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發生的一切,有點尷尬。
城關派出所從所長到社區民警都認為東海同行是來搶功的,老魏等人自然不會受歡迎,連“胳膊肘往外拐”的董大都不太受待見。
從局里趕回來的所長倒是客氣了一下,請他們一起去食堂吃飯。
魏金圣看出人家只是客套,連語氣都帶著幾分敷衍,當然不會蹭這個飯,見審的差不多了,干脆邀請董大和刑警大隊的白大一起出去吃。
天下公安是一家。
韓昕和小陳是如假包換的“一家人”,受到前所未有的歡迎,真正感受到了城東派出所領導和民警們的熱情。
圍坐在食堂里談笑風生,以茶代酒,你敬我、我敬你,敬完吃菜,邊吃邊互留電話、互加微信……
楊所拍著胸脯表示,以后在澤會要是遇到什么事盡管開口,只要城關派出所能做到的肯定全力以赴!
沈教認為難得跟南云同行合作了一次,并且合作的很成功,取得這么大戰果,應該去拜訪下正在邵通的參加大比武的戰隊領導。
楊所深以為然,考慮到下午還要開會,干脆委托沈教和王所跑一趟。
截了競爭對手的胡,調查到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甚至收獲了城關派出所上上下下下的友誼,這一趟澤會沒白來,真是滿載而歸。
回谷底的路上,想到老魏走時那失落的樣子,小陳覺得很歉疚,鬼使神差地撥通了韓昕的手機。
“韓隊,你說這事我們干得是不是有點過?”
“良心發現,覺得對不起老魏?”
“有點過意不去。”
韓昕車上不只是自己,還有沈教和王所,所里的車是輔警在開,跟在后頭。
見沈教和王所笑了,韓昕輕拍著方向盤說:“兄弟,你之所以會冒出這個奇怪的想法,應該是在機關呆的太久了,不了解我們基層,不知道我們這些基層民警想干點成績,想在上級那兒露個臉有多么不容易。”
沈教微微點點頭,王所干脆豎起大拇指,覺得韓昕的話非常有道理。
韓昕回頭看了坐在副駕駛上的王所一眼,接著道:“再說我們正在參加實戰大比武,既然是大比武就要力爭上游,就要取得好名次。至于其它的,不是現在應該考慮的事。”
“我知道,我就是覺得有點……”
“別胡思亂想了,我們跟他們是既有競爭也有合作,別的單位不知道,濱江市局我最清楚,今年我們偵辦了一起公安部督辦的案子,我們楊局親自帶隊去拜訪他們總隊領導,去跟他們合作的。”
小陳是總隊情報中心的民警,知道省內今年偵辦的幾起大案,下意識問:“案?”
“嗯,我們只去東海抓了個主犯,把涉及東海的其它線索全移交給他們了。來前聽我們肖支說,他們根據我們提供的線索搗毀了三個販毒網絡,抓獲大小毒販九個,查處吸毒人員三十多名,繳獲冰毒十幾公斤。”
這確實是一個大人情,但之所以移交純屬事出有因。
那會兒正值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上級要求盡可能減少人員流動,所以哪個地方的公安機關更有利于偵辦,就把線索移交給哪個地方的公安部門。
小陳正不知道該說什么,韓昕這邊有電話打進來了。
藍豆豆打電話問澤會同行到了什么位置,等會兒蔣支和苗局不但會親自接待,還要跟澤會同行一起去向邵通戰場指揮部的領導匯報。
同樣干出點成績,在老家要先向縣局匯報,縣局再向市局匯報,然后市局向省廳匯報……
一級一級,逐級上報,不但效率不高,而且上級領導單位都有“拖延癥”,說不定忙起來會把這事放到一邊,甚至搞忘了。
但來拜訪下南云禁毒戰隊的領導就不一樣了,等會兒就能見著“紅藍對抗2020”禁毒實戰大比武邵通戰場指揮部的領導,省廳禁毒局乃至國家禁毒辦的領導很快就會知道。
王所覺得這一趟來對了,等韓昕掛斷電話,嘿嘿笑道:“沈教,我不太會說話,等會你向領導匯報吧。”
“我只打算來拜訪一下的,還要向上級匯報啊?”
“沈教,這既是我們戰隊的成績,也是你們所里的成績,我們兩家當然要一起匯報。”韓昕抬頭看了看后視鏡,心想領導太厲害了,竟然能想到拉著他們一起去向上級匯報。
說起來是兩家,其實并不對等。
人家的領隊是江南省廳禁毒總隊緝毒偵查支隊的支隊長,據說是正處級。
副領隊是濱江海關緝私局的黨委委員,三級高級警長,也享受副處級領導待遇。
能露這個大臉,沈教既高興又覺得這不是一件小事,連忙問:“韓隊,邵通戰場指揮部領導是什么級別?”
“指揮長是你們省廳禁毒局的領導,公安部禁毒也有人在。”
“越級匯報不是小事,我要趕緊打電話跟楊所說一聲。”
“趕緊打,來得及。”
不出韓昕所料,不但楊所認為像這樣的“越級匯報”是好事,連他們局長都認為應該好好匯報,甚至要求在所里值班的副教導員和內勤民警一起抓緊時間準備匯報材料。
等四人趕到賓館時,匯報材料也準備的差不多了。
藍豆豆和古小宇等人下樓迎接,然后陪著沈教和王所來到三樓小會議室,韓昕很默契地把他倆介紹給恭候多時的蔣支和苗局,坐下來聽了一會兒匯報,又聊了一會兒。
統一好“口徑”,一起乘車趕到檢查站。
先整隊進行上崗前的動員,等接完班,等各組在各種位置上開始查緝,蔣支和苗局帶著沈教王所二人,叫上勞苦功高的韓昕和小陳,去檢查站會議室向指揮部領導匯報。
雖然之前已經接到了匯報,甚至看到了抓捕現場的照片、視頻,但指揮部領導依然不敢輕易發戰情通報。
畢竟抓獲的是一級督捕對象,要是搞錯了,或者跟江南戰隊說得不一樣,到時候會很尷尬。
現在“證人”來了,還帶著很詳細的匯報材料來的。
指揮部領導聽著沈教帶著幾分緊張的匯報,看著小陳幫著播放的PPT,覺得沒什么好擔心的,先熱情洋溢地表揚了一番,然后讓指揮部的民警根據匯報材料發布戰情通報,同時準備正式材料向總指揮部匯報,畢竟這也是邵通戰場的成績!
與此同時,魏金圣已回到了賓館,正灰頭土臉地坐在曹支房間里,向曹支匯報事情的經過。
煮熟的鴨子飛了,曹支窩著一肚子火:“江南戰隊的一個后勤民警都能想到請派出所協助,你這個老禁毒為什么想不到?”
“曹支,我不是沒想到。”
“那為什么不請派出所協助?”
“我們是上午八點十七分拍到嫌疑人照片的,八點三十五把早上拍到的照片打包壓縮發回總隊情報中心進行比對,八點四十六分才收到情報中心反饋,確認嫌疑人身份的。”
“然后呢?”曹支點上支香煙,緊盯著魏金圣問。
魏金圣深吸了口氣,懊悔地說:“這事說起來還是怪我,因為這兩年一直在搞禁毒情報交流合作,幾乎每天都在跟南云禁毒同行打交道,形成了路徑依賴,不管遇到什么事都習慣找禁毒同行,請禁毒系統的同行協助。”
曹支敲敲茶幾:“說重點!”
“是!”
魏金圣緩過神,急忙道:“我們收到情報中心反饋之后,立即聯系澤會縣公安局禁毒大隊的董大,打算請他幫我們跟城關派出所打招呼,協助我們調看附近的監控。
同時考慮到嫌疑人很可能就在附近,我們當機立斷兵分四路,讓老劉在拍到嫌疑人的位置蹲守,我和小許、小胡上街尋找。”
曹支直接問重點:“澤會縣公安局禁毒大隊沒提供協助?”
“老董那會兒正在局里開會,實在抽不開身,我們又不方便催,打算等他散會了再一起去請城關派出所協助。沒想到他還沒散會,江南戰隊的情報民警小陳和后勤民警韓昕就找到了城關派出所,在調看監控時發現嫌疑人蹤跡,并聯合城關派出所排查到嫌疑人的下落。”
就差一點點,煮熟的鴨子飛了!
曹支一臉恨鐵不成鋼,咬牙切齒地問:“魏金圣,你是老禁毒老民警,不可能不知道在社會面掌控和人口管理上,轄區派出所能甩禁毒大隊幾條街!
如果你們是早上八點多才收到消息,讓人家截了胡,我不會說什么。可你們早就掌握了嫌疑人很可能躲在那一片的情報,并且早在四天前就組織力量過去蹲守布控,期間為什么不找派出所?”
這是靈魂拷問!
魏金圣被問住了,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凝重地說:“有主觀因素,也有客觀因素。”
“說具體點。”
“主觀因素是路徑依賴,感覺在情報交流合作時交了不少朋友,遇到事就想找朋友。客觀因素是在確認嫌疑人身份之前,我們曾在澤會禁毒大隊協助下做過大量工作。”
“做過哪些工作?”
“我們在他們協助下請澤會縣公安局情報中心,用人臉識別系統比對過全縣的外來人員,連各村居采集的外來人員照片都過了一遍。之所以沒找各轄區派出所,沒發通緝令,主要是考慮到嫌疑人太狡猾,擔心打草驚蛇。”
曹支大概搞清楚眼前這位老同志為什么出現新問題,為什么在關鍵時刻大意失荊州了。
他一連猛吸了幾口煙,冷冷地說:“金圣,我看你不只是‘路徑依賴’,遇到什么事首先想到是找朋友,而且對高科技也是過度依賴,忘了發動群眾也是我們公安機關克敵制勝的法寶!”
“曹支,我錯了,我檢討。”
“把煮熟的鴨子搞飛了,檢討有什么用?”
曹支拿起手機,點開指揮部拉的領隊工作群,舉到他面前:“看看,這是指揮部剛發布的戰情通報。”
不看不知道,一看心里別提有多不是滋味兒。
指揮部說江南禁毒戰隊利用業余時間,組織參戰隊員分析研判“拔釘追逃”督捕對象的情報線索,發揚不怕苦不怕累的優良傳統,連續作戰,兩天往返幾百公里,最終鎖定了公安部一級督捕對象王某鑫的位置。
并第一時間向邵通戰場指揮部匯報,在邵通指揮部要求下,聯合澤會縣公安局城關派出所成功抓獲王某鑫。
可能考慮到這是大比武期間取得的第一個“拔釘追逃”的戰果,下面還配了三張照片。
一張是小陳和城關派出所民警架著嫌疑人拍的,一張是指揮部領導跟蔣支、苗局,以及城關派出所沈教和王所的合影。
站在指揮部領導身邊的應該是曹支,現在居然變成了蔣支和苗局。
魏金圣豈能不知道領導此刻有多不爽,一連深吸了幾口氣,放下手機說:“曹支,我覺得這事未免太巧了。”
曹支冷冷地問:“什么意思?”
“我們整整查了兩年,不知道看過多少次王海鑫的照片,可早上拍到王海鑫時,老劉并沒有認出來,我后來看了也覺得不太像。”
“你到底想說什么?”
“王海鑫并不是江南同行的追捕對象,他們對王海鑫肯定沒我們對王海鑫熟悉。可江南戰隊的后勤民警韓昕和情報民警小陳,在調看監控時居然能一看就看出王海鑫可以,并截圖發給他們省廳禁毒總隊情報中心比對,這是不是很奇怪?”
“你懷疑他們是故意的,他們知道你盯上了王海鑫,于是搶在你前面跟城關派出所聯合,截了我們的胡?”
“雖然我沒證據,但我敢肯定這事不是巧合,不然解釋不通。”
領導只看結果,誰會在乎過程?
何況戰情通報都發布了,相當于已蓋棺定論,就算知道這事很蹊蹺,你也別指望“翻案”。
再說現在不只是兩個戰隊之間的事,還涉及到了澤會縣公安局城關派出所。并且嫌疑人確實是人家跟江南戰隊的民警一起抓的,你想“翻案”就是否定人家的成績,人家肯定不會答應。
曹支不但覺得這太扯了,甚至認為老魏是在為大意失荊州找理由,敲著茶幾說:“輸了就是輸了,多找找自己的原因,別總想著找別的理由!”
“曹支,我真不是找理由,這事真的很蹊蹺。”
“蹊蹺什么,是不是覺得你們一眼沒認出來,人家也應該認不出來?”
曹支反問了一句,陰沉著臉說:“別忘了王海鑫雖然不是江南省的逃犯,但他是公安部‘拔釘追逃’專項行動的一級督捕對象,并且是第一批下發名單里的一級督捕對象!而‘拔釘追逃’又是實戰大比武的考核項目之一,人家怎么可能不研究督捕對象名單?”
“可是……”
“別可是了,江南戰隊的其他民警我不了解,但對負責后勤的韓昕我印象深刻。他做事很認真很細致,記憶力也很好。”
曹支頓了頓,接著道:“據我所知,大部隊過來之前他都沒見過參戰民警,只看過名單和照片。可那天一起吃飯,他在介紹時能清楚地記得二十幾個參戰民警的名字,并且能夠對號入座,一個都沒有張冠李戴。”
魏金圣猛然想起那天韓昕是介紹了二十幾個江南同行,自己則因為記不得、不認識只能讓戰隊民警挨個兒自我介紹。
“他記性這么好,蔣支和苗局怎么會讓他負責后勤……”
“別總想著人家了,還是好好想想怎么向總隊領導匯報吧,不是我批評你,關鍵時刻掉鏈子,你真應該深刻反省,好好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