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崎城,這里是西三河松平家的起家之地。
德川家康的祖母松平清康就是以此為根據地,拿下了三河一地,被德川家私下緬懷為如果能夠活到三十歲,可奪取天下的一代英主。
但事實是,天下沒那么好拿,德川家康其實比起她的祖母更加能干,更加英明。
軍事上,她把無能母親治理多年,早已一盤散沙的松平家重新組織起來,拿下三河遠江兩國,與武田北條兩家分庭抗衡,稱霸一方。
政治上,她積極向織田信長靠攏,嚴守清洲同盟的盟約,是織田信長背靠背的可靠盟友。
在斯波織田糾紛問題上,德川家康利用自己和斯波義銀,織田信長的私人友誼,堅持中立,不與斯波為敵,織田信長也不好說什么。
德川家康因此從斯波義銀這里得到了不少好處,甚至將松平家抬格成為源氏名門新田一脈后裔,改苗字德川,家格門第大大提升。
岡崎城居館,德川家康將義銀迎回之后,便在這里設宴款待。
主位上,義銀面對德川家康的頻頻敬酒示好,也是很給面子的輕言安撫,談笑風生。
不明事理的外人總以為德川家康運氣好,手下是以死腦筋聞名天下的三河姬武士,忠義可靠,所以松平家才能在衰弱之后東山再起。
其實,事實并不是這樣簡單。
武家從來沒有絕對的忠誠,且不談德川家康以高超的手段,駕馭三河眾與遠江眾兩支姬武士團。
只說三河姬武士本身,忠義就是一個笑話。
東西三河相互征伐多年,內部矛盾其實很大。就算是德川家康起家的西三河,酒井,本多這些地方豪族哪個又是好相與的乖乖寶?
松平家的確和這些地方豪族世代聯姻,但如果德川家康壓不住她們,她們一樣能把德川家康變成像她母親那樣的無能傀儡。
德川家康自己小時候,就是被這些忠誠的親戚在織田今川兩家之間賣來賣去,到處被拐當人質。
能夠穩住三河遠江兩國,復興德川家,完全是德川家康的政治手段高超,軍事才能出眾,和三河姬武士所謂的忠義耿直關系不大。
三河姬武士的忠義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德川家康一直在宣傳三河姬武士的忠義,反過來約束著三河眾表現得越來越自詡忠義。
德川家康能在織田信長覬覦之下保持獨立性,能和北條氏政虛與委蛇,共抗武田,能抵抗武田信玄的入侵,敗而不潰。
這樣的人,能簡單嗎?
外間傳聞,德川家康在三方原合戰被武田信玄嚇尿了褲子,那些羞辱調侃笑話的言辭,義銀是一個字都不信。
現實就是德川家康不但保住了三河遠江兩國的地盤,還在不斷收買駿河眾,反向滲透武田家控制的駿河國。
武田信玄舉起屠刀才控制住駿河眾動搖的心思,她看似強硬的表現,反而是落得下風的無奈。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義銀看著德川家康,笑道。
“我聽說你這幾年都在遠江國濱松城享福,很少回三河國,這次怎么想到特地跑來接我,為我洗塵接風?”
德川家康笑了笑。
她這些年一直呆在濱松城,是因為三河遠江兩國實力相當,她必須妥善處理剛被征服的遠江眾,將其消化成為自己的臂膀。
但在外人看來,總覺得她是喜歡遠江國的富庶生活,甚至連三河眾也是頗有微詞,不能理解,時常勸她回國,讓她心力憔悴。
但圣人是何等英明?他自然能看懂德川家康的作為,此時出言調侃,只是好奇德川家康千里迢迢跑來接自己的這份殷勤。
德川家康可是手握四五十萬石,鎮守東海道門戶的織田信長頭號小妹,死黨盟友。
就算斯波織田兩家如今已經和解,但德川家康這個政治上出名的油滑人,也不至于顯得如此卑微。
要知道,義銀剛剛為了武田家的女兒,和織田信長打了一場牽扯二十萬人,涉及七八國的大決戰。
而德川家現在最大的敵人,就是占據駿河國的武田信玄。
義銀讓自己那個武田家的女兒回去探親,這會兒德川家康的任何謙卑態度,都可能導致被人誤解為政治上的軟弱,智者不取。
德川家康嘆了一聲。
“懇請圣人屏退左右。”
義銀揮揮手,一眾姬武士,不論德川斯波麾下皆是一起伏地叩首,離開了廳中。
連蒲生氏鄉也是走得很干脆,她并不覺得德川家康敢做什么對圣人不利的事。
以現在的政治環境,誰敢對圣人動手,就是自尋死路。
再者,圣人有萬姬不當之勇,單槍匹馬,誰又能把圣人怎么樣?
德川家康此舉,多半是想求圣人什么事,不方便外傳。
等眾姬離場之后,德川家康恭謹走到義銀案前,見香薰燭火黯淡,還殷勤得拿起剪燭,替義銀挑明燭火。
隨著燭火明亮起來,一股暗香隨之散溢,甚是好聞。
義銀看著德川家康小心翼翼施為,并不在意這點香薰,他的注意力都在德川家康身上。
只見德川家康做完這一切,深深伏地叩首,掩面而泣。
“求圣人救我。”
義銀一愣,上來就是哭戲嗎?表演進度條拉得有點快了。
“莫要做小男子狀,起來說話,誰要害你了?以你數十萬石大名之尊,又有誰能害你呢?”
德川家康一抹眼淚,慘笑道。
“聽聞關東侍所接納武田殿下入大評議,已然決定征伐東方之眾。
外臣斗膽問圣人,真有這件事嗎?”
義銀點點頭,說道。
“東方之眾多行不義,關東諸姬群情激奮,自愿討伐,正本清源。”
德川家康嘆道。
“看來此事是真的。
據說,北條殿下與武田殿下都是征伐東方之眾的積極響應者,北條家志在房總半島,武田家圖謀常陸國。
若是她們都能得償所愿,只怕這東海道,從此再無我德川家立足之地了。”
德川家康這話,義銀是有些聽明白了。
東海道現在的局面,是武田,北條,德川三足鼎立。
武田家有甲斐國,信濃國,雖然也控制了駿河國,但始終無法建立有效的統治。
北條家有伊豆國,相模國,武藏國,但武藏國在義銀與上杉謙信聯手發動的關東攻略中被橫掃,親近北條的地方武家勢力損失慘重。
北條氏康當年是借助上杉謙信的下總征伐失敗,取巧扳回一局,收回了武藏國,但她主要是依靠外交策略,寢反了當地有力武家。
這些墻頭草不是被武力征服,只是名義上臣服北條家,北條家對她們的影響力很有限。
所以,德川家坐擁兩國,武田北條兩家各自坐擁三國,看似另外兩家勢力更大,但根基穩固的德川家并不怎么吃虧。
三家實力的相對平衡,就是維護這個三足鼎立局面最重要的政治支撐。
而現在,局面要變了。
對東方之眾的征伐如果順利,北條家將吞下房總半島,也就是把勢力擴大到安房,上總兩國。
武田家的目標雖然只有常陸一國,可常陸國是大國啊,一國耕地比房總半島加起來的耕地還要多。
真要讓北條武田兩家的目標達成,東海道三足鼎立的平衡,立即就會被打破,德川家康會直接變成最弱的那一個。
德川家康最好的應對辦法,是趁著北條武田兩家參與征伐東方之眾的時機,出兵襲擾兩家的地盤,逼迫兩家回頭,導致擴張失敗。
從軍事上來說,這是最好的辦法。但在政治上,德川家敢這樣做就死定了。
因為征伐東方之眾是整個關東侍所的戰略目標,也是義銀給予關東聯軍在斯波織田之戰中得不到土地恩賞的補償。
現在這個斯波織田和解,聯手征服天下的政治大勢面前,德川家康如果敢拖后腿,直接就會被一個浪頭先拍死在岸上。
這就是她哭哭啼啼說自己沒活路,求義銀指條明路的原因之一。
另一個原因,在于織田家。
德川家的三河遠江兩國,本就是織田信長用來保護濃尾平原的擋箭牌。
在織田信長征服近畿地區的時候,德川家康在東海道的存在,就是保護織田信長不會被來自東海道的勢力背刺,威脅自己的根據地。
在斯波織田之戰中,武田信玄只是略施小計,從信濃山區拉出一小支人馬,就騷擾得濃尾平原焦頭爛額。
要是沒有了德川家康,東海道門戶大開,織田信長需要留多少兵力防守老家?
但現在,德川家康對織田信長的利用價值越來越低了。
義銀和織田信長達成了共識,這就意味著關東方面不再是織田信長的威脅,她的本領已經安全了。
不管是武田信玄,還是上杉謙信,義銀都可以鉗制她們,不讓她們干擾織田信長對島國其他地區的征伐。
德川家這個織田家在東海道最重要的戰略門戶,變得可有可無。
德川家康的戰略眼光很好,所以才會急得冒火。
對峙的敵人正在無法阻擋,變得越來越強大,而自己對于盟友的價值卻是越來越低,此消彼長呀。
以織田信長貪婪,德川家還能保持多久的獨立性?德川家康最后的結果,要么就是安心去當織田家臣,要么就是淺井長政的下場。
這兩條路,德川家康都不愿意選,所以她才會跪在義銀面前。
看著眼前哭得凄凄慘慘,我見猶憐的德川家康,義銀自以為看透了德川家康的心思。
但他卻不知道,德川家康比他想得更加狠絕,手段更加極端。
正說著話,義銀忽然覺得渾身燥熱不安,眼前德川家康的俏臉也變得越來越迷人。
德川家康見義銀面紅耳赤,呼吸急促,知道時機到了。
她繞過擺放菜肴的案牘,跪在義銀側近,凄然道。
“義銀哥哥,求義銀哥哥拉我一把,我愿意為義銀哥哥做任何事。”
說著說著,德川家康的一只手,已經不老實得摸上了義銀的小腿,看似跪求的可憐外表下,暗藏著更進一步的炙熱野心。
義銀被她小手一摸,體內那團火更是越燒越旺,忍不住心頭一蕩,伸手想要摸德川家康的小臉。
德川家康很湊巧得抬起頭,似乎想要湊近,讓義銀能夠更容易摸到自己,親到自己。
就是這個略顯猴急的動作,讓義銀的心中提起一絲警覺。
不對,立華奏昨晚剛才完成了一周一次的任務,自己最近在京都累得腰子都快嘎了,哪來的這么多火氣要泄?
義銀面色一肅,站了起來。
“我有些不勝酒力,先去休息了,公務上的事,我們明天再談。”
說完,義銀看了眼面前被頂出一塊的衣服下擺,更覺得今天這事有些蹊蹺,他隨手拿起桌上的酒壺,說道。
“這酒不錯,剩下半瓶我帶回去喝。”
快步走出廳中,義銀看到等候在外面的蒲生氏鄉和井伊直政,頓時心頭一松。
“回院子休息。”
一眾姬武士鞠躬,擁著義銀往外走,前往德川家康為義銀安排的住處。
等走入庭院,義銀隨手把酒交給井伊直政,低聲說道。
“找個人試試酒,看看有沒有問題。今晚加派警衛,不要松懈。”
井伊直政一驚。
“圣人覺得德川家有問題?”
義銀搖搖頭。
“可能是我多心了,你先去吧。
氏鄉,你跟我進屋,我有些事與你說。”
說完,義銀就一把拉住蒲生氏鄉,徑直往自己的臥室走。
剛才關上門,蒲生氏鄉還來不及問是什么事,義銀已經雙目赤紅,撲了上來。
這一路真是忍得他辛苦死了,現在是忍無可忍,就無需再忍了。不管德川家康是不是有問題,義銀總要先把自己的問題解決掉。
蒲生氏鄉被嚇了一跳,但外面的井伊直政正在緊張布置防務,蒲生氏鄉是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她只能把衣服咬在嘴里,默默承受。
恭送義銀離開之后,德川家康回到廳中,微微嘆了口氣,自己還是太猴急了,一個差錯,斷送了大好機會。
對于義銀拿走的那瓶酒,德川家康并不在意,因為那瓶酒沒問題,真正有問題的,是。。
德川家康走上主位,將自己剛才用過的剪燭拿起,直接刺入香薰,把燈芯攪和出來。
此時,有一人匆匆進入大廳,正是岡崎城代,也是宴會的準備者,石川數正。
她對主位上的德川家康鞠躬,心慌的問道。
“主君,是事情暴露了嗎?”
德川家康看了眼石川數正,搖搖頭說道。
“圣人只是拿走了酒。”
石川數正松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德川家康晃了晃剪燭上的燈芯,問道。
“這個有沒有問題?會不會有什么后遺癥?”
石川數正搖頭道。
“主君放心,男子聞了此香,只是歡愉之念大盛,不傷身體,睡一覺就好了。
這是熱田神宮巫女留宿男客的玩意兒,上千年精進的手藝,不會讓人看出端倪的。”
德川家康點點頭,慢慢走出大廳,經過石川數正身邊之時,低聲說道。
“你親自把東西銷毀了,別留下痕跡,也不要讓別人知道。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先回去休息了,明天還要早起,去給圣人請安。”
“嗨!”
鞠躬目送德川家康離開,石川數正快步走上主位,趁著現在沒人,趕緊收走香薰和燈芯。
此時此刻,她的心中充滿了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要是有一天,您只想要自己知道,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