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伊直政明白,高田雪乃口中的將軍,不是現在居于二條御所,那個忘恩負義的足利義昭,而是指先代足利義輝。
她咬牙道。
“你別自作主張,我們是主君的部眾,要聽從他的命令!
你如果亂來,誰都保不住你!”
高田雪乃回望義銀所在的房間,緩緩說道。
“主君很傷心,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到過他這么軟弱的樣子了。
直政,我好難過。”
高田雪乃這話,實在是僭越無禮。但井伊直政卻說不出痛斥她的話來,只是幽幽一嘆。
“總之,我不會讓你胡來的,我這就去稟告主君!”
高田雪乃看向轉身欲回的井伊直政,說道。
“我和你不一樣。”
井伊直政身形一滯,沒有回頭。
“你這話什么意思?”
望著她的背影,高田雪乃說道。
“你出身貴胄,有家業要復興。你的顧忌,你的牽掛,太多了。
而我,什么都不在乎,我只要他好好的。允我一息尚存,就不會容忍任何人傷害他。
我不在乎主君生不生氣,不在乎有沒有前途似錦,甚至不在乎能不能留在斯波家。
我不懂那些大局大計,我只懂拔刀殺人,我只懂死人是不會再胡言亂語的。我只懂誰傷害了他,我就殺了誰。”
雪乃此生,經歷過兩次血戰全滅。
一次是幼年在尾張,眼看著斯波宗家被滅門。一次是在二條城,陪同足利義輝的家臣都戰死了,唯有她重傷逃出。
兩次死里逃生,讓她深深領悟死亡的力量。這世界上沒有什么事,是死亡不能解決的。
誰造謠傳謠,誰對斯波義銀懷揣惡意,通通殺掉。只要殺的人足夠多,一切都能平息。
如尾張,如二條城,誰真正在乎過死去的人?生者只會敬畏刀劍的銳利,選擇淡忘死者的不幸。
說完,高田雪乃抬腿往外走。
井伊直政望著她毅然離開的背影,忍不住喊道。
“八格牙路!給我回來!你這個大白癡!”
她的心中好生羨慕,兩個人這些日子的爭斗,是高田雪乃贏了。
因為雪乃的愛,更加純粹。
城下町一處酒屋門外,說胡話的酒徒們被丟了出來。
掀起門口暖簾,幾名衣著華貴的姬武士嘻嘻哈哈從里面走出來。
一旁的酒店男老板干巴巴陪著笑,心中埋怨。
這兩天,城下町喝爛酒的浪蕩女們,就喜歡調侃大御臺所。
不知道她們從哪里聽來的風言風語,硬是把好好的絕代佳人,說得比游廊那邊的爛男表子都不如。
幕府說是管,可是一會兒抓人,一會兒放人,一點硬手腕都看不到。
城下町的浪蕩女們甚至開始相互吹噓,誰要是沒被幕府治安組抓去過侍所,都顯得沒面子。
這下倒好,一個個說得更加起勁,唯恐幕府治安組不來抓她。
這些人也是混賬,在酒屋喝得爛醉,然后借著幕府姬武士抓人的機會,逃脫酒賬。
酒屋男老板是損失慘重,卻又不敢多說什么,心里急得發慌。
他望著領頭的幕府姬武士,硬著頭皮發起嗲來。
“松田大人,您一天來我這里查了三次,人家的生意都沒法做了。”
領頭的松田是幕臣松田家子嗣,她早就看上了這酒屋的男老板。只是對方面上親近,實際卻欲拒還迎,總是不給她上手的機會。
這次伊勢老大人出面,請公方大人組建治安組,讓各家幕臣子嗣來城下町清理造謠生事之人。
明眼人都看出來了,這就是一出雙簧。剛才上位的將軍吃相太難看,想用輿論逼著大御臺所讓步。
各家年輕姬武士可不管那么多,她們借著機會出來,正好教訓一下平日里不恭謹的城下町民。
有人圖財,有人好色。京都城下町繁華富庶,總能找到一款合心意的爽一爽。
這不,松田一天盯著這家酒屋抄了三回。就因為男老板長得俊美,妄圖借此一親芳澤。
酒徒們個個嬉笑不當回事,被抓去侍所溜一圈,卻能躲過酒錢,何樂而不為。
倒霉的男老板急得滿頭大汗,看起來,不想獻身都不成了。
松田板著臉說道。
“公方大人有令,嚴查城下町的流言蜚語,我也是秉公辦事。”
那男老板心里明白,今天不以身侍虎,這些混蛋一定會繼續折騰下去。酒館是他一番心血,安身立命所在,實在是不能再這樣下去。
他一咬牙,一跺腳,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心里啐了一口,臉上堆滿媚笑,身體貼上松田的手臂,搖了又搖。
“那您也不能只盯著我這一家吧?人家可就指望這酒屋賺點體己錢,您要是再這樣,我可是活不了了。”
松田被他搖得心頭一蕩,順手撩上男老板的腿根,一路往上抓鬮戲丸。男老板身體一僵,眼圈一紅,咬著牙不動彈,任她作賤。
松田露出得逞的微笑,見男老板屈服,一語雙關道。
“沒飯吃?那今晚我就來把你喂得飽飽的。”
男老板低頭不說話,松田見他默許沒拒絕,抽手在鼻子底下聞了聞,笑著喊道。
“走了!把這幾個狂徒丟去侍所,我請大家喝酒!”
幾個隨她同來的幕府姬武士心照不宣笑起來,大家拉扯幕府的虎皮,定要在城下町好好享受幾天。
你幫我解決生理問題,我幫你解決荷包問題,互利共贏。
男老板僵著臉,知道今天注定是人酒兩失。她暗自嘆了口氣,但又有什么辦法呢,都是為了生活。
幾個酒徒不用幕府姬武士們動手,笑呵呵得爬起來就走,一個個喝得站都站不穩,東倒西歪。她們也不虧,這頓酒錢是逃過了。
就在此時,一隊人前面橫出一名姬武士。
男老板定眼看去,模樣比起松田秀俏多了。若是這位姬武士有心結歡一夜,他倒也愿意。只可惜一臉冷淡,像是個沒感情的冰娃娃。
松田見有人擋路,皺眉道。
“你是什么人?”
那人不言不語,走到站在最前面的酒徒身前。酒徒喝得頭暈目眩,傻笑看著眼前的冷臉姬武士。
忽然,她感覺頭暈得更厲害了,仿佛天地倒懸,隨后看到了自己的背脊。
當她還在疑惑,一個人怎么能正視看到自己的背?男老板的尖叫聲拔地而起。
“殺人啦!!!”
她的首級已然落地。
高田雪乃抬手拔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斬落這幾名酒徒的腦袋。
此時的她,早已不是三年前不通武藝的仆役。這三年她在幕府劍室學藝,心無旁騖潛心修習劍道。
雖然因為年長錯過了最佳的學習時間,但憑借專注一道,她的拔刀術已是迅如閃電。
配合常人難以理解,突破人體極限的速度,高田雪乃成為了令柳生宗嚴都感到心驚膽戰的劍客。
而此時,幾個幕府姬武士還沒反應過來,她已經把醉眼朦朧的酒徒們斬首,甚至沒人反抗或逃跑。
等到男老板嚇得蜷縮在地,厲聲尖叫之時,雪乃正在用白巾小心擦拭刀身。
三日月宗近是將軍留給她保護主君的名刀,可不能被這些雜碎的血漬污染,銹了刀身。
愣在旁邊的松田終于反應過來,喊道。
“你是什么人!怎么敢在我們面前殺人!”
一旁的同伴認出了高田雪乃,拉了拉松田的衣袖,低聲說道。
“是高田拔刀齋,別惹她。”
松田背脊竄起一陣寒意,她仔細打量眼前相貌精致的冰娃娃,倒吸一口冷氣。
她就是陪同先代死戰二條城的傳奇劍客,高田拔刀齋?
想起高田家是斯波譜代,高田雪乃是斯波義銀的寵臣,松田忍不住埋怨。自己怎么這么倒霉,竟然撞上了這位殺神。
可她又不能不說話,高田雪乃在京都城下町公然殺人,就在自己這個執法者面前。
如果不言不語,眼睜睜看著高田雪乃離開,松田回去沒法交代。若是連累自家丟了臉,她的前途就徹底完了。
幕府里的位置原本就是尼多粥少,她可不想為了這件事,害得自己前途盡毀。
所以,即便心里忌憚,她還是鼓足勇氣上前,攔住擦完刀身,轉身離開的高田。
“高田姬,你不能走!當街殺人,你要跟我回侍所,給個交代!”
松田想得精明,只要把高田雪乃帶回侍所,之后幕府和斯波家如何交涉,就與自己無關了。
可高田雪乃卻冷淡搖搖頭,說道。
“我沒空,讓開。”
松田皺眉道。
“高田姬,請給松田家一個面子。到了侍所之后,我們再談。”
光天化日,眾目睽睽,松田不好下臺。她半強硬半懇求,只要把人帶到侍所,自己就沒責任了,她才不管高田雪乃之后怎樣。
可高田雪乃偏偏張嘴說道。
“別妨礙我。”
她繞過擋路的松田,徑直往外走。圍觀的人群下意識躲避,讓開一條道路。
松田被她無視,又沒膽子動用武力,羞得面上發燙,她眼角的余光掃到還軟在地上的男老板。
男老板正對她露出不屑的譏笑,似乎在說,你就會欺負我這種拋頭露面的可憐男人,你就是個欺軟怕硬的軟蛋。
松田的自尊心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她失控得沖著高田雪乃的背影,喊道。
“嘿,斯波家盡出些不懂規矩的野人,也不知道大御臺所是怎么管教的!
難不成真如傳言中說的?是在床上管?哈哈哈。”
松田想要找回面子,一時情急脫口而出。她剛才說完,就有些后悔,這話過頭了。
可惜,她沒機會再考慮補救。高田雪乃回身看她,目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松田渾身一僵,如同一只被蛇盯上的老鼠。她下意識想去拔刀,但已經晚了。
“松田!”
她的伙伴高呼一聲,不敢相信得看著她倒在血泊中。高田雪乃轉身離開,這一次,再沒人敢阻攔。
幕府治安組的人死在京都城下町,謠言一事,徹底鬧大了。
消息傳到二條御所,正在商量下一步行動的足利義昭與伊勢貞教,同時一愣。
足利義昭不敢相信的說道。
“怎么會有等事?”
伊勢貞教欣喜若狂,趕緊說道。
“松田家世代效忠幕府,這次派遣子嗣為大御臺所的名譽奔走,盡心盡力。沒想到,會慘死在斯波家臣手中。
狂徒!竟敢在城下町殺害幕府治安組的人!驕橫跋扈!無法無天!這件事,斯波家必須給幕府一個交代!”
足利義昭點點頭,說道。
“我馬上派人去大御臺所那邊,請大御臺所給我一個解釋。
我為他的名譽考慮,向城下町派遣治安組,嚴查謠言。
他的家臣卻在城下町殺人犯案,還把阻攔的治安組姬武士也殺害了,簡直是喪心病狂!”
伊勢貞教搖頭道。
“不,公方大人,請直接下令,要求高田雪乃切腹謝罪。”
足利義昭一愣,說道。
“這。。會不會太便宜他了?”
足利義昭想借著此事對斯波義銀施壓,如果高田雪乃切腹謝罪,那這件事就等于解決了,也就沒有辦法繼續借題發揮。
伊勢貞教卻是笑道。
“公方大人,您是有所不知。這高田雪乃,不是一般人。
斯波宗家在尾張國滅門,全家上下連同譜代家臣全部遇難。唯一剩下的,就只有高田姐妹兩人。
這高田雪乃是姐妹中的妹妹,大御臺所這人念舊,對她的寵信非比尋常。
當年大御臺所拒絕先代的愛慕,足利斯波合流陷入僵局,御所也傳出謠言。
就因為高田雪乃殺人泄憤,被先代抓住了把柄。大御臺所竟然帶兵堵著御所大門,親自入禁與先代談判。
之后,大御臺所才同意了與先代結緣。”
足利義昭奇道。
“還有這等事?高田雪乃這么受寵?”
伊勢貞教得意道。
“大御臺所下關東之前,把高田雪乃托付給了先代,先代一直把她放在身邊,處處留心。
外間甚至嫉妒的說,大御臺所是把高田雪乃當成了女兒看待。這次,我們可是得到了一張好牌。”
足利義昭醒悟道。
“所以,你才說要高田雪乃切腹自盡。”
伊勢貞教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說道。
“高田雪乃在京都城下町殺了維護治安的幕府武家,就必須切腹。
我們的要求并不過分,但要是大御臺所不愿意,那就必須付出更大的代價。”
足利義昭眼神閃爍。
“你的意思是。。不可能,斯波家臣團絕不會同意的。”
伊勢貞教冷笑道。
“當初,大御臺所為了高田雪乃,愿意嫁入足利將軍家。
那么現在,他又愿不愿意為了高田雪乃,做出妥協,甚至改嫁她人呢?
我們這位大御臺所英明神武,斯波家臣團左右不了他的意志。
可惜,就是有些丈夫之仁,心太軟。”
兩人對視一眼,皆是忍不住微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