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政治的角度來看,義銀是個不合格的君主,太過優柔寡斷,太過感情用事。
如果他是一位天朝的皇帝,那將是整個王朝的災難,因為天朝皇帝的權力非常集中,遠遠高于島國的天下之主。
自古以來,有神權,君權,相權。
夏商起始,天朝大地就出現受命于天的天命一說。到了漢武帝時期,董仲舒提出了系統性的君權神授,確立了君權至高無上的地位。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祭祀祖先和出征打仗是君王的權力,君權與神權在天朝這片大地,早早就被融為一體。
而相權,代表著治理大地的權力,簡單來說,就是稅收的權力。
千百年以來,天朝的相權不斷弱化,逐步向君權低頭,最后淪為君權的附庸,跪奏筆錄,徹底失去了上古時代坐而論道的平等地位。
天朝的地理特征,就是華北平原與長江中下游平原的力量太過強大,中央控制了這塊核心區域,就能擁有碾壓周邊地區的絕對實力。
再加上治理黃河水患所需要的集中權力,組織安排,導致天朝早早就有集中辦大事的文明特點。
君權的一家獨大,看似是千百年的逐步發展,但也許從一開始,黃河母親的特點就已經決定天朝文明注定會走上這條道路。
這是地理特征帶來的文明傳承,不是以個人思想為轉移的。
多災多難的天朝大地,人民五千年來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迸發出璀璨的華夏文明。
君權的集中,是文明的選擇。集中力量辦大事,是文明的特色。
如果遇到克己復禮的英明帝王,天朝往往能在短時間內爆發出令人瞠目結舌的力量,主宰東亞地區的一切秩序。
但如果遇到像義銀這樣公私不分,容易被情感左右的普通人,就是極其糟糕的情況。
權利越大,責任越大,沒有那個能力,就不要去扛那個大鍋,負重前行的人必須是卷王中的卷王,一般人沒有那個本事。
天朝的不幸,是血緣相傳的無上君權中,如果誕生了像義銀這樣耳根軟的普通人,就很容易被身邊人左右,陷入自我內耗。
要解決這個問題,就只能通過更科學的選拔辦法,脫離血緣傳承的缺陷,走向更高級的卷王之路。
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天到我家。明珠集中制挺好的,只要別讓人做十五二十年,那就更好了。
義銀的幸運,在于他將要統治的土地是島國。
在這個貧瘠的火山島,拔地而起的山脈把平原分割的支離破碎,地理特征就不利于集權,自古以來神權,君權,相權就沒有集中過。
天皇作為統治者,早早就被藤原家的親戚剝奪了君權,只剩下神權的威儀,實權很小。
藤原家的攝關政治也沒有堅持多少年,關白掌控的君權相權,就被新興的武家集團逐步侵蝕了。
武家棟梁的征夷大將軍開幕立牙,和神權君權挨不上邊,勉強用暴力得到了治理天下的權力,只能算是勉勉強強能稅收的弱勢相權。
等到了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把心一橫,干脆屠滅天皇朝廷,斷了神權和君權的根基,拔除政治上的隱患。
但足利幕府的統治,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足利將軍對外自稱明朝附庸的日本國王,對內自詡武家棟梁,是武家集團的帶頭大姐。
修修補補過了兩百年,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用平衡手段維持貴族共和,武家聯盟,勉強保住政權。
幕府將軍很難集中權力,給予各地軍頭守護權,其實就是分了相權的收稅權力,換取大家對自己的支持。
說武家政權是軍政府,一點不違和。以暴力維護收稅的權力,缺乏神權和君權對土地人民的底層統治邏輯。
用天朝的話來解釋,就是缺乏法統道統,沒有政治正義性,無法凝聚國族上下的思想共識,不能用最小的政治成本實施統治。
武家集團只是用島國十分之一的人口,以暴力形式奴役剩下的百分之九十,維持自己的武家政權。
幕府將軍是名義上的首領,武家大名是大軍頭,地方有力武家是小軍頭,村落地頭地侍是駐扎到村的軍隊基層,賦稅就是拿刀子收。
刀收不是比喻,是事實。
武家下鄉收稅,和掃蕩沒什么區別,奉行眾去時人帶少了,到村里被人活活打死,找個地方一埋。
禮崩樂壞都不足以形容基層的混亂,只能說,大家已經習慣了。
在這片分裂混亂的土地上,義銀作為新一代超級大軍頭,他的權力并不大。
他耳根軟,容易被枕頭風影響的缺點,危害其實很小。
說到底,就算他表現的態度強硬,嚴厲執行法度,下面人也會權衡利弊,陽奉陰違,執行不下去就是執行不下去,沒法子。
所以,他日常的辦法就是談。
對外用利益談,對內用身體談,實在談不下去,就先打一頓,打完之后,再繼續談。
看起來義銀這大領導很憋屈,但比起天朝的口含天憲,一言九鼎,也是有利有弊。
權力不夠大,責任也就不大,這就是貴族共和的政治優勢。
就像義銀被武田信玄抱著孩子,一番柔情蜜意灌倒,許下了讓武田家迅速擴張的好處。
但如果武田信玄不能搞定關東侍所大評議的老鄉們,她依然是做不成事。
相互制衡,相互妥協,最后達成共識,何嘗不是一種政治穩定。
義銀在政治上的寬容,主動放棄權力,建立武家評議制度,反而符合島國的政治特點,利大于弊。
他正在做的事,是重新建立神權,把三代將軍足利義滿斬斷的島國道統重新立起來。
如果義銀成功了,他的法統就可以以最低的政治成本,統治這片大地很多很多年。
神權之下的萬民是麻木可悲的,但統治者的成本卻非常低廉。
義銀從沒有想過開啟民智,發展生產力,讓這里成為富強明珠文明和諧的**主義新島國。
島民未來苦不苦,他不在乎。只要他的子孫可以在島民頭上作威作福,那么他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義銀其實心里很清楚,武田信玄利用孩子,從自己這里拿走了太多好處。
但他真的無所謂,他給的都是名分,武田信玄想要拿到好處,還得靠自己去打下來。
至于武田家吃得太飽,其他有力武家會不會有想法。。有本事你們也生啊!
上杉謙信已經下崽了,島勝猛和山中幸盛那邊,義銀也給了很多次機會,生不出來怪我咯?
只要你們抓緊生,生完了來吹枕頭風,老子一概全收,反正全天下都知道老子就是個沒主見的男人,見不得娃娃受苦。
至于外人不服氣,你不服就來砍我呀!
義銀說話之所以有人愿意聽,不是因為他長得帥,而是因為他真的很能打呀,大家打不過他,就只能聽他多說幾句。
在與武田信玄溫存幾日之后,義銀再次踏上路途,沿著富士五湖南下,前往箱根山。
足柄山與箱根山位于相模國西部,是東海道的一道天險。
背靠山勢的小田原城號稱不可攻陷,即便斯波義銀與上杉謙信率領的關東聯軍,也被阻擋在城外。
當年的北條初代伊勢女,是用了一些不光彩的手段拿下了小田原城,經過北條家四代經營,更加固若金湯。
今天在小田原城天守閣,北條氏政的面色難堪。
在她面前伏拜懇請的的老嫗,是大道寺盛昌,在家中威望很高。
這位老人是北條家碩果僅存的三代老臣,更是鎮守武藏國的河越城代,代表北條家擔當了一任關東侍所常務理事會的非常任理事。
大道寺盛昌今天來,是代表北條家臣團提出了一個很無理的要求,讓北條氏政非常不舒服。
北條氏政說道。
“你們是希望我前往箱根山,迎接圣人回歸關東,并且。。并且在箱根山的溫泉,與他發生點什么?”
大道寺盛昌肅然道。
“武田殿下以孩子為引,截留圣人,留宿山中溫泉數日,想來收獲不菲。
殿下年輕貌美,比之武田殿下更有魅力。我北條家四代經營關東,根深蒂固,底蘊更不是內憂外患的武田家可以比擬。
圣人這次從東海道歸來,正是殿下您的機遇,更是我北條家的機遇,不可錯失呀。
討伐東方之眾已是箭在弦上,圣人的態度,對我們跨海攻擊房總半島,實在太重要了。
若是不能得到圣人的支持,即便我們能戰勝里見家,房總半島的土地歸屬,依然是懸而未決,不能安心。
如果殿下您與圣人的關系能夠更進一步,甚至留下神裔,北條家業才算安穩長久。”
北條氏政皺著眉頭不說話。
她對斯波義銀的愛慕,一直深藏心中,不曾與人透露絲毫。即便有幾人猜出來,也不會多嘴多舌。
當年北條氏康就是看出了女兒的心思,才會希望女兒早點婚配,結果被北條氏政拒絕,心郁過世。
北條家臣團不知其中關聯,但對北條氏政這位曾經在佐野領合戰中犯下極大錯誤,幾乎害得北條家業滅亡的新家督,并沒什么信心。
北條氏政在家中的權力不大,受家臣團掣肘很深,但她實在沒想到,家臣團竟然會要求自己去和斯波義銀茍合。
要說愛慕,北條氏政自然愛慕斯波義銀,希望和他發生些什么。但少女的初戀被政治的陰霾蓋上一層功利的色彩,滋味就不好受了。
且不說,北條家臣團是把北條氏政當做了爭奪神裔血脈的工具,令北條氏政的自尊心倍感羞辱。
更讓北條氏政討厭的是,這些家臣團的老太婆竟然眼饞武田信玄那個畜生,想要讓自己東施效顰,也搞什么溫泉啪。
武田信玄是什么人啊?強行占有圣人,搶奪種子,誕下私生女的厚顏無恥之徒!
北條家臣團這些腦子里塞滿功利思想的家伙,她們竟然要北條氏政學那個畜生,在溫泉勾引圣人。
這讓愛慕斯波義銀的初戀少女北條氏政,怎么能接受啊!好好的愛情片轉眼變成了動作愛情片,跨度是不是有點太大了!
見北條氏政一臉不情愿,大道寺盛昌嘆道。
“殿下,并非老臣輕薄無禮,只是形勢比人強,容不得我們猶豫。
一年過去了,我的非常任理事職務就要卸任,明年的東方之眾討伐議案雖然被通過,但各方為了爭奪主導權,依然在評議中扯皮。
我們北條家在關東侍所是背負原罪的,在大評議,在常務理事會,我們占不到上風。
想要拿下房總半島的里見家,吞下這塊好處,我們必須得到圣人的支持。
殿下,這件事是老臣為難了您,但為了北條家的未來,您必須得與圣人發生點什么啊,殿下!”
北條氏政嘆了口氣。
說來好笑,整個關東的武家,最畏懼斯波義銀,最尊崇斯波義銀的,可能就是北條家這個曾經的反賊了。
斯波義銀在佐野領合戰,幾乎把北條家老一輩的戰將重臣殺了個精光,打得北條氏政抬不起頭,至今還在承受那一戰的戰敗后遺癥。
武家畏威不畏德,即便北條家臣團被斯波義銀殺得家家戴孝,但最敬畏斯波義銀這位圣人的,依然是北條家臣團。
北條氏康死前,好不容易利用上杉謙信在下總國的冒進,扳回一局,不過也已經油盡燈枯。
她留下的遺命中就明確指出,北條家不能與斯波義銀為敵。
北條家臣團深以為然,這些年北條家放棄制霸關東的目標,積極融入關東侍所,最大的理由就是恐懼斯波義銀。
原本,北條家已經徹底服軟死心,但斯波義銀走上神道,又讓北條家看到了重新抖擻起來的一絲希望。
武田信玄一個強男干犯,都可以利用圣人對孩子的心軟,作威作福,混得風生水起。
北條家底蘊深厚,北條氏政如果能夠得到圣人的種子,誕下圣人的神裔,北條家還能比武田家混的更差?
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這思維一打開,瞬間就海闊天空了。
因為敬畏,所以崇拜。因為崇拜,所以渴望。
關東最敬畏斯波義銀的北條家臣團,她們現在對北條氏政這位家督,就只有一個要求。
那就是草草草!趕緊想辦法爬上圣人的床榻啊!
大道寺盛昌急得上火,要是能年輕六十歲,她現在就拉著北條氏政去箱根山,親自幫家督推屁股。
這種好事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功利的老嫗完全搞不懂,北條氏政在想什么。
北條氏政苦笑著被家臣團往斯波義銀的床上攆,可憐的粉色少女情懷,瞬間被潑了一身大紅色的信欲,心里變扭得要死。
但她這個弱勢家督終究是擰不過家臣團,該去的還得去,為之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