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濟怒而離府,高柔等人又呆了一會,說了一些話,讓司馬太傅好好休息,隨之告辭。
“高公,不多坐一會么?”
端著藥碗進來的司馬昭,看到高柔等人要走,連忙問了一句。
“不了,仲達有傷在身,身體又虛,還是讓他多多休息,吾等就不多打擾了。”
高柔看到司馬昭端的藥碗,又想起了什么,多說了一句:
“還有那人參,早晚多熬些參湯,莫要吝惜。若是不夠,吾等這幾張老臉,別的用處沒有,面子還是有幾分的。”
司馬昭連忙道謝,然后放下藥碗,送諸人離開。
待他重新回到屋里,但見藥碗已經空了,自家大人自行坐在榻上,正面無表情地看著門口。
“大人?”
“嗯,都走了?”
司馬昭把門關緊后,還仔細地看了一遍,防止有風從哪個縫隙吹進來,一邊回答:
“是,孩兒已經把諸公都送走了。”
哪知身后的司馬懿卻吩咐道:
“把門開一些,屋里太悶,透透氣。”
司馬昭聞言,有些驚訝地轉身:
“可是大人,你的身體……”
“讓你開你就開,莫要說那么多廢話,我暫時還死不了。”
司馬昭看到自家大人那沒有表情的臉,又聽不出話里的情緒,不敢違背,只好老老實實地又把門開了一些縫隙。
一股冷風趁機沖了進來,讓司馬懿裹了裹身上的被子,同時也感受到了新鮮的空氣。
“雪是什么時候停的?”
“昨日夜里。”
“下得大么?”
“挺大的,積雪都到小腿了。”
司馬懿輕嗯一下,緩緩道,“這才是第一場雪啊,大魏今年看來又不好過了。”
聽到這個話,司馬昭忍不住地說道:
“大人,你都這樣了,我們司馬氏一族,甚至被人趕出了河內。孩兒以為,我們將來如何立足,才是大人要考慮的問題。”
整個家族被迫遷離祖地,這在以前,是絕對無法想像的事情。
但現在不一樣了。
河東慘禍發生以后,這種事情已經越來越常見。
要么被漢國移民實邊,要么是主動遠離漢國。
這種現象,讓某些年代久遠的家族,終于回憶起被前漢陵邑制度支配的恐懼。
漢國所謂的新政,本質是個什么東西,漢國最大的權臣馮某人,對世家大族又是個什么態度,司馬太傅看得遠比自己兒子清楚。
聽到自家兒子這么說,司馬太傅冷笑一聲:
“蠢貨!”
司馬昭似乎沒有想到自家大人會這么罵自己,竟是怔了一怔,有些遲疑道:
“大人,你剛才說什么?”
“我說你是蠢貨!”司馬懿提高了聲音,看向兒子,甚至帶了一絲嘲諷,“有問題嗎?”
“大人……我……”司馬昭嘴唇動了動,不敢說話。
閉上眼,司馬懿緩緩說道:
“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沒有了大魏,你以為我們司馬氏還能到哪里立足?”
睜開眼,盯向司馬昭,略帶質問地語氣強調道:“保住大魏,才能保住我們司馬氏一族,明白了嗎?”
從遺留在河內的那些族人遭遇來看,漢國根本容不下司馬氏一族。
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馮某人不想給司馬氏留活路。
至于原因,司馬懿能隱隱約約猜到一些。
據河北而抗漢國,是世家大族的某種嘗試。
司馬氏就是被眾世家推舉出來的代表。
很顯然,漢國不希望出現這種嘗試。
更有可能的,是馮某人不愿意看到這種苗頭。
畢竟從馮某人出山時起,就一直與世家不對付,這些年又一直在漢國推行所謂的新政。
司馬懿這些年一直與馮某人交手,在思索對手的同時,每每思及此人所圖,總是會有些心驚肉跳。
因為其所作所為,無一不表明此人對世家的仇視——雖然不明白這種仇視從何而來。
很明顯,司馬氏與河北世家的嘗試,似乎極大地刺激到了他。
當然,司馬懿不是沒有想過試探馮某人的底線在哪里——畢竟將來投漢未必不是一條好出路。
從河北敗退,他之所以并沒有立刻率兵前往譙縣,除了是防備漢軍繼續南下,其實也有拖延時間,觀察局勢的意圖在里面。
但遺留在河內那些族人的遭遇,讓他心里的最后那點僥幸破滅。
而作為世家代表的司馬氏,在馮某人眼里,很有可能已經成了要用來被儆猴的那只雞。
事到如今,司馬懿心里要說不后悔,那就是假話。
本以為擁重兵據河北是司馬氏成為最頂級世家的起點,沒想到卻是投漢的最后機會。
“吾等不容于漢國,天下除了大魏,哪還有司馬氏的立足之地?”
司馬懿沒有把話說得太明白,只是面有不屑地問道,“難道你還想去投吳寇?”
那還不如直接投漢呢!
免得受二遍罪。
現在漢國和吳國還是表面上的同盟,漢國也樂得把主要精力放到大魏身上。
但如果有朝一日沒了大魏擋在前面,吳寇難道還想獨善其身?
做夢去吧!
司馬懿自忖,若自己是孫權,在確認河北丟失之后,第一時間肯定就是派人北上主動向大魏求和。
可惜的是,江東鼠輩,皆是目不見睫之徒。
從河北開打伊始,就聽說孫權聚兵于建業。
現在河北都打完了,對方還是聚兵于建業。
也不知道孫賊究竟是在干什么吃的!
當然,曹爽之輩,更是愚蠢之至。
這個時候不想辦法與吳國和解,還忙著想要對付自己這個太傅。
豎子!
豚犬!
庸狗!
心里把孫權和曹爽罵了個遍,司馬懿這才又開口問道:
“我曾讓你在這邊買些莊子,你買了沒有?”
司馬昭明顯有些跟不上自家大人的腦回路,明顯頓了一下才回答道:“回大人,已經買了。”
“那就好。”司馬懿長舒了一口氣,“這城里暫時沒有我們落腳之地,你找個機會出城去,讓從河內過來的人都住到莊子去。”
跟過來的族人有不少,現在連司馬懿自己都是住在破爛府邸,城外的族人全部住進來不現實。
真要全部入了城,萬一曹爽發瘋,要拿整個司馬氏家族開刀,那就真是一鍋端走。
雖說可能性不大,但就怕萬一,不可不防。
司馬昭應下。
相比于沒司馬太傅擔憂大魏的將來,擔憂自己族人有沒有地方住,曹大將軍就沒有那么多顧慮。
大將軍府的暖閣里,椒泥涂壁蒸騰出的異香,滲入懸垂的蜀錦幔帳。
曹爽赤腳踏在精美的細絨地毯上,金絲襪套沾著潑翻的葡萄酒漬。
十二架青銅獸首熏爐環列四周,上面每一個托盤,都點著嬰兒手臂粗的蠟燭。
蠟里混了羊脂,蠟芯摻了西域駝絨,把整個暖閣照得亮透無比。
原本皇帝才能用的金盤,此時正光明正大擺在案幾上。
盤中盛著的整只熊掌被琥珀色的蜜汁裹住,熊掌周圍的雪蛤卵如珍珠滾動。
金匕劃開熊掌,甜膩的香氣撲面而來。
“這熊掌用蜀國那邊傳過來的蜂蜜熬了三天三夜,聽那些商隊的管事說,這可是滇南才有的野蜂蜜,就算在蜀國,也沒幾人能享用,如今倒便宜了我們!”
(養蜂專家,馮某人的媵妾李慕之弟李同點了個贊。)
何晏拍開酒壇泥封,琥珀酒液傾入錯金樽,樽身鑲嵌的夜明珠映得他臉上的鉛粉泛著青色。
隨意指了幾下,示意周圍,“由西蜀傳過來的享用之物,或多或少都與馮賊有些關系。”
“那馮鬼王不愧是山門子弟,這伺候人的本事,確實難得。”
言畢,在座的人都大笑起來。
“劉備乃是織席販履之徒,這馮賊,也不過是販運諸貨的商賈罷了。”
眾人再次大笑。
只是大笑之后,卻是默契地沒有深入提起與蜀漢有關的話題。
河北一戰,讓司馬懿退出了朝堂,徹底失去了與大將軍相抗衡的能力。
但同時也讓蜀漢的威脅,真正地降臨到自己一眾人頭上。
將來如何去應對蜀漢,大伙暫時還沒有考慮好。
作為心腹,沒有人會這么沒眼色,在這種高興的時候過多地提起蜀漢,掃大將軍的興。
不提蜀漢,免得掃興,那就自然要提助興的事。
“聽說那老賊已經醒了?”
丁謐適時地提起了司馬懿。
階下樂伎手里的箜篌音調一變,庭內的氣氛也跟著放松下來。
“昨日就醒了。”
“老東西倒是命大,這么大年紀了,吃了這么一個敗仗,從河北一路跑回譙縣。前幾日又那般折騰,看著他吐血昏迷,我還道他醒不過來了呢。”
“喛,話不能這么說,能醒來總比醒不過來的好。若不然,大將軍豈不是要背上當眾逼死老賊的罪名?”
“也是……”
坐在最末尾的李勝,有些諂媚地說道:
“大將軍,下官打聽過了,這兩日,以高司徒為首的那些老臣,一個不落地往那太傅府跑,說不定啊,是在密謀什么,大將軍還是要小心些才是。”
曹爽聽到這個話,臉上露出不悅之色:
“一群老不死的!”
作為曹爽最器重的心腹,丁謐微微一笑:
“大將軍何須在意?那些老臣,有虛名而無實權,叫得再大聲,也不過是如夜犬吠巷,空聞其聲罷了,不足為懼。”
“倒是那司馬老賊與蔣子通從河北帶回來的殘兵,需及時善后,清除隱患才是。”
曹爽眉頭稍舒,點頭道:
“不錯,河北敗兵,有數萬之眾,其中大部追隨司馬懿多年,只知司馬氏而不知陛下,不可不慎。”
“河北敗兵,以何人為首?”
“郭淮盧毓二人。”
聽到這個話,曹爽再次重重地哼了一下,甚至把手里的酒杯磕到案上,杯里的酒濺灑了出來。
在座的大部人,看到大將軍這個模樣,皆知原因。
盧毓,原本是尚書臺典選舉事,負責百官選任,大將軍掌權后,為了穩定人心,欲肅清朝中支持司馬懿的人。
此人不但看不清形勢,不予配合,甚至處處與大將軍作對。
如此也就罷了,還公開上疏,批評大將軍任人唯親,因而惹得大將軍大怒不已,干脆罷黜此人。
沒想到盧毓居然不思悔改,跑去投靠司馬懿。
如今再次聽到此人的名字,如何不讓大將軍惱火?
“盧毓,叛大將軍而附司馬懿,不辨賢愚,不識英雄,乃瞳中灌泥之庸人耳!”
丁謐呵呵一笑,“大將軍昔日能一令而罷之,今日亦能一令而黜之,何足道哉?”
盧毓本就是因為怨謗重臣之罪而被罷黜了,如今根本不需要再構陷什么罪名。
只要大將軍再次追究以前之事,就足以罷其軍職。
曹爽聽到這個話,眉頭舒展,微微點頭,露出笑意。
不知那盧毓看到自己派出去的人再次把他免了官職,會是個什么心情?
想到這里,曹爽不由地又愉悅了幾分。
“至于郭淮,倒是要費些心思。”
郭淮與盧毓不一樣。
盧毓雖大族出身,但范陽盧氏不但背叛整個河北世家,甚至與漢國勾結,主動引漢軍入幽州,其所作所為,已經觸及世家底線,現在誰敢為他們說話?
再加上盧氏與劉備的關系,所以盧毓被罷免就罷免了,沒有人會為他出頭。
太原郭氏又不一樣。
太原陷落后,太原郭氏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支持漢國,這是亂世中世家生存法則,是默認的潛規則。
且郭淮在建安年間就開始出仕,文皇帝任五官中郎將時就被召為門下賊曹,后又轉任丞相兵曹議令史。
乃是實打實的大魏元老。
只可惜此人與司馬懿走得太近,從關中一戰時起,就跟隨司馬懿。
其族中之女郭氏更是嫁給了司馬昭,甚至還生有一子。
在曹爽等人眼里,這已經是司馬懿的鐵桿支持者。
郭淮的身份,再加上資歷,還有軍功,讓曹爽等人不能像處理盧毓一樣,隨意處置郭淮。
“也不過是大將軍口中的老不死罷了。”
丁謐眼睛微微一瞇,淡淡道,“朝中那么多元老,多一個郭淮又有何妨?”
看到丁謐胸有成竹的模樣,曹爽連忙問道:“哦?彥靖的意思是……”
“自平皇帝東巡以來,朝中百官之職,多有空缺,郭淮久有戰功,如今年事已高,陛下憐憫,特召入朝,出任太仆,特進光祿大夫,大將軍以為然否?”
丁謐徐徐言畢,問向曹爽。
“妙!”曹爽合掌大笑起來。
鄧飏提出一個可能:“但若是那郭淮不愿意,非要領殘軍抗旨怎么辦?”
“不會。”不等曹爽開口,丁謐就淡淡地看了一眼鄧飏,“郭淮接受太仆之位,雖失兵權,但仍不失九卿之尊,子嗣襲爵之貴。”
“若是抗旨,朝廷只需一張圣旨,他就會成為叛亂之徒,富貴盡失。”
“如今司馬懿已無翻身可能,郭淮就算不為自己著想,難道也不為子嗣考慮?”
既是世家大族,就不可能完全綁定在一個人身上。
多方下注,及時止損,才是基操。
不過說起多方下注,何晏又想起一事,連忙提醒道:
“吾聽聞,太原郭氏,如今已經投靠漢國,特別是郭淮之弟郭配,乃是并州別駕,屢屢為漢國出力。”
“若是郭淮投奔漢國,那又當如何?”
丁謐面不改色,似乎早有所料:
“若是郭淮有心投奔漢國,在河北時舉兵投之不是更好?漢軍奇襲鄴城時降之,配合漢軍切斷司馬懿大軍后路,豈不是大功?”
“彼時不降漢國,又怎么會在這種時候降之?走投無路時去投靠,難道會得到漢國的重視?簡直就是笑話!”
一方在魏,一方在漢,這才是標準的世家多方下注做法。
說到這里,冷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就算他真要去投靠漢國,又有何妨?大將軍要的是收編河北敗兵,又不是要郭淮這個人。”
“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要防備他煽動軍士。”
曹爽點頭,一錘定音:“那就趕緊派人盯住他,免得生亂!”
沉吟一下,又詢問道:
“依彥靖之意,派何人前往合適?”
丁謐似是早有意料,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可令李公昭為長史,前往軍中,監視郭淮等人。”
李公昭,名勝。
李勝之父李休曾是張魯部下,張魯投降曹操后,李休也跟著降了曹氏。
在浮華案里,李勝曾結交了不少“名士”,成為浮華友。
曹爽掌權后,李勝因為浮華案而熬出頭,得到曹爽重用。
“可。”
“不過在此之前,最好還是要試探一下司馬懿。”丁謐嘴角翹起,“讓李公昭代表大將軍前去探望司馬懿,看看司馬懿的身體究竟如何。”
“二來,只要司馬懿不反對,李公昭前往河北敗軍監軍,就更能名正言順。”
“妙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