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燕趕到留置中心食堂,跟剛組織支隊輔警們跑完操的劉淳輝打了個招呼,去洗了下手,拿起餐盤取餐。
早餐一如既往的豐盛,光點心就有四五種,還有牛奶和水果。
她邊吃邊看手機邊回微信,吃著吃著忍不住笑了。
劉淳輝好奇地問:“王支,笑什么?”
“韓昕家的祖墳被挖出來了,他要請假一天。”
“祖墳被挖出來有什么好笑的?”
“你看看就知道了。”
王燕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干脆把手機遞了上去。
劉淳輝翻看了下聊天記錄,忍俊不禁地說:“原來是進士啊,難怪韓總要連夜趕回來呢!”
王燕喝了一口大米粥,抬頭笑道:“如果專家考證確實是他家的先人,那他家就是書香門第,他就是名門之后。”
劉淳輝沉吟道:“韓仕舉,沒聽說過有這么個名宦。”
王燕笑道:“上網搜搜。”
“行。”
劉淳輝放下筷子,上網搜索,搜了半天楞是沒搜出有韓仕舉這么個進士,甚至都沒韓仕舉這么個清末官員的任何記錄。
他很清楚這對韓總意味著什么,放下手機抬頭笑道:“王支,韓總可能要失望。”
王燕也知道韓總很希望有一個中過進士、做過翰林、當過大官的祖上,掩嘴笑道:“博物館既然告訴他是進士,應該不會搞錯,可能……可能不是很出名。”
“就算不出名也不可能沒記錄,每科的進士名單不會有誤,這同樣可以考證。”
“韓總和小韓這會兒應該到博物館了,到底是不是進士,等會兒打個電話問問就知道了。”
“如果是話真值得慶祝,到時候讓他請客。”
“這個可以有,哈哈哈。”
與此同時,遠在江城的藍豆豆也在給余文強打電話,打聽韓總“認祖歸宗”的最新進展。
余文強沒想到她一大早打電話竟是問這個,忍不住笑道:“原來挖出來的是他家的祖宗,你不說我都不知道!”
“你見過棺材?”
“見過,我們還去工地維持過秩序呢。”
“這么說真有文物?”
“就一口棺材和一塊碑,棺材的防水做得挺好,沒怎么腐爛,至于那塊碑屬不屬于文物我就不知道了。”余文強沒想到竟有這么巧的事,又笑道:“早知道是他家的祖父,我在現場就可以打電話告訴他。哪用得著博物館繞了一大圈,通過社區通知他家。”
藍豆豆以為聽錯了,下意識問:“進士的墓只有一塊碑?”
余文強想了想現場的情況,確認道:“就一口棺材一塊碑,保護的挺好,沒被破壞。要不是有塊碑,施工單位肯定不會打110,我們也不會通知博物館,早就按無主墳處理了。”
藍豆豆噗嗤笑道:“幸虧有塊碑,不然你們把坑貨家的祖墳毀了都不知道。”
“誰知道是他家的祖墳,再說現場看著也不太像有考古價值的墓。”
“什么沒考古價值,那是進士墓。”
“我們陵海出過進士嗎,我怎么沒聽說過?”
“我……我也沒聽說過,我爸對陵海歷史挺有研究的,以前聽他說好像連舉人都沒出過。”
“那韓坑家的進士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這我哪知道,先上班,等會兒打電話問問就是了。”
老韓家祖上出了個進士,對遠在燕陽的小韓露而言絕對是一件大事,也是一件非常非常值得驕傲的事!
一大早就起來跟老媽開視頻,讓老媽現場直播,甚至做好了發朋友圈的準備。
顧爺爺從來沒遇到過如此搞笑的事,今天沒出去做志愿者,跟老伴兒一起坐在客廳里,通過視頻看“考古現場”,看老韓家是怎么認祖歸宗的。
事實上一大早來博物館的不只是韓家人,老姜同志和姜媽也來了。帶著一大早去買的黃紙香燭,隨時準備找個地方布置下,讓韓總領著全家人祭祖。
本以為能看到考古人員,結果接待眾人的只有崔館長和文化局老局長等幾個退休老干部。
經過崔館長一番介紹,眾人才知道這幾位老干部都是非常關心陵海歷史文化的前輩,專業性不是很強,但專業覆蓋面卻很廣,從考古到收集整理民間的傳說、歌謠。
韓昕意識到這是一個業余團隊,給不了韓總需要的官方認證。
先人的骸骨已經從棺材里取出來了,不是白森森的,而是呈黑色。棺材板因為腐爛開棺之后就塌了,很難再組合起來。
崔館長指著已經放進玻璃展柜里陳列的“文物”,微笑著介紹:“韓總,我們一共篩檢出有價值的陪葬品七件,官服、官帽、朝珠、眼鏡、玉器、玉扳指和折扇,雖然經歷百年,但保存完好。經上級研究決定,暫由我們博物館保管。”
一看就不值錢,送給你們都沒關系。
韓昕跟姜悅對視了一眼,跟著崔館長和韓總等人繼續往前走。
韓總不在乎那些“文物”,只關心先人的身份,看著陳列在展柜里的一塊石碑問:“崔館長、張局長,這就是墓碑?”
“這不是墓碑,墓碑應該露出地表,要讓人看到。”
“那這是什么?”
“這就是我們常說的墓志銘,正面是墓志,背面是墓銘。”
崔館長話音剛落,文化局的老局長就如數家珍地解釋道:“墓志是記錄死者生平事跡的,墓銘則是對死者一生的概括和評價。我們陵海雖然歷史悠久,但發現清代官員墓這是第一次。
相比那些陪葬品,這塊墓志銘才是真正的文物,具有重要的考古價值和珍貴的史學價值,應該妥善保存,作為我們陵海清史研究的寶貴史料。”
展柜里雖然開著燈,但字跡比較模糊,并且全是繁體字。
韓總看了半天,只依稀分辨出“歲進士候選儒學訓導韓公墓志銘”幾個字,回頭笑問道:“張局長,這上面說我家祖上是歲進士,歲就是年的意思,是不是少刻了幾個字,把我家祖上是哪一年的進士搞忘了?”
頭發花白的老局長楞了楞,旋即扶著眼鏡道:“韓總,你可能誤會了,歲進士不是我們以為的那種進士。”
韓總追問道:“那是什么進士?”
老局長整理了下語言,微笑著解釋道:“歲進士不是殿試進士,而是對‘歲貢生’的一種雅稱。所謂的歲貢,是指明清兩朝按年限從各地府、州、縣的秀才中,挑選的成績或資格最優異的,升入京城的國子監讀書。到后來選擇標準就變了,不問優異與否,一般由老資格的‘廩生’論資排輩,所以也有‘挨貢’之稱。”
原來不是進士,只是個比秀才稍微好點的貢生……
韓總對百年之后重見天日的老祖宗別提多失望,可又不能表露出來,猶豫了一下,忍不住問:“那候選訓導呢,這是什么官?”
研究了那么多年的陵海歷史,總算有人愿意聽自己講。
老局長很高興,打著手勢解釋道:“秀才出貢,就等于在府、州、縣學畢業,成了國子監的監生,也就取得了出仕做官的資格。按例,開始只能做‘候選儒學訓導’,就是候補州、縣學的副學官。
不過絕大多數的‘候選訓導’都只是一種虛銜,難以實授,不能跟科舉場中真刀真槍拼殺而出的進士相提并論。從墓志銘上看,你家祖上也確實沒做過官。”
“沒做過官,那怎么穿官服?”
“相當于虛銜,也是有品級的,不是從七品就是正八品。如果能實授,相當于現在的教育局副局長。”
本來以為是進士,結果只是個貢生,并且還沒真正做官。
韓總失望到極點,對爺爺的爺爺……真有那么點恨鐵不成鋼。
韓昕從來沒想過需要祖宗來提升家族的社會地位,沒有期望自然也不會失望,很想笑又不敢當著老爸面笑,干脆戴上進來時摘下的口罩。
姜悅也知道韓總很失望,也很想笑,但更清楚現在不是笑的時候,連忙岔開話題:“張局,墓志銘上寫什么,這密密麻麻的,全是繁體字,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我們看不懂。”
“我們拓了好幾份,我們幾個研究了兩天,翻譯了一部分,我給你們念念。”
老局長從懷里掏出筆記本,扶了扶眼鏡,抑揚頓挫地念道:“清穆宗同治改元,海禁大弛。中外交涉,重繁且艱,始設總署京師,領以邸閣大臣,拓啟館宇,號曰同文,招選材俊之士,自翰林以逮生監。分授英、法、德、奧、俄五國語文……”
韓昕大致聽出是清朝設立同文館的意思,可這跟老韓家的祖上有什么關系。
他正探頭看墓志銘,老局長突然搖頭晃腦,抑揚頓挫地念道:“君諱仕舉,字玉山,巴縣韓氏。弱冠補學官弟子,優等食餼,選入同文館,分占英文、算術。君器宇魁岸,性特沖夷,精力尤過絕人,在館并攻中西,詣乃大進……
惜吾年已壯,人事牽制,輾轉遷延,以至廢墮,中間離合靡常。風雨晦明,輒思君子。曶曶積三十年,予則窮老江湖,君已塵蛻長逝。莫或與之,而若或奪之,將冥冥者司其契邪。然如君之所學已成,僅執教于書院,未躋中壽。噫,可慨也夫!”
后面的太深奧,韓昕一句都聽不懂。
姜悅文言文水平比他好很多,聽著也是云里霧里的,好奇地問:“張局,您剛才說巴縣韓氏,巴縣在哪兒,您幾位會不會搞錯,這位韓訓導會不會不是我們家的先人?”
“應該不會搞錯。”
老局長放下筆記本,笑道:“這篇墓志銘你們知道是誰寫的嗎?”
韓總下意識問:“誰?”
“我們查過州志、縣志,考證了好多史料,發現這篇墓志銘是鳳山書院的院長寫的。你們是祖上確實是巴縣人氏,老家在現在的山城市。從墓志銘上看,他出身書香門第,不但去京師同文館攻讀過西學,而且是個大孝子。”
“大孝子?”
“他的父親,也就是你們的祖上韓秀峰,在歷史上比較有名。道光二十七年監生,咸豐七年欽賜舉人,從巡檢一直做到二品大員,因為受肅順牽連,被革職回鄉了,《光緒巴縣志·賢才》中有記載。”
二品大員!
真是峰回路轉。
韓總喜不自勝,急切地問:“原來我家祖籍在山城,那現在這位先人怎么會從巴縣來陵海的?”
“韓仕舉是韓秀峰的妾室所生,墓志銘上寫的清清楚楚,他的生母是我們這兒的人,韓秀峰死了之后,他母親非常想念家鄉,他就陪在老母千里迢迢回到我們陵海。”
“后來呢?”
“他母親回來住了兩年,因病去世,他就把母親的遺體千里迢迢送回巴縣跟他父親合葬。在陪老母親在我們陵海的那兩年,在陵海交了好多朋友,他母親甚至做主給他談了一個親事,所以后來又回來了,你們這一支就是這么繁衍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