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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回·鎮海寺心猿知怪 黑松林三眾尋師


更新時間:2024年01月20日  作者:吳承恩  分類: 歷史 | 玄幻 | 仙俠 | 吳承恩 | 西游記 

話表三藏師徒到鎮海禪林寺,眾僧相見,安排齋供。四眾食畢,那女子也得些食力。漸漸天昏,方丈里點起燈來。眾僧一則是問唐僧取經來歷,二則是貪看那女子,都攢攢簇簇,排列燈下。三藏對那初見的喇嘛僧道:“院主,明日離了寶山,西去的路途如何?”那僧雙膝跪下,慌得長老一把扯住道:“院主請起。我問你個路程,你為何行禮?”那僧道:“老師父明日西行,路途平正,不須費心。只是眼下有件事兒不尷尬,一進門就要說,恐怕冒犯洪威,卻才齋罷,方敢大膽奉告:老師東來,路遙辛苦,都在小和尚房中安歇甚好;只是這位女菩薩,不方便,不知請他那里睡好。”三藏道:“院主,你不要生疑,說我師徒們有甚邪意。早間打黑松林過,撞見這個女子綁在樹上。小徒孫悟空不肯救他,是我發菩提心,將他救了,到此隨院主送他那里睡去。”那僧謝道:“既老師寬厚,請他到天王殿里,就在天王爺爺身后,安排個草鋪,教他睡罷。”三藏道:“甚好,甚好。”遂此時,眾小和尚引那女子往殿后睡去。長老就在方丈中,請眾院主自在,遂各散去。三藏吩咐悟空:“辛苦了,早睡早起。”遂一處都睡著了,不敢離側,護著師父。漸入夜深,正是那——

玉兔高升萬籟寧,天街寂靜斷人行。銀河耿耿星光燦,鼓發譙樓趲換更。

一宵晚話不題。及天明了,行者起來,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馬匹,卻請師父走路。此時長老還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聲“師父”。那師父把頭抬了一抬,又不曾答應得出。行者問:“師父怎么說?”長老呻吟道:“我怎么這般頭懸眼脹,渾身皮骨皆疼?”八戒聽說,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發熱。呆子笑道:“我曉得了。這是昨晚見沒錢的飯,多吃了幾碗,倒沁著頭睡,傷食了。”行者喝道:“胡說!等我問師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間,起來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風吹了。”行者道:“這還說得是。如今可走得路么?”三藏道:“我如今起坐不得,怎么上馬?但只誤了路啊!”行者道:“師父說那里話!常言道,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等與你做徒弟,就是兒子一般。又說道:養兒不用阿金溺銀,只是見景生情便好。你既身子不快,說什么誤了行程,便寧耐幾日,何妨!”兄弟們都伏侍著師父,不覺的早盡午來昏又至,良宵才過又侵晨。

光陰迅速,早過了三日。那一日,師父欠身起來叫道:“悟空,這兩日病體沉疴,不曾問得你,那個脫命的女菩薩,可曾有人送些飯與他吃?”行者笑道:“你管他怎的,且顧了自家的病著。”三藏道:“正是,正是。你且扶我起來,取出我的紙筆墨,寺里借個硯臺來使使。”行者道:“要怎的?”長老道:“我要修一封書,并關文封在一處,你替我送上長安駕下,見太宗皇帝一面。”行者道:“這個容易,我老孫別事無能,若說送書,人間第一。你把書收拾停當取與我,我一筋斗送到長安,遞與唐王,再一筋斗轉將回來,你的筆硯還不干哩。但只是你寄書怎的?且把書意念念我聽。念了再寫不遲。”長老滴淚道:“我寫著——

臣僧稽首三頓首,萬歲山呼拜圣君;文武兩班同入目,公卿四百共知聞:

當年奉旨離東土,指望靈山見世尊。不料途中曹厄難,何期半路有災哈。

僧病沉疴難進步,佛門深遠接天門。有經無命空勞碌,啟奏當今別遣人。”

行者聽得此言,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師父,你忒不濟,略有些些病兒,就起這個意念。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問我。我老孫自有個本事。問道:‘那個閻王敢起心?那個判官敢出票?那個鬼使來勾取?’若惱了我,我拿出那大鬧天宮之性子,又一路棍,打入幽冥,捉住十代閻王,一個個抽了他的筋,還不饒他哩!”三藏道:“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說這大話。”八戒上前道:“師兄,師父說不好,你只管說好!十分不尷尬。我們趁早商量,先賣了馬,典了行囊,買棺木送終散火。”行者道:“呆子又胡說了!你不知道。師父是我佛如來第二個徒弟,原叫做金蟬長老,只因他輕慢佛法,該有這場大難。”八戒道:“哥啊,師父既是輕慢佛法,貶回東土,在是非海內,口舌場中,托化做人身,發愿往西天拜佛求經,遇妖精就捆,逢魔頭就吊。受諸苦惱,也彀了,怎么又叫他害病?”行者道:“你那里曉得,老師父不曾聽佛講法,打了一個盹,往下一失,左腳下翙了一粒米,下界來,該有這三日病。”八戒驚道:“象老豬吃東西潑潑撒撒的,也不知害多少年代病是!”行者道:“兄弟,佛不與你眾生為念。你又不知。人云:‘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師父只今日一日,明日就好了。”三藏道:“我今日與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涼水尋些來我吃。”行者道:“好了!師父要水吃,便是好了。等我取水去。”

即時取了缽盂,往寺后面香積廚取水。忽見那和尚一個個眼兒通紅,悲啼哽咽,只是不敢放聲大哭。行者道:“你們這些和尚,忒小家子樣!我們住幾日,臨行謝你,柴火錢照日算還,怎么這等膿包!”眾僧慌跪下道:“不敢,不敢!”行者道:“怎么不敢?想是我那長嘴和尚,食腸大,吃傷了你的本兒也?”眾僧道:“老爺,我這荒山,大大小小,也有百十眾和尚,每一人養老爺一日,也養得起百十日。怎么敢欺心,計較什么食用!”行者道:“既不計較,你卻為什么啼哭?”眾僧道;“老爺,不知是那山里來的妖邪在這寺里。我們晚夜間著兩個小和尚去撞鐘打鼓,只聽得鐘鼓響罷,再不見人回。至次日找尋,只見僧帽、僧鞋,丟在后邊園里,骸骨尚存,將人吃了。你們住了三日,我寺里不見了六個和尚。故此,我兄弟們不由的不怕,不由的不傷。因見你老師父貴恙,不敢傳說,忍不住淚珠偷垂也。”行者聞言,又驚又喜道:“不消說了,必定是妖魔在此傷人也。等我與你剿除他。”眾僧道;“老爺,妖精不精者不靈。一定會騰云駕霧,一定會出幽入冥。古人道得好,莫信直中直,須妨仁不仁。老爺,你莫怪我們說:你若拿得他住哩,便與我荒山除這條禍根,正是三生有幸了;若還拿他不住啊,卻有好些兒不便處。”行者道:“怎叫做好些不便處?”那眾僧道:“直不相瞞老爺說,我這荒山,雖有百十眾和尚,卻都只是自小兒出家的——

發長尋刀削,衣單破衲縫。早晨起來洗著臉,叉手躬身,皈依大道;夜來收拾燒著香,虔心叩齒,念的彌陀。舉頭看見佛,蓮九品,秇三乘,慈航共法云,愿見祗園釋世尊;低頭看見心,受五戒,度大千,生生萬法中,愿悟頑空與色空。諸檀越來啊,老的、小的、長的、矮的、胖的、瘦的,一個個敲木魚,擊金磬,挨挨拶拶,兩卷《法華經》,一策《梁王懺》;諸檀越不來啊,新的、舊的、生的、熟的、村的、俏的,一個個合著掌,瞑著目,悄悄冥冥,人定蒲團上,牢關月下門。一任他蔦啼鳥語閑爭斗,不上我方便慈悲大法乘。因此上,也不會伏虎,也不會降龍;也不識的怪,也不識的精。你老爺若還惹起那妖魔啊,我百十個和尚只彀他齋一飽。一則墮落我眾生輪回,二則滅抹了這禪林古跡,三則如來會上,全沒半點兒光輝。這卻是好些兒不便處。”

行者聞得眾和尚說出這端的話語,他便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高叫一聲:“你這眾和尚好呆哩!只曉得那妖精,就不曉得我老孫的行止么?”眾僧輕輕的答道:“實不曉得。”行者道:“我今日略節說說,你們聽著——

我也曾花果山伏虎降龍,我也曾上天堂大鬧天宮,饑時把老君的丹,略略咬了兩三顆;渴時把玉帝的酒,輕輕鮫了六七鐘。睜著一雙不白不黑的金睛眼,天慘淡,月朦朧;拿著一條不短不長的金箍棒,來無影,去無蹤。說什么大精小怪,那怕他憊愬罷農!一趕趕上去,跑的跑,顫的顫,躲的躲,慌的慌;一捉捉將來,銼的銼,燒的燒,磨的磨,舂的舂。正是八仙同過海,獨自顯神通!眾和尚,我拿這妖精與你看看,你才認得我老孫!”

眾僧聽著,暗點頭道:“這賊禿開大口,說大話,想是有些來歷。”都一個個諾諾連聲。只有那喇嘛僧道:“且住!你老師父貴恙,你拿這妖精不至緊。俗語道,公了登筵,不醉便飽;壯士臨陣,不死即傷。你兩下里角斗之時,倘貽累你師父,不當穩便。”行者道:“有理,有理!我且送涼水與師父吃了再來。掇起缽盞,著上涼水,轉出香積廚,就到方丈,叫聲:“師父,吃涼水哩。”三藏正當煩渴之時,便抬起頭來,捧著水,只是一吸。真個“渴時一滴如甘露,藥到真方病即除”。行者見長老精神漸爽,眉目舒開,就問道:“師父,可吃些湯飯么?”三藏道:“這涼水就是靈丹一般,這病兒減了一半,有湯飯也吃得些。”行者連聲高高叫道:“我師父好了,要湯飯吃哩。”教那些和尚忙忙的安排。淘米,煮飯,捍面,烙餅,蒸饃饃,做粉湯,抬了四五桌。唐僧只吃得半碗兒米湯。行者、沙僧止用了一席,其余的都是八戒一肚餐之。家火收去,點起燈來,眾僧各散。

三藏道:“我們今住幾日了?”行者道:“三整日矣。明朝向晚,便就是四個日頭。”三藏道;“三日誤了許多路程。”行者道:“師父,也算不得路程,明日去罷。”三藏道:“正是。就帶幾分病兒,也沒奈何。”行者道:“既是明日要去,且讓我今晚捉了妖精者。”三藏驚道:“又捉什么妖精?”行者道:“有個妖精在這寺里,等老孫替他捉捉。”唐僧道:“徒弟呀,我的病身未可,你怎么又興此念!倘那怪有神通,你拿他不住啊,卻又不是害我?”行者道:“你好滅人威風!老孫到處降妖,你見我弱與誰的?只是不動手,動手就要贏。”三藏扯住道:“徒弟,常言說得好,遇方便時行方便,得饒人處且饒人。操心怎似存心好,爭氣何如忍氣高!”孫大圣見師父苦苦勸他,不許降妖,他說出老實話來道:“師父,實不瞞你說。那妖在此吃了人了。”唐僧大驚道:“吃了什么人?”行者道:“我們住了三日,已是吃了這寺里六個小和尚了。”長老道:“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他既吃了寺內之僧,我亦僧也,我放你去,只但用心仔細些。”行者道:“不消說。老孫的手到就消除了。”

你看他燈光前吩咐八戒、沙僧看守師父。他喜孜孜跳出方丈,徑來佛殿看時,天上有星,月還未上,那殿里黑暗暗的。他就吹出真火,點起琉璃,東邊打鼓,西邊撞鐘。響罷,搖身一變,變做個小和尚兒,年紀只有十二三歲,披著黃絹褊衫,白布直裰,手敲著木魚,口里念經。等到一更時分,不見動靜。二更時分,殘月才升,只聽見呼呼的一陳風響。好風——

黑霧遮天暗,愁云照地昏。四方如潑墨,一派靛妝渾。先刮時揚塵播土,次后來倒樹摧林。揚塵播土星光現,倒樹摧林月色昏。只刮得嫦娥緊抱梭羅樹,玉兔團團找藥盆。九曜星官皆閉戶,四海龍王盡掩門。廟里城隍覓小鬼,空中仙子怎騰云?地府閻羅尋馬面,判官亂跑趕頭巾。刮動昆侖頂上石,卷得江湖波浪混。

那風才然過處,猛聞得蘭射香熏,環珮聲響,即欠身抬頭觀看,呀!卻是一個美貌佳人,徑上佛殿。行者口里嗚哩嗚喇,只情念經。那女子走近前,一把摟住道:“小長老,念的什么經?”行者道:“許下的。”女子道“別人都自在睡覺,你還念經怎么?”行者道:“許下的,如何不念?”女子摟住,與他親個嘴道:“我與你到后面耍耍去。”行者故意的扭過頭去道:“你有些不曉事!”女子道:“你會相面?”行者道:“也曉得些兒。”女子道:“你相我怎的樣子?”行者道:“我相你有些兒偷生扌瓦熟,被公婆趕出來的。”女子道:“相不著,相不著!我不是公婆趕逐,不因扌瓦熟偷生。奈我前生命薄,投配男子年輕。不會洞房花燭,避夫逃走之情。趁如今星光月皎,也是有緣千里來相會,我和你到后園中交歡配鸞儔去也。”行者聞言,暗點頭道:“那幾個遇僧,都被色欲引誘,所以傷了性命。他如今也來哄我。”就隨口答應道:“娘子,我出家人年紀尚幼,卻不知什么交歡之事。”女子道:“你跟我去,我教你。”行者暗笑道:“也罷,我跟他去,看他怎生擺布。”他兩個摟著肩,攜著手,出了佛殿,徑至后邊園里。那怪把行者使個絆子腿,跌倒在地,口里“心肝哥哥”的亂叫,將手就去掐他的臊根。行者道:“我的兒,真個要吃老孫哩!”卻被行者接住他手,使個小坐跌法,把那怪一轆轤掀翻在地上。那怪口里還叫道:“心肝哥哥,你倒會跌你的娘哩!”行者暗算道:“不趁此時下手他,還到幾時!正是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就手一叉,腰一躬,一跳跳起來,現出原身法象,掄起金箍鐵棒,劈頭就打。那怪倒也吃了一驚。他心想道:“這個小和尚,這等利害!”打開眼一看,原來是那唐長老的徒弟姓孫的。他也不懼他。你說這精怪是什么精怪——

金作鼻,雪鋪毛。地道為門屋,安身處處牢。養成三百年前氣,曾向靈山走幾遭。一飽香花和蠟燭,如來吩咐下天曹。托塔天王恩愛女,哪吒太子認同胞。也不是個填海鳥,也不是個戴山鰲。也不怕的雷煥劍,也不怕呂虔刀。往往來來,一任他水流江漢闊;上上下下,那論他山聳泰恒高?你看他月貌花容嬌滴滴,誰識得是個鼠老成精逞黠豪!

他自恃的神通廣大,便隨手架起雙股劍,玎玎皪皪的響,左遮右格,隨東倒西。行者雖強些,卻也撈他不倒。陰風四起,殘月無光。你看他兩人,后園中一場好殺——

陰風從地起,殘月蕩微光。闃靜梵王宇,闌珊小鬼廊。后園里一片戰爭場:孫大士,天上圣;毛宅女,女中王;賭賽神通未肯降。一個兒扭轉芳心嗔黑禿,一個兒圓睜慧眼恨新妝。兩手劍飛,那認得女菩薩;一根棍打,狠似個活金剛。響處金箍如電掣,霎時鐵白耀星芒。玉樓抓翡翠,金殿碎鴛鴦。猿啼巴月小,雁叫楚天長。十八尊羅漢,暗暗喝采;三十二諸天,個個慌張。

那孫大圣精神抖擻,棍兒沒半點差池。妖精自料敵他不住,猛可的眉頭一蹙,計上心來,抽身便走。行者喝道:“潑貨!那走!快快來降!”那妖精只是不理,直往后退。等行者趕到緊急之時,即將左腳上花鞋脫下來,吹口仙氣,念個咒語,叫一聲:“變!”就變做本身模樣,使兩口劍舞將來,真身一幌,化陣清風而去。這卻不是三藏的災星?他便徑撞到方丈里,把唐三藏攝將去云頭上,杳杳冥冥,霎霎眼就到了陷空山,進了無底洞,叫小的們安排素筵席成親不題。

卻說行者斗得心焦性燥,閃一個空,一棍把那妖精打落下來,乃是一只花鞋。行者曉得中了他計,連忙轉身來看師父。那有個師父?只見那呆子和沙僧口里嗚哩嗚哪說什么。行者怒氣填胸,也不管好歹,撈起棍來一片打,連聲叫道:“打死你們,打死你們!”那呆子慌得走也沒路,沙僧卻是個靈山大將,見得事多,就軟款溫柔,近前跪下道:“兄長,我知道了,想你要打殺我兩個,也不去救師父,徑自回家去哩。”行者道:“我打殺你兩個,我自去救他!”沙僧笑道:“兄長說那里話!無我兩個,真是單絲不線,孤掌難鳴。兄啊,這行囊馬匹,誰與看顧?寧學管鮑分金,休仿孫龐斗智。自古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須教父子兵,望兄長且饒打,待天明和你同心戮力,尋師去也。”行者雖是神通廣大,卻也明理識時,見沙僧苦苦哀告,便就回心道:“八戒,沙僧,你都起來。明日找尋師父,卻要用力。”那呆子聽見饒了,恨不得天也許下半邊,道:“哥啊,這個都在老豬身上。”兄弟們思思想想,那曾得睡,恨不得點頭喚出扶桑日,一口吹散滿天星。

三眾只坐到天曉,收拾要行,早有寺僧攔門來問:“老爺那里去?”行者笑道:“不好說,昨日對眾夸口,說與他們拿妖精,妖精未曾拿得,倒把我個師父不見了。我們尋師父去哩。”眾僧害怕道:“老爺,小可的事,倒帶累老師,卻往那里去尋?”行者道:“有處尋他。”眾僧又道:“既去莫忙,且吃些早齋。”連忙的端了兩三盆湯飯。八戒盡力吃個干凈,道:“好和尚!我們尋著師父,再到你這里來耍子。”行者道:“還到這里吃他飯哩!你去天王殿里看看那女子在否。”眾僧道:“老爺,不在了,不在了。自是當晚宿了一夜,第二日就不見了。”

行者喜喜歡歡的辭了眾僧,著八戒、沙僧牽馬挑擔,徑回東走。八戒道:“哥哥差了,怎么又往東行?”行者道:“你豈知道!前日在那黑松林綁的那個女子,老孫火眼金睛,把他認透了,你們都認做好人。今日吃和尚的也是他,攝師父的也是他!你們救得好女菩薩!今既攝了師父,還從舊路上找尋去也。”二人嘆服道:“好,好,好!真是粗中有細!去來,去來!”三人急急到于林內,只見那——

云藹藹,霧漫漫;石層層,路盤盤。狐蹤兔跡交加走,虎豹豺狼往復鉆。林內更無妖怪影,不知三藏在何端。

行者心焦,掣出棒來。搖身一變,變作大鬧天宮的本相,三頭六臂,六只手,理著三根棒,在林里辟哩撥喇的亂打。八戒見了道:“沙僧,師兄著了惱,尋不著師父,弄做個氣心風了。”原來行者打了一路,打出兩個老頭兒來,一個是山神,一個是土地,上前跪下道:“大圣,山神土地來見。”八戒道:“好靈根啊!打了一路,打出兩個山神土地,若再打一路,連太歲都打出來也。”行者問道:“山神土地,汝等這般無禮!在此處專一結伙強盜,強盜得了手,買些豬羊祭賽你,又與妖精結擄,打伙兒把我師父攝來!如今藏在何處?快快的從實供來,免打!”二神慌了道:“大圣錯怪了我耶。妖精不在小神山上,不伏小神管轄,但只夜間風響處,小神略知一二。”行者道:“既知,一一說來!”土地道:“那妖精攝你師父去,在那正南下,離此有千里之遙。那廂有座山,喚做陷空山,山中有個洞,叫做無底洞。是那山里妖精,到此變化攝去也。”行者聽言,暗自驚心,喝退了山神土地,收了法身,現出本相,與八戒沙僧道:“師父去得遠了。”八戒道:“遠便騰云趕去!”

好呆子,一縱狂風先起,隨后是沙僧駕云,那白馬原是龍子出身,馱了行李,也踏了風霧。大圣即起筋斗,一直南來。不多時,早見一座大山,阻住云腳。三人采住馬,都按定云頭,見那山——

頂摩碧漢,峰接青霄。周圍雜樹萬萬千,來往飛禽喳喳噪。虎豹成陣走,獐鹿打叢行。向陽處,琪花瑤草馨香;背陰方,臘雪頑冰不化。崎嶇峻嶺,削壁懸崖。直立高峰,灣環深澗。松郁郁,石磷磷,行人見了悚其心。打柴樵子全無影,采藥仙童不見蹤。眼前虎豹能興霧,遍地狐貍亂弄風。

八戒道:“哥啊,這山如此險峻,必有妖邪。”行者道:“不消說了,山高原有怪,嶺峻豈無精!”叫:“沙僧,我和你且在此,著八戒先下山凹里打聽打聽,看那條路好走,端的可有洞府,再看是那里開門,俱細細打探,我們好一齊去尋師父救他。”八戒道:“老豬晦氣!先拿我頂缸!”行者道:“你夜來說都在你身上,如何打仰?”八戒道:“不要嚷,等我去。”呆子放下鈀,抖抖衣裳,空著手,跳下高山,找尋路徑。這一去,畢竟不知好歹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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