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音力貫雙臂,緩緩提起長刀。
細長的青刃宛若深陷泥沼,無論她怎樣運勁,也無法改變它刀尖垂地的姿態,更遑論橫刀向前了。
漆黑詭異的巨門前,鬢發散亂的女子雙目赤紅、曲腿彎腰,堅執于這個簡單到她曾經熟極而流的動作,整個人好似一張拉滿弦的弓,身體表面瑩白光轉,如一勾彎月。
濃夜撲天蓋地,那月華顯得有些黯淡,掌中青芒更是幾不可見,而在白月青芒的對面,黑門已然半啟,門內腥紅的天空被濁黑觸手層層盤繞,細密的咀嚼聲充斥整個空間,令人頭皮發麻。
蘇音正與一股未知的偉力膠著。
那力量是如此強大、如此難以抗拒,她全身的骨血都在這力量的擠迫下變形。
驀地,一聲悶響傳來,斷裂的碎骨瞬間穿透蘇音的血肉,她的雙臂竟已寸斷,鮮血潑灑下來,暗夜中似有瑩潤的紅玉碎裂。
蘇音面色慘白,卻并不覺得痛。
抽離感在這一刻似乎起到了反效果,即便親眼看著自己的手臂折斷如軟面條般下垂,她也毫無所覺,而強大的肉身也在數息后便重新生出新的骨血,碎骨脫落,她的身軀依舊曲折如弦月。
然而,她面對的是一整個世界,憑此區區肉身,哪怕已是神軀,亦如同在巨輪前揚起螳臂。
一時間,斷骨聲連綿不絕,竟蓋過了那令人悚然的咀嚼。蘇音全身的骨血筋脈也在這聲音里一次又一次地折裂、新生、再折裂、再新生,反反復復、無休無止,滾燙的熱血將陣圖與殘燼染得鮮紅。
黑色門扉上,眾蛇爭相趨前、貪婪吞食血肉,卻又在觸及那瑩潤紅玉的一瞬化作黑煙,“嗤嗤”聲響中,死蛇散落了一地。
可活著的那些仍舊不曾停止搶奪,爭先恐后地扭曲著身體拼命往前擠,蛇尸腥臭的氣息濃郁得令人作嘔。
此時的蘇音渾身浴血、形容慘烈,從頭到腳找不出一塊完整的皮肉,同時她的心里還在拼命吐槽“老大你動作快點啊”、“本宮快要不行了”等等諸如此類。
這一刻,她既希望某個強大存在能夠聽到她這個弱小無助又可憐的人類的自白,卻又擔心著會不會引起該意志的不滿于是一巴掌把她拍死。
那……那……吾把這個……給你吧
稚弱的回應終于傳遞而來。
有點委屈、也有點猶豫,就像個小屁孩摳摳嗖嗖掏出個根本不值錢的破玩具、再萬分不舍地將之送給了同伴。
蘇音嘴角咧了咧。
雖然很不合宜、很出戲、很不正經,但她真的有點想笑。
曾經那樣高大上且深不可測的某個存在,如今看來居然還有點萌,若非時機不對,她真想問一聲“小朋友今年幾歲呀”。
隨著那童音般的意念,抽離感陡然離去。
剎那間,透徹心肺的斷骨裂筋之痛讓蘇音的笑容一下子扭曲變形,神識也在這不到一秒的間隙貫通識海。
“嗡——”
天元真靈如被颶風攪動,重重掃過木琴,五弦齊發一振,其聲如若裂天。
蘇音只覺得神識被九九八十一記焦雷劈中,當即喉頭腥甜,張開口“哇”地噴出了一口血。
眾蛇立時飛撲爭食,騰起的黑煙散發出陣陣惡臭。
直到數息之后,蘇音才感覺到了后背的冰冷。
她倒在了地上。
那灰燼般的物質像是活物,一點一點地援體攀爬,蘇音破碎的羽衣發出“嗤嗤”之聲,被腐蝕出了一個個細小的洞。
幾乎與此同時,第四區修士方陣前,金易得猛地抬起頭。
“天哪,那是……什么?”
一旁的木輕云張大了美目,面上現出驚異乃至于驚恐之色,體表更是青氣大盛,護體靈罩竟自動張開。
只有在面對最危險的情況時,她木系本命之力才會有此反應。
她震驚地看向半空。
第五區正前方的暮色中,現出了一個高達數十米的巨型氣旋。
“是死區。”
金易得語聲低沉,面色極是冷凝。
第五區本就緊臨死區,也是人類超凡者巡狩的最前線,而現在,那片死寂的區域上方竟突然冒出了一個氣旋,這怎么看都不像是自然現象。
“時空波動儀讀數正常。”
“神符能量波正常。”
“未檢測到超常電磁信號。”
“未觀測到時空亂流。”
“氧氣濃度、空氣濕度與溫度正常。”
“木晚晚正常。”
修士方陣中很快傳來陸陸續續的匯報聲。除最后一個聲音稍顯突兀外,余下信息無不是高階修士兼有關部門高層親自上報的。
順說一句,“木晚晚正常”的正確解讀是:陰氣與死氣含量正常,無波動。
某學齡前兒童記不住太復雜的話,便以一句短語代過,大家全都表示理解、支持以及祝福。
“是否需要派出無人機群?”程自省不知何時走了過來,沉聲問金易得道。
氣旋的高度難以目測,即便以程自省的靈視也看不清它到底是離地十米、還是離地千米。
很顯然,某種無形之物模糊了它與地面的距離,若派出無人機群從高空俯瞰,或許能夠觀測到更多東西。
金易得抬手做了個“稍等”的姿勢,兩眼緊盯著前方,瞳孔已然化作璀璨的金白。
第五區的氣機依舊混沌。
事實上,他曾數度以本命運劫之數對之加以測算,可每次使用能力時,他的神識便會立時歸于空白,同時心底也會升起巨大的恐懼感,恍若一粒微塵落入無盡之淵。
以微賤芥子之軀、妄稱寰宇之大,何其不自量力?
這是前幾次金易得屢試屢敗之后的想法。
但此刻,對蘇音的擔憂已經完全占據了上風,他竭力抑住心底惶悚,聚攏神識、強睜靈目,觀察著第五區的氣運。
身體仿佛飄了起來。
金易得舉目四顧,周遭是無垠的黑,卻并不陰暗,而是空闊且荒蕪。
無邊無涯、沒有盡頭。
他的神識便在這無盡虛空中浮涌,找不到可落腳之處,亦無法錨定任何一個點。
漸漸地,一種難言的孤寂襲上心頭,就好像他已獨自在這虛空里飄浮了萬年。而后,這孤寂便又轉作了惶惑,繼而恐懼,再則心膽欲裂,最后,魂飛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