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一天比一天熱了起來。
園子里的知了都熱得不大肯叫,只是偶爾哼唧幾聲。
長廊之上卻是涼風習習,葡萄藤長滿了長廊的頂部,一串串還青澀的葡萄從廊上垂了下來,長廊之下的湖水里,長滿了荷葉。有的迎風微微起伏,有的卻是平鋪在湖面之上,有一顆顆的水珠在上面骨碌骨碌地滾動著。在荷葉之上時,他們是晶瑩透剔的珍珠,落到了水里,卻又泯然眾矣,再也找不出來。
花苞從荷葉之中探出頭來,雖然還沒有綻放,卻能看出顏色來,小孩拳頭大小的花苞,綻開來時,紅的,粉的,白的,各色花聚集在一起,必然是非常好看的。
青蛙懶洋洋地在水里蹬著腿,游一會兒,便爬到荷葉之上,呱呱地叫上幾聲,荷葉倒有一大半沉到了水里,而青蛙隨著荷葉上下起伏。
池子里原本養著不少的錦鯉,此時卻只肯聚集在蔭涼里,一大團一大團的,將小嘴齊唰唰地露出水面一張一合。
蕭綽斜靠在柱子之上,看著農政全書。
這幾個月來,她一直在看著這本書。
南宋新編成的這本書,里頭收集了許多新的作物,連種植方法、佇存方法等都寫得一清二楚。
手邊,則放著一盤削了皮,切成長條狀手指頭長度的紅薯,一邊看著書,一邊不時拈起一塊,放在嘴里慢慢咀嚼著。
書的確是好書。
長廊之上傳來了腳步聲,蕭綽沒有抬頭,能過不經通報,就直接走到她面前的,攏共也就只有幾個人而已。
“太后!”孫淳躬了躬子,將手里幾張放在了蕭綽的身邊。
“是天工開物?”蕭綽問道。
“不是,是另外一些有趣的東西!”孫淳笑道:“南宋的那位首輔不但鼓勵農桑,還鼓勵各種各樣的發明創造,一旦被證實有用,立即便能得到賞賜,錢或者爵位,極是大方的。”
“就是不給官兒當?”
“也給!”孫淳笑道:“不過這樣的人,都被放在一個什么科學院的地方,封一個博士的官,也給錢,叫做科研經費。與那個司農寺有的一拼。不過司農寺是他們的皇帝自己帶著,早就做出了成績,所以經費一向是很不缺的,這個科學院嘛就不行了,據說很多時候,都是首輔夫人江映雪拿錢養著。弄出來的東西大都稀奇古怪的!”
“只要有一兩樣東西當真有用,說不定便能值回本還有的大賺!”蕭綽道:“前些年南宋小皇帝派了船隊出去找新東西,我記得當時朝中有許多人都嘲笑說宋朝又出了一個小昏君,結果如何呢?”
拈起一塊紅薯,遞給了孫淳:“嘗嘗,今年那邊新收獲的,真甜。”
接過紅薯放進嘴里嚼著,孫淳道:“我記得這東西還有曬成那種蔫不啦嘰的,也有硬梆梆都咬不動的,還可以用油一炸,嚼得卡吧脆的。”
“是啊,很多種吃法!”蕭綽笑道:“但更重要的,是他的產量啊!”
孫淳吐出一口氣,緩緩地道:”太后,我們現在可沒有時間來關注這個了,他的產量再高,再好,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怎么啦,前線傳來了消息,耶律珍吃了敗仗?”
“不是,而是我們的背后。”孫淳道:“一些不好的事情正在發生,現在還只是在醞釀當中,一部分人懾于太后您的威嚴,現在還不敢公然地做些什么,可是一旦耶律珍在江淮吃了大敗仗,那局面就不一樣了。”
“能怎樣呢?”蕭綽看起來一點都不上心。
“太后,忠于您的大軍,眼下大部都集結在江淮地區,也就是大名府這里還有一萬屬珊軍。”孫淳道:“江淮一敗,在軍事之上,我們就再也無法壓制那些反對派的勢力了,他們一定會逼迫您還政的。”
“這不是還沒有敗嗎?”蕭綽笑道:“興許鎮南王能絕地反擊,一舉扳回局面呢?”
“太后,在臣看來,只怕這個可能性很小了!”孫淳道:“對面準備得太充分了,鎮南王在劉整敗北之后,已經根本無法扳回局面。在真定府那邊,雖然我們頂住了對方的進攻,但在京東登州那邊,卻是無力回天。太后,現在撤,還來得及。”
蕭綽合上了書本,沒有說話。
“只要保持實力,完整地退回去,我們便能讓那些反對者不敢異動。”
“然后呢?”蕭綽道:“然后眼睜睜地看著宋國一步一步地強大起來,一點一點地把我們弄死!”
“我相信,只要有太后在,我們即便不贏,也絕不會輸!”孫淳斷然道。“可真要還了政,只怕用不了幾年,我們就會垮的!”
“一樣的,這一次的機會,我們沒有把握住,那么在我看來,失敗就不可避免,我也好,小賢也罷,都擺脫不了失敗的命運。”
孫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一直不明白,一向自信的皇太后,為什么在對上她的那位二哥之后,一下子就變得毫無底氣。
“太后,就算是狗急了還要跳墻,兔子臨死之前,也還想著蹬鷹!”孫淳道:“我們豈能坐以待斃?”
蕭綽笑了起來:“當然不會坐以待斃。”
孫淳眼睛一亮,“太后還另外有安排?”
“你到時候就知道了!”蕭綽道。
“那耶律隆緒,耶律辯機這些人怎么處理?”孫淳道。“他們現在可跳得歡,偏生又一個個的都是實權人物!”
“且留著吧,總得給小賢留幾個得力的人手使用!”蕭綽道:“不好把先帝的這些老臣子都收拾掉,那樣的話,不免會傷了他的心。”
看著有些神秘莫測的蕭綽,孫淳委實有些猜不透蕭綽的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她似乎絲毫不擔心來自于身后的暗算。
或者說是不在乎。
“太后,不管怎么樣,我們也得準備后撤了,鎮南王發動總攻,就在這幾天,一旦他失敗,我們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撤退到析津府去!”孫淳道。
“孫樸會安排的,你先回析津府吧!”蕭綽道:“很多事情,便是從那里開始的,如果在那里結束,也是一件不錯的事情。”
孫淳皺起了眉頭,太后說話很怪,以前從來沒有過,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襄陽城外,耶律隆緒喘著粗氣爬上了軍隊剛剛壘起的土城,對于他來說,現在的天氣,當真是不太友好,整個人即便一動不動躲在蔭涼里,照樣是汗如雨下,更不用說像現在這樣的劇烈的運動了。
作為這里地位最高的人,他能享有的特權,便是只穿了一個背心,頭上有人打著傘,后頭跟著一個人不停地替他打著扇子。
爬到了最高處,他屁股一蹲,后頭立即便有人適時地塞了一把太師椅到屁股下頭,一伸手,一個用草裹著的水壺便遞到了他的手中。
壺中的水冰涼冰涼的,出發之間,剛剛從深井之中撈出來,一大口下去,一股涼意立時便從喉頭直下小腹。
不過汗,倒是出得更多了。
接過一邊侍衛遞過來的毛巾用力地擦拭著額頭。
時隔多年,大遼終于又回到了原點,再一次來到了襄陽城下。
只不過對陣的雙方,大遼這邊由耶律敏變成了自己,而對面則由呂文煥變成了王柱。
當年耶律敏在這里打了半年之久,都沒有打下襄樊,現在換了自己,打得下來嗎?
耶律隆緒臉上的肉抽抽了幾下。
自己當然不能。
比起在軍隊之上的造詣,自己并不比那耶律敏強。
那時候的襄樊守軍,可沒有如今的宋軍強。
那時候的襄樊城池,可沒有現在如此的牢靠。
那個時候,劉整的水師曾長時間地控制著漢江,
而現在,漢江之上來回游戈的卻是宋軍的水師。
耶律隆緒突然站了起來,抬腿踢飛了腳步的一個土坷垃,怒道:“打個雀雀!根本就沒法子打!”
耶律隆緒突然發瘋,周圍的人都面面相覷。
王柱一路后撤,甚至放棄了南陽盆地,可不是他當真就被自己的打敗了,實際上,這一戰,王柱根本就沒有與自己正兒八經地打過幾仗。
而自己在不斷地前進之中,后勤補給線在不斷地被拉長,運送糧餉物資的消耗也愈來愈大,從河北諸地每運來十斤糧食,路上便要消耗一半,真正到手的,也就五斤左右。
而在河南地面之上,能弄到的糧食物資,基本上已經被榨干凈了。
宋軍的戰略,清晰無比。
那就是要把戰爭導向一個長期僵持的局面上來。
為此,他們不惜放棄了大片的土地。
拼錢,拼積蓄,大遼一向都不是宋國的對手。
遠處的堅城讓耶律隆才沒有半分攻擊的欲望。
除非現在就給他上百門大炮,他或者會試一試。
自己現在還等在這里,完全是因為對耶律珍還抱著那么一點點期望。
萬一出現了奇跡呢?
萬一江淮贏了呢?
承天皇太后說得也并不是沒有道理。
可是仗打到了現在這個地步,委實該考慮以后怎么辦了。
承天皇太后主持了這一切,而自己到現在為止,也算是竭力支持了她的這一戰略主張,既然失敗已經不可避免,那也就不能怪自己另有想法了。
耶律珍失敗,大遼將會退出河南,退出京東,甚至于退出河北。
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最早時候的樣子。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需要承天皇太后掌權呢?
皇帝掌權不是一個樣子嗎?
以前皇太后威權不可動搖,反對他的人,基本上只有往黃泉路上走一走,但現在可不一樣了。
耶律珍一敗,皇太后的親信,將損失大半,耶律敏又遠在西北,鞭長莫及,光靠一個孫樸,能濟什么事?
如果聽勸,自然還是大遼的承天皇太后。
如果不聽勸,大遼沒有這個皇太后,照樣也能活下去。
如今耶律辯機控制了真定府,蕭若水雖然是承天皇太后的親信,但卻萬萬不可能有是耶律辯機的對手,而自己這邊耶律成材,如果還是一根筋,那也不妨送他一程。
接下來,自己似乎更要有心做的是,如何能安全的退走。
雖然來的時候,自己已經做了一些布置,但對面的王柱可是一頭噬血的狼,萬一被他咬上一口,那就太不劃算了。
耶律隆緒在看著襄樊城的時候,大宋中部行轅,大將軍王柱,也正在看著遠處遼軍堆起來的那個土城。
當然,他看不到上面的耶律隆緒,在他的眼中,土城,也不過是一個模糊的高地而已。
“耶律隆緒都來了小半個月了,除了堆了這么一個土城,啥也沒干,他到底打還是不打啊?”岳騰有些不耐煩。
“耶律隆緒狡滑似狐,現在正在等著江淮那邊呢,江淮勝了,他自然會傾盡全力來打我們,免得我們有機會去援助江淮,如果江淮敗了,他保證上跑得比誰都快!”王柱輕撫著腰間的長刀。
“他真要跑,那我們的機會可就來了!”岳騰嘿嘿笑著,他是天鷹軍的首領,一旦遼軍后撤,最大的一塊肉,必然會是他們天鷹軍的。
“他如果真要跑,我們反而要更加小心一些!”王柱瞇起了眼睛:“逃跑的野獸,有的心中充滿恐懼,有的卻是滿心奸詐想要再最后撈一把,耶律隆緒這個死胖子,當然是后一種。”
“那家伙沒有馬能載得動,估計只能坐車,要是能抓住他,那可就美了!”
“我敢保證,他真要跑,你連他一根毛都撈不著!”王柱笑道。
“小瞧我了不是?”
“倒汪是小瞧你,而是這家伙,著實是一個人物。看似豪爽、粗疏的這個死胖子,心眼兒比誰都多!”王柱道:“只瞧他們的承天皇太后大肆清洗帝黨的那幾年,他不但活了下來,還能在現在得到重用,便可見一斑。”
“江淮那邊,也不知現在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狀況了?已經有三天沒有消息過來了!”
“現在,該當打起來了才是!”王柱道。“老岳,宋遼攻守之勢的逆轉,便自江淮決戰而始。接下來,輪到我們登場亮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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