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銀嘆道。
“什么開不開恩的,那都是以后的事。當前最要緊的事,是擊敗織田家,維護武家天下的公理秩序。”
高坂昌信肅然道。
“織田殿下倒行逆施,幕府內外皆是敢怒不敢言。天下武家無不翹首以盼,期待津多殿主持公道,重塑武家義理。
武田殿下秘密派遣忍眾來京都傳信,要求我轉達她對您的敬意與愧疚,并表示武田家絕不會在此干系武家興旺的要緊關頭袖手旁觀。”
義銀瞇眼道。
“武田殿下想要做什么?”
義銀以織田信長打破平民武家邊界,侵害武家利益為由,向關東諸大名發送寫有武家天下四個大字的書信,牢牢抓住了大義的旗幟。
從整個統治階級的利益角度來看,這場斯波織田之戰,斯波家的確是占據絕對的輿論制高點。
不管是幕府中樞還是地方大名,只要是武家集團的一份子,就不能否認義銀的大義。
但大義是大義,這個世界說到底還是看實力的。
在義銀的計劃中,東海道三藩是相互制約,武田,北條,德川三家幾乎沒有可能參與到這場斯波織田之戰中。
特別是武田信玄上洛,在三方原打得德川家康滿地找牙,德川家不會允許武田家再度路過自家領地,為自家利益也一定拼死阻攔。
而北條家占據了駿東郡,讓武田家在駿河國的統治缺了一角,駿河眾雖然被武田信玄的屠刀嚇得不敢亂動,但人心已經散了。
在德川北條兩家的東西包夾之下,武田信玄還想要摻一腳斯波織田之戰,已是有心無力。
義銀倒也好奇,武田信玄是準備從哪方面入手?
高坂昌信說道。
“津多殿,美濃國與信濃國是相連的。”
義銀瞳孔一縮。
“武田殿下要從中山道出兵?那不可能。”
信濃國位于本州島的中心位置,與上野,武藏,甲斐,駿河,三河,遠江,美濃,飛騨,越中,越后十國皆有邊界,四通八達。
信濃國看似是可以四處出擊的戰略高地,但卻有一個嚴重的缺陷,那就是這片山區是本州島這個火山島的中心地帶。
換而言之,這個島嶼能夠在大海中央鉆出來拔地而起,就是依靠信濃區域的火山往上硬竄出來的。
雖然在長期的地質變化之后,大量活躍的火山漸漸死寂下來,但當地已經形成了大量高原山地的地理特征,山路崎嶇,平原稀少。
山多田少,意味著種不出多少糧食,也意味著商貿困難,歸根結底就是一個窮字。
從來沒有軍隊能以信濃國為出發點,聚集大量軍隊出擊,因為光是后勤這一項就能拖垮大軍。
說白了,武田信玄供不起。她家又沒有占據整個關八州之地,糧食多到吃不完,怎么可能供得起貫穿山區的后勤補給線。
所以,武田信玄上一次上洛路線是選擇走東海道的平原地帶,攻入遠江國。
而織田信長對武田家也不是沒有提防,與信濃國有邊界的東美濃各重鎮,一直是嚴加防范。
武田信玄要通過信濃國去美濃國,首先要解決大軍的后勤線,這對于相對窮困的武田家已經很難。
其次,就算武田家解決了補給問題,東美濃邊界利用山勢建立的關隘重鎮,也是武田軍難以啃下的硬骨頭。
如果不能拿下從屬織田家的關隘重鎮,武田軍就無法攻入濃尾平原,對織田家的威脅便不值一提。
而另一方面,武田家的行軍路線恰巧是遠江三河兩國北部的山區地帶,沿著山勢殺入美濃國。
德川家康能眼睜睜看著,武田信玄在自己頭上隨便溜達嗎?
且不說織田信長必然會要求德川家康這個盟友看護自己的側翼,即便沒有織田信長的要求,德川家康也不會袖手旁觀。
因為武田軍隨時可以調轉槍頭,沿著遠江三河兩國的北部山區,居高臨下殺入兩國平原地帶。
已經被武田信玄打過一次的德川家康,怎么可能不警惕呢?要是武田信玄玩的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自己豈不是很危險?
所以,當聽說武田信玄要走信濃國攻打東美濃,義銀頓時皺起了眉頭,不太相信。
“武田殿下可有把握?”
高坂昌信湊到義銀跟前,低聲說道。
“巖村城的遠山家偷偷向武田殿下遞交了效忠書,只等武田軍勢一到就開門獻城。
武田殿下已經命令馬場信春動員八百精銳,前往木曾谷過冬。
只能明年近幾戰端一起,八百騎便會突入東美濃,拿下巖村城,為津多殿分擔壓力。”
斯波義銀瞪大雙眼,看向高坂昌信,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武田殿下,真是好本事。”
武田信玄喜好孫子兵法,做事講究謀而后動,往往大軍未動,盤外陰招已經是一個接著一個使。
當年斯波義銀與上杉謙信一同出戰川中島,可是細細品嘗過這套組合拳的厲害。
也就是越后武家集團異常兇猛,硬是以力破巧在川中島合戰中殺個血流成河,兩敗俱傷。
要是換作一般武家,還未開戰就被武田信玄一連串背刺搞得應接不暇,還沒打就要先輸掉一半。
這次,武田信玄一樣是運籌帷幄,還未出兵就先開始布局。
濃尾平原是織田信長的核心領地,容不得有半點閃失。美濃東部與北部的山區,就是屏護濃尾平原的重要防線。
美濃北部的前田利家已經擺明了車馬要頑抗到底,甚至把家臣團的丈夫子嗣都送走了,準備和織田家死戰到底,拼個魚死網破。
但郡上郡再鬧,前田利家手里也就兩萬石領地,織田信長只要派人嚴守關隘,把她鎖在北部山區之中,可以等到戰后再收拾她。
可是,如果看守信濃方向的巖村城淪陷,美濃東部就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武田軍隨時可以竄入尾張美濃兩國的濃尾平原騷擾。
大軍在外,后方不穩,本就是兵家大忌。
再加上北部的前田利家一定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美濃東部北部山區遙相呼應,一起威逼濃尾平原,織田信長的麻煩就大了。
義銀相信高坂昌信的話,武田信玄派了馬場信春八百人,接防有心獻城的巖村城,多半是真的。
馬場信春是武田信玄的親信,旗本眾首領,她帶去的八百騎必然是旗本眾精銳。
中山道雖然難走,但如果只是支撐八百人的后勤補給,武田家還是供得起的。
最重要的是,這八百人可以死守城池,以山城天塹足以阻擋萬人大軍,一時奈何不得。
只要巖村城不失,就是一顆釘子刺得織田信長如芒在背,必須要想辦法拔掉。
馬場信春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她就在巖村城好好蹲著,織田信長都會如鯁在喉,寢食難安。
美濃國的平原大多在中部西部,與尾張國相連。而北部東部的山區居高臨下,對濃尾平原壓力太大。
織田信長把尾張美濃兩國軍力抽調去了北近江與斯波義銀開戰,濃尾平原的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發軍心動蕩。
武田信玄這是花小力氣,立大功勞,一顆小石子丟進了濃尾平原的大水潭,就能掀起陣陣波瀾。
武田家沒費多少功夫,就分擔了義銀在正面戰場的壓力,還讓他必須要領這個情。
至于織田信長的憤怒?在上次武田上洛之時,織田家與武田家就已經撕破了臉,雙方關系再惡劣一點又何妨?
武田信玄把女兒送到了斯波身邊,武田家的未來都被寄托在義銀對這個孩子的愛。
她不會允許義銀失敗,更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失寵。
如何利用武田家有限的力量援助斯波家,拉近斯波武田兩家的關系,是武田信玄現在最迫切需要做的事。
對于武田信玄能夠在德川家康與北條氏政的包夾之下,依然能夠玩出花樣的本事,義銀亦是嘆為觀止,他說道。
“武田殿下費盡心力為我分擔,不知所謂何求?”
高坂昌信鞠躬說道。
“甲斐武田家乃是河內源氏名門,織田信長顛倒倫常,欺凌幕府,武田殿下自是義憤填膺,愿為武家天下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
義銀笑了笑,把武田義信抱在懷里。父女倆坐在門廊上,一起看向庭院那三個雪人。
高坂昌信面上發燙,這里又沒有外人在,她唱什么高調呢,反倒顯得武田家不夠真誠。
她又湊近幾分,語氣誠懇道。
“武田殿下希望津多殿能允許武田家在戰后進入關東侍所,為津多殿您的千秋大業,為武家天下重整秩序盡一份心力。”
義銀皺起眉頭,續北條氏政與上杉謙信之后,武田信玄也要進關東侍所嗎?
上杉北條武田這三家死對頭,是準備在關東侍所新開一桌麻將,拉著義銀繼續打下去?
但仔細想想,武田信玄的選擇也在情理之中,并不讓人意外。
自武田上洛失敗之后,武田信玄又因為鹽田城強奪義銀種子一事成為眾矢之的,武田家能續命至今,全因為武田義信這孩子好使。
外人不知道義銀的男尊三觀不在意武田信玄犯下的罪孽,所以把義銀的寬容看做是對女兒的疼惜。
即便是武田信玄本人,多半也是這樣考慮到。
義銀如今已經走上神道,未來的聲望只會越來越高。與之相反,武田信玄曾經在鹽田城犯下的罪孽也會越來越深重。
武田信玄自己這個大號算是練廢了,武田家唯一的希望就是另開小號,武田信玄這個大號躲在后面打輔助。對,小號就是武田義信。
隨著武田家戰略思想的轉變,繼續保持自家的獨立性,已然成為沒必要的風險,全面倒向斯波家是武田家最好的選擇。
武田信玄想要進入關東侍所,亦是出于這方面的考慮,希望融入義銀為首的關東侍所體系。
關東爭霸,北條氏康的舊關東體系,上杉謙信的新關東體系,事實上都已經宣告失敗。
而斯波義銀以關東侍所大評議與常務理事會為核心,重現了當年鐮倉幕府的御家人共治,反而是后來居上,欣欣向榮。
他宣揚和平發展的斯波新思想,又給紛亂百年疲憊不堪的關八州武家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
武田信玄選擇加入新興的關東侍所體系,總比游離在外被人暗算,要有利得多。
至于在體系內的斗爭,不管是上杉謙信這個動手比動腦快的莽婦,還是北條氏政這個乳臭未干的后輩,武田信玄都是不怵的。
斯波義銀這邊還在權衡武田信玄進入關東侍所體系的利弊,高坂昌信已然開始擺事實,講道理,想要說服他。
“津多殿建立關東侍所,是為關東大地求太平而籠絡關東諸武家。
甲斐武田家出身名門,甲斐國名列關東十國之一,武田殿下受封甲斐信濃兩國守護,鎮守一方。
照關東侍所的規矩,武田殿下是有資格加入大評議的。”
義銀瞅了高坂昌信一眼,說道。
“武田殿下是甲斐信濃兩國守護,但她現在卻是占有三國之地。你別忘了,今川氏真這位駿河國守護,亦是幕府冊封。”
高坂昌信果斷說道。
“武田殿下說了,如果津多殿希望她退出駿河國,武田家隨時可以撤軍,絕不會讓津多殿失望。”
義銀抬了抬眉毛。
武田信玄為了進關東侍所,甚至愿意放手好不容易拿下的駿河國,亦是壯士斷腕的決斷。
要知道,駿河國的要緊,不單單是那二三十萬石領地,更重要的是東海道的商路,海岸線的鹽場。
甲信山地缺鹽,更缺少生活必需品,如果武田信玄退回山區,那就等于是把拿捏甲信山地武家的工具重新遞還給義銀。
不管是北面的上杉謙信,還是南面的北條氏政,她們會不會斷了甲信山地的鹽布鐵等必需品,還不是掌控關東侍所的義銀說了算嗎?
武田信玄把話說到這份上,的確是誠意滿滿,義銀也不好再多矯情。
他摸了摸武田義信的小腦袋,說道。
“駿河國那些個爛賬,我是懶得去管。
關東侍所向來對關東武家敞開大門,武田殿下若是真心加入,我相信大評議也愿意歡迎她。”
高坂昌信目中透出喜色,義銀終究還是和稀泥了,沒有強迫武田家讓出駿河國,幫今川氏真討個公道。
今川家雖然也是足利一門,但義銀和今川家沒什么關系,何必替今川氏真出頭?
反倒是武田家的一切,未來都將是武田義信繼承,義銀豈會為了外人,把自己孩子的領地讓出去。
武田信玄要是有本事守住駿河國,義銀樂得武田義信的未來多一塊肥沃領地。
反正,這強取豪奪的黑鍋是武田信玄去背,孩子的雙手很干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