮浮沉沉的人頭,有的人還在拼命地掙扎,有的卻是冒了幾下頭,便沉了下去。
一艘宋軍戰艦正在河水之中熊熊燃燒,后半截已經沉到了水里。
“一艘巡邏到這里的宋軍戰艦,便敢于向我們發起沖鋒!”耶律珍嘆了一口氣:“這在十幾年前,是完全無法想象的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宋軍變得這樣悍不畏死了?好不容易搭起來的橋,就這樣被這艘戰艦給撞垮了,這橋多存在一天一夜,便能讓數萬我軍將士輕松渡過泗水,現在,可就難了,即便重新修好,能逃過來的人,也少了不知多少,而宋軍肯定也會以最快的速度向這里調兵。這條路,也被堵死了!”
“已經很不錯了!”孫淳搖搖頭,道:“你這一招,委實是絕妙,從我收到的情報來看,宋軍現在也是亂成一團了,呂文煥、高迎祥怎么也沒有想到,你的撤退居然是以這個樣子進行的。我起初也是不解,直到我到了這里,看到了實際上的情況,才明白你這這一招,是最有效的一招,可見兵書有時候,真是不能全信。”
“對于一個敗軍之將說這些,你不覺得是一個絕大的諷刺嗎?”耶律珍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道。
耶律珍不知道有多少天沒有洗潄過了,這人原本可是一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模樣,可現在滿臉的大胡子還臟兮兮地粘結在一起,身上一件袍子上沾著血跡和其它一些污漬,看起來著實狼狽得很。
“的確是肺腑之言,絕無半分諷刺之意!”孫淳認真地道。
“太后那邊,是個什么情況?專門派你來,應當是有重要的事情吧!”
“你這邊失敗的消息傳到大名府之后,太后便已經啟程回析津府了!”孫淳道。“現在應當已經到了吧!”
“嗯,析津府有太后坐鎮,便不會亂,也會為后撤的大軍作好相應的準備!”耶律珍點頭道。“接下來,肯定會迎來宋軍的大反攻,真定府不見得守得住,京東路上的宋軍也會殺過來,兩邊是竭力想要縫上這個口子的,我們要做好,徹底放棄河北路的準備了!”
“這些太后倒并不太在乎,太后讓我來告訴你,小心自身的安危!”
“我能有什么事?這樣的情況之下,要是被高迎祥呂文煥他們堵住了,那也是我的命,放心吧,我不會讓宋軍俘虜我的。”
孫淳緩緩搖頭:“太后要你當心的不是宋人,而是自己人!有些人,不見得愿意看到你回到析津府。”
耶律珍一怔,轉頭定定地看著孫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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