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蟬聽罷徐應秋講的故事,問道:“郎君聽過薛簡奏樂嗎?”
徐應秋看著下方,搖頭說:“此人英年早逝,他的后人也不知所蹤。”
李蟬回想薛青螺的話,心道薛簡那位后人并非是泯然眾人,而是因曲高和寡而死,好在,那冊樂譜在烏山的陰潮里發了幾年霉,還是得以重見天日了,他問道:“那玄象琵琶……”
一旁的沈欺霜道:“李郎既然知道五旦七調,應該也知道尋常琵琶是四弦十二品,玄象卻是五弦二十五品,無人能彈,自然是束之高閣了。”
李蟬笑了笑:“我倒是知道,如今玄都還有人會彈五弦琵琶,郎君若想聽的話,便幫我個忙,把玄象借出來。”
顧九娘橫抱琵琶坐在冶泉東渠旁的槳聲燈影里望了一眼當空的明月。
長樂坊的石牌樓邊有幾個賣擂茶、餛飩、白腸和煎羊的食攤,攤前食客已經過去六七撥了,她又看了一會兒坊里熙攘的人群,終于把琵琶背在背上,合攏發涼的雙掌搓了搓,走了過去。
混沌攤邊上人擠得滿滿當當,一個賣藝者把荷葉與蜂蜜制成的線香點燃,用筷子在煙氣上撩撥,煙氣被撥成楷字,卻懸浮在半空中經久不散,引來陣陣喝彩。
顧九娘從人群里穿過去,擠開幾個擋路的,一邊抱歉,一邊到了食攤前,方桌邊一個人看了一眼她背后的琵琶,往邊上挪了挪,顧九娘抿嘴對他擠出個微笑,坐過去要了碗餛鈍。
長樂坊的餛鈍餡小皮薄,薄如蟬翼的白色面皮浮在紅湯里,兩口就讓人額頭冒出毛汗,驅散潮氣,顧九娘啜了幾口滾湯,不時瞧兩眼邊上的戲法。
一個戴文甲扳指的男人領著四五個青衣漢子從紅袖招的方向來到石牌坊邊,一路上,有不少正在表演雜藝的,認出這男人便是曹會首手下那位綽號“渾身眼”的彩戲師,便表演的更加賣力,然而渾身眼目不斜視,尋到冶泉東渠旁,四下觀望一會兒,沒見到有個彈琵琶的女子,便尋人問訊。
問著問著,眾人便往餛鈍攤靠近過去。
顧九娘把湯底喝干凈,連蔥絲也不剩一根了,把碗放下,那攤主見有不少人過來,麻利收了碗,趕忙要顧九娘騰出位置。
顧九娘托正背后的琵琶,起身見到那戴文甲扳指的男人,心砰砰跳了兩下,卻背身把琵琶擋在身后,低頭避開。
那群人還未靠近,這時她卻隱約聽到喊聲:“哪個是顧九娘?”
顧九娘一愣,抬頭看過去,但似她這般有姓無名的人到處都是,重名的也不罕見,要不然……曹會首的人找她干什么?
愣神間,渾身眼已走過來,繼續問著哪個是顧九娘,眼睛掃過人群,便盯住了顧九娘身后的琵琶。
眾人也隨著渾身眼的目光望過來,顧九娘下意識避了避,心卻跳的更快了,抬頭與渾身眼對視,正想開口說“是我”,卻把聲音吞了回去,只是對他點了下頭。
渾身眼走上去看了一眼顧九娘身后的琵琶,對顧九娘問道:“你是……”
“是我。”顧九娘低聲說。
渾身眼聽到顧九娘沙啞的聲線愣了一下,旋即又笑道:“吃好了么,能否跟我走一趟?”
紅袖招五層大堂的屏風后,李蟬接過歌女斟滿的酒杯,對曹素蘭和紅袖招的鴇母道謝。
那位姓陳的女子鬢間已有白發,卻沒用蓮子草膏染黑,這位紅袖招的主人長袖善舞,顯然并沒有不許人間見白頭的顧慮,她雙手托起酒杯笑道:“哎,談什么辛苦,玄象在紅袖招里蒙塵多年,是能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合該我感謝二位才是。”
說著,目光透過屏風的縫隙,鴇母看到神色還有些疑惑的顧九娘被人帶上樓來,便挑了下眉,露出回憶的神色,稍頃,便有些驚訝地說:“是她?”
曹素蘭問道:“哦,是熟人?”
鴇母放下酒杯道:“之前李郎說顧九娘的名字,我只覺得有點耳熟,看到她的模樣倒認出來了,她以前也是教坊司的歌女,給薛大家調過弦呢。”
徐應秋笑道:“這倒是巧了,不過,也難怪她會彈五弦琵琶。”
鴇母有些疑惑,她大抵知道顧九娘自從壞了嗓子以后便流落風塵了,卻不知道她還會彈五弦琵琶,可縱使她為薛簡調弦時知道了一些彈法,又怎么知道曲譜?五旦七聲可是薛家的家傳之藝。
顧九娘被渾身眼領著走到琴臺邊,紅袖招雖建在教坊司原址上,可多年過去,已有了許多變化,叫她不禁生出人是物非之感,她向旁側望了幾眼,只在各處屏風鏤空的縫隙間窺見一些人影,沒看到曹素蘭的身影,便收回目光。
心中里越是不平靜,她便越沉默寡言,坐在琴臺后方,見到一位年輕女子小心抱來玄象,她的呼吸卻也急促起來。
玄象與尋常可見的四弦琵琶不同,并非曲項,而是直項,面板和背板用的都是黑料,上面有螺鈿嵌成的星辰。玄象,天象也,這便是玄象名字的由來。
顧九娘接過琵琶時手上微微的顫抖已藏不住,玄象比尋常琵琶更大,彈奏時需要豎抱,直接手彈便可,而無需用上撥子,這樣一來,發揮的余地也就更大,這便是薛簡樂藝能遠勝他人的原因之一。
見到玄象,顧九娘便知道曹素蘭請她過來的用意了。
她的確會五弦琵琶的彈法,就在晨間,還從李蟬那兒得來一份曲譜。
可曹素蘭又是怎么知道的?
手按住音品,顧九娘按捺住試音的心思,抬頭再度張望,終于在大堂的東南角見到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她心頭一熱,從懷間抽出小心抽出那本封皮朽爛的樂譜,放在琴臺上打開來。
手指撥動琴弦,側耳聽了聽,便撫摸過琴頸后的鳳凰臺,握住弦軸,輕輕擰動。
幾道試音的弦響,便讓樓上眾人的交談聲消失了大半,似乎都在等待即將響起的琵琶聲,顧九娘已多年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她深吸一口氣,心中里卻莫名平靜下來,望著譜上的工尺,便彈出了第一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