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一生的確很煎熬,不過并不是肉體,而是精神。
冰中那個自己的話觸及到了他的靈魂。
直到現在他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一直在逃避。
這么多年來,一直在逃避。
不是逃避母親死亡這件事,而是母親受辱而亡這件事給自己帶來的恥辱感。
沒錯……他終于意識到,原來自己的生氣和憤怒,并不是母親被一個墻間殺人犯取掉了性命,而是母親受辱而亡后被大肆報道,讓他從此抬不起頭來。
就算是死,為什么不能干干凈凈地去死?!
他的憤怒來自這里。
認識到這件事的望月一生,意識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崩塌了。
天性涼薄這種詞,并不是無中生有,原來世界上真的有這種人,他自己就是這種人……
抬頭看向冰中人,望月一生說出了那個早已經確定的答案。
對方一笑,說道:“很好,你可以進去了。”
仿佛現實和記憶這兩個空間之間,破開了一條縫隙,望月一生的身體感受到了強烈的拉扯感。
在外面的秦文玉等人看來,望月一生正觸摸的冰面上,此刻已經裂開了一條縫。
而他整個人,也在以肉眼可見的恐怖速度變得削瘦。
與此同時,冰中人的形象也越加豐滿,越加真實,簡直像是要從冰里走出來一樣。
“他好像不對勁!”
玉木一的聲音有些急促。
“我們把望月先生拉出來嗎?再不行動的話……他就要被吸入到冰塊里了……”伊吹有弦也說道。
秦文玉點點頭,三人一起上前去,抓住了望月一生的肩膀。
這是早就說好了的事,一旦出現意外,外面的人要一起幫忙。
然而,事情并沒有這么順利。
當他們的手落到望月一生肩膀上時,一股極為冰寒的氣息傳遞了過來,伊吹有弦當即打了個寒顫。
“好冰......“玉木一也忍不住驚呼出聲,他的手下意識地松開,身體也隨之向后倒退了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他們兩人的動作讓秦文玉心中一震:他知道,望月一生的狀況現在已經極為危險了,如果不快點把他拉出來的話,他會死!
可是,現在的情況非常棘手。
望月一生的身體已經冷得像塊冰,身上的血肉也在快速地削瘦。
如果不是他呼吸尚存,胸腔還在上下起伏,簡直令人懷疑他是否真的還活著。
怎么會這樣,望月一生到底看到了什么?
秦文玉百思不得其解,雖然三個人沒有交流剛才自己看到的記憶,但從神情上來推測,那些記憶大概率也是童年的一些片段,有遺憾,有憤怒,有悲傷,但更多的,應該是早已物是人非的悵然才對。
哪里會像望月一生這樣,簡直像是內心的信念崩塌,已經不管不顧地要去驗證某件事一樣。
“放開我吧。”
這時,望月一生說話了。
他明明快被吸入到冰塊里了,但此刻的語氣卻比以往的他更加平靜。
望月一生向來是個戾氣很重的人,他不擇手段,行事的準則只有樂趣兩個字。
一切阻擋他找樂子的人和事,都會成為他掃除的目標。
而一切能給他帶來新樂趣的東西,都會讓他不顧一切地去追尋,哪怕代價是生命。
見他這樣的狀態,秦文玉幾人互相看了一眼。
難道望月一生這家伙是找到新的樂趣了?
他現在這樣子,簡直是主動在往冰石里鉆,根本就沒有要掙扎的意思。
“不要相信你看到的,別被蠱惑!”玉木一大聲提醒道。
這不是友情提示,他和望月一生之間談不上什么友情。
玉木一只是覺得,望月一生這樣的人,不該死在這里。
而且,望月一生雖然行事反復無常,有過極其惡劣的行為,但在這次的行程中,他并沒有做什么手腳,也沒有坑害過其他人。
就事論事,這次的望月一生,是玉木一認可的同行者。
望月一生在聽到玉木一的呼喚后身體一顫,似乎也很驚訝。
原來,這個地方還有人會擔心他的安危?
多久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了……
真是……可笑啊。
望月一生削瘦的臉上露出了極為勉強的笑容。
似乎,對此刻的他而言光是牽動臉上的表情就已經要用盡全力了。
“我沒有被蠱惑。”望月一生說道,他甚至無法轉頭,“我只是看清了自己。”
“在你們眼里,我是一個純粹的惡棍,對吧?”
眾人沒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態度。
但望月一生沒有生氣,反而對他們的這種表態頗為自得。
“沒錯,我就是一個惡棍!”
“我追求樂趣,我枉顧人命!”
“我不在意死活,無論是你們的,還是我自己的……”
說到這里,望月一生沉默下來。
眼看著他的身體已經瘦成了骷髏,秦文玉三人已經完全松開了手,不敢再去碰他。
他這種樣子,簡直力氣大一些就能將他的身體拆散架。
“我不需要同情,不需要可憐,我是個混蛋!我直面自己的內心,我很高興!”
“但……”
望月一生的目光充滿了茫然與恐懼,他盯著冰面,一字一句地說:
“我的記憶告訴我,有件事,我一直錯了。”
“我在逃避,我不敢面對……”
“原來玩得憤怒,并不是來自母親的死亡。”
“而是……骯臟。”
“我認為母親的死,是骯臟的死亡,是她的死給我的童年帶來了不幸。”
“與其說我是在憎恨殺人者,不如說……我是在憎恨帶著污名而死的母親。”
“我……無法接受。”
他渾身顫抖,這件事對他而言,似乎比生命還要重要。
“你們知道嗎?”
“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憤怒,直到剛才我才找到憤怒的根源。”
“難怪我親手殺了那個人也沒能解決我的憤怒……”
“難怪……”
話音落下,只聽“咔嚓——”一聲,望月一生的身體,已經碎成了一地骷髏。
而冰里的那個他,血肉飽滿,栩栩如生。
只見冰里的人張開嘴,仿佛在說些什么,但沒有聲音傳出來。
仔細辨認后,能看出一些端倪,他說的是——
“你們走吧,我來指路。我的路,到此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