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青丘鎮。
此時雖已月明星稀入了夜,但青丘鎮還是一如往昔般熱鬧非凡。
鬧市喧囂吆喝不斷,燈火通明水岸花色。
趙地居南,物產富饒,文風鼎盛,自然也就造就了其繁榮景象。不同于北地苦寒,即便是在夜晚,城鎮之內依舊百業開張,燈火不息。
青丘重鎮,自然也是如此。
要說鎮內哪里最熱鬧,只看在清河兩岸,畫舫往來之間。
聽琴瑟天籟和鳴;
望紅樓張燈結彩。
鶯鶯燕燕打扮得可謂花枝招展,環肥燕瘦搔首弄姿,讓人見之眼花繚亂。
那柔情似水的曲腔,嫵媚迷離的呼喚,縱使七旬老者聽了、見了,都能老眼生花昂揚不倒,如重回十八少年。
這不,清河沿岸最奢華,也是最遠近聞名的一座紅樓前,正有一老秀才模樣的老頭直愣愣地站在門前石階下。
他身著一件灰舊發白的書生長衫,腳穿步履,手握一支漢煙桿,灰白長發隨意地盤在一戴歪了的書生布帽內。
這老秀才許是過得拮據,那一席長衫像是小了一號,緊巴巴的極不合身。
再配合他那咂巴咂巴煙桿的色瞇瞇模樣,簡直是不倫不類,活像一個窮困潦倒、剛進城的鄉下老不正經,哪有半點讀書人的氣象?
且看這老秀才模樣,恐怕少說也得七老八十。
此刻,他正仰頭癡迷地望著樓上露臺欄邊,一個個搔首弄姿的妙齡女子。
夜風濕潤且柔,帶來撲鼻脂粉香氣,叫他雙眼迷離如癡如醉。
而這些正在沖他揮舞絹袖的鶯鶯燕燕們,可不管樓下老秀才老不老。要知進樓那便是客,做她們這營生的都是客人挑她們,哪有她們挑三撿四的道理?
“老先生,上來坐坐嘛。”
“就說嘛~別只顧著看呀?”
老秀才一張老臉模糊在濃白的旱煙霧氣中,正咯咯傻樂。
他在一旁雙馬柱上敲了敲煙桿,隨即將煙桿插在了腰間,在眾紅娘期待偷樂的呼喚下,竟向著紅樓的大門大步流星拾階而上。
可還不等他精神抖擻地邁入大門,卻被一高大的黑影蠻狠無禮地擋了出去,還險些踉蹌著跌倒!
只見一管事模樣的漢子,正堵在了紅樓門前,指著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秀才,呵斥立在門柱左右的護衛道:“你們兩個瞎眼廢物!竟叫這破衣爛衫的老東西進樓?”
二人唯唯諾諾。
一人為難道:“管事,您別氣啊!這老先生看著該是讀書人,說不得還是秀才。我等目不識丁的升斗小民,這...這也不好......”
“放屁!”那管事沒好臉色的噴了他一臉口水:“睜開你們的狗眼好好看看,這老東西落魄模樣,就是秀才又怎的?還能把肚子里的窮酸墨水給變成白花花的銀子?也不擦亮狗眼看看,咱清紅樓是一般人能進的?”
顯然,這管事話里話外也在說給老秀才聽,那便是...你這老秀才一看就窮困潦倒,也配進爺爺這兒?
可另一名年輕護衛則低頭嘀咕著:“額...小的就聽說書的說過,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還有黃金做的屋子呢......這黃金都有了,還怕沒銀子嗎?”
那老秀才踉蹌著,這才站穩腳根,別看他身子骨老邁,可耳力確是非凡。
他一聽這小護衛之言,頓時樂呵呵的笑道:“哎~對對對,小娃兒不錯,書中確有此句,老兒我念與你們聽啊。”
說著他也不問人家愿不愿聽,便自顧自地搖頭晃腦的開講了起來!
“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鐘粟。安居不用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出門莫恨無人隨,書中有馬多如簇。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男兒欲遂平生志,六經勤向窗前讀。”
念罷,他還不忘教導道:“這意思呢,便是學問知識都在書中,有了知識,還愁黃金嗎?”
那年輕護衛一聽這老先生聲援自己,且說得頭頭是道,甚覺真文化人,頓時抬頭挺胸道:“管事,您快聽,老先生有知識,肯定有黃金。”
“黃金、黃金...還知識!”管事頓時火起,給這榆木疙瘩‘啪啪’一頓猛削,將年輕護衛抽打得抱頭鼠竄,同時臭罵道:“你個大字不識半個的臭小子,懂個屁的知識?我看你是滿腦子裝了糞坑里的黃金,只有屎!滾開~”
說著,他一腳踢開十分委屈的年輕護衛,上前兩步,站在階上居高臨下的叉腰俯看老秀才,狠狠啐道:“哼~老酸儒,休要在此嚼文賣弄,若非看在你是讀書人的份上,本管事非打斷你的老腿!”
可老秀才卻依舊樂呵呵的,笑面相迎。
這管事見了,便也不好太過,畢竟伸手還不打笑臉人,且這老兒終究是位讀書人,還是年邁的老人家。
想到這兒,他便軟了話頭,蹙眉揮手驅趕道:“老人家你這身子骨可不好來這兒消遣,雖說我趙地秀才每年都會有一些祿銀,但你啊還是留著生計吧,快些回去吧。”
顯然,這管事看似兇神惡煞,但也并非狗眼看人低的人。恐怕他是見老秀才一大把年紀,看著過得極不寬裕,便好心勸其歸去。
可這老秀才似乎鐵了心,就想體驗一把溫柔鄉。
只見他倔強地拍著自己的胸脯道:“你這娃兒,管得寬,老兒我身子骨比你硬朗!”
嘻嘻嘻~
望閣欄間上傳來了鶯鶯燕燕們的嬉笑聲。
“娃兒?”管事頓時懵了!
他長這么大,自成年后,活了二十余年,這還是第一次見有人叫他娃兒,還真是好心做了驢肝肺,給臉不要臉,非要找抽啊!
想到這,他抬起手來,便怒道:“給臉不要臉,找死!”
扇面般大的巴掌隨之抽來!
圍觀眾人紛紛不忍直視,暗道這老不正經的年邁秀才,哪經得住年輕力壯的管事一記大耳瓜子?
可就在此時,讓人瞠目結舌的一幕發生了!
“啊!”
“這怎么可能?”
驚呼聲四起!
但見管事那勢大力沉的‘五指山’,竟懸停在了老秀才的臉頰一側半尺外,再也無法前進分毫。
而在管事手腕內側正擋著一桿如定海神針一般的漢煙桿!
管事頓時暗自心驚!
過去他也曾走南闖北,見過一些市面,更練就一身外家功夫。
而眼前這老秀才何時拿出的煙桿,自己怎未察覺?
最關鍵的是,他如何能擋下自己勢大力沉的一記耳光?
莫不是...也練過?
此刻,他望著眼前深藏不露的老秀才,瞇眼道:“沒想到...老人家也是位練家子?倒是某看走了眼!”
老秀才手握煙桿豎立,隨之湊近三分,呵呵挑眉而笑,悄聲道:“老兒我遠道而來,只想體驗一番這花花世界各種風土人情。若你肯予我方便,老兒我自會表示...”
管事聞聽有‘內容’,隨之收手,市儈而笑:“哦~如何表示?”
但見老秀才背手昂昂然:“實不相瞞,老兒我乃世外高人!”
“世外高人!”管事暗自驚疑,隨即湊近:“那...怎講?”
老秀才呵呵,示意對方附耳道:“只要你遂我愿,老兒我保證在你日后逢難之時,定乘風踏云駕臨,威懾八方,讓你的敵人都懷疑你有一位神秘而強大的仙人庇佑,豈不大大的妙哉?”
“仙人!”管事驚疑得上下打量著眼前怎么看都不著調的老忽悠!
這老秀才,哪里有半點山外仙人的仙風道骨?分明就是把老子當三歲娃兒戲耍!
想到這兒,他頓時怒起,突襲一腳便將老秀才踢翻在地,還怒指臭罵:“去nm的仙人,你個老東西當爺爺白癡?饒舌半天不就是想白嫖嗎?呸~給爺滾~!”
老秀才被這一踹,在圍觀眾人的驚呼下,可連滾了整整三圈,竟直接順勢盤坐在地。
嘿~他還臉不紅心不跳地煙桿點指管事,痛心疾首的良言惋嘆著:“哎~你這娃兒,怎就如此傻呢?需知別人巴結都巴結不來老兒我看一眼,你卻......”
話未說完,那管事已怒了:“老東西敢說我傻!?”
隨即,呼喝左右:“來啊~給我打出去!”
管事吩咐,左右護衛那叫一個盡忠職守,已如狼似虎地抽出棍棒,便要來揍!
而就在此時...
這老秀才卻忽然看向了西北方的夜空,眉頭一皺:“傻子~”
隨即,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憑空消失在了原地!
一時間,周遭所有人呆若木雞。
“仙...真是仙人!”
“聽到沒,老仙人好像說了句傻子便消失了,傻子是誰!”
“嗨~還能有誰?某人遇見仙人卻不知,還無禮相向,豈不是大大的傻子?”
驚呼聲一時炸響四方,不斷‘抽打’著管事那拔涼拔涼的心。
那年輕護衛早已瑟瑟發抖地丟了木棍,心驚膽顫的來到了如同雕塑一般,臉色煞白的管事身旁。
他顫抖的詢問道:“管......管事,是是是您叫小的們打的對吧?仙仙仙人應該...應該冤有頭債有主主主...對吧?”
另一名護衛也嚇得不輕,他連忙撇清關系道:“管事,這這這可是您...您把仙人氣跑的,可不管小的事......。”
此刻的管事,回想自己先前不僅沒有抓住仙緣,反而對仙人無禮,已是萬念俱灰,仰天望殘月,可謂欲哭無淚。
砰~!
他竟雙膝跪地,悲從心起,懊悔莫及如哭訴:“...曾經有一份天大的仙緣擺在爺...哦不...是小人面前,但小人沒有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人間最痛苦的事莫過于此。如果仙人老爺可以給小人再選一次的機會,小人會對您說三個字:‘我請客!’。”
左右護衛一聽這不要臉的話,頓時齊齊‘砰砰’跪下,竟同聲同氣乞告道:“小的也愿請客!”
好嘛...這三位還真把仙人當成來白嫖了。
此刻,見左右這兩個小王八蛋竟然和自己搶獻殷勤!
管事連忙向天望月,補充道:“如果非要在這機會上加一份誠意的話,小人希望是...請您一萬年啊~”
在場所有人聽了,那是一臉鄙視,指頭論足......
而此言一出,左右護衛頓時有樣學樣,那是一個比一個殷切。
管事這就怒了,是頓時撲向二人,便要將這兩個敢搶自己‘補救’機會的小王八蛋給先收拾了再說!
可就在此時,人群中卻沖出一身著白色內衫單衣,狼狽不堪的中年矮瘦書生!
這書生正含恨掃視四周詢問:“爾等可見得一頭發灰白,拿著一桿旱煙的老賊匹?”
眾人驚愕點頭,隨即又紛紛搖頭不言。
那矮瘦書生自然不笨,一眼便看出眾人見過,已不歇斯底里道:“在哪?快說!個老賊匹竟敢搶本秀才衣物,可惡至極!”
顯然,那仙人老兒的小號長衫,乃是向眼前這位矮瘦書生‘借’的!
此刻,矮瘦書生已望著手中握得死緊的一縷灰白發絲,咬牙切齒道:“若叫本秀才抓住你個老賊匹,定叫汝去發烙印,游街示眾!”
望著書生手中那極為眼熟的一縷灰白發,和其怒恨不敬之言。
眾人紛紛投來了同情的目光,暗道,‘你這秀才可真夠狠的,仙人也就借你衣衫穿一穿,你竟然敢薅了仙人的頭發,還要要烙印游街!’
此刻,斜里忽然傳來了一聲正氣凜然的大喝:“呔~秀才無禮,竟敢對老仙人如此不?看打!”
說罷,便是砂鍋般大的拳頭,狠狠地落在了猝不及防的秀才臉上。
倒霉秀才踉蹌倒退,捂臉松開之際,眼圈已黑,鼻梁紅紫,且鼻血橫流。
他見手中鮮血,頓時三分驚愕,七分怒從心起:“好你個下九流的莽夫,竟敢對我動手?我乃大趙鄉試之秀......”
可這‘才’字還未出口,左右便是兩棍棒無情地掄下!
“秀才了不起?”
“敢對冒犯仙人,非收拾你不可...!”
那管事見兩護衛搶自己表現的機會,更是奮勇爭先的撲上。
“哎呦~無法無天了!”秀才哀嚎。
“還敢說天?”
“對仙人不敬,你事大了!”
左右護衛死死纏鎖掙扎嘶吼的秀才。
那管事更是一記黑虎掏心,隨即一把奪過秀才手中灰白發,激動的高高托起,對天邀功:“老仙人,看看...小人已替您出了口惡氣,看在小人將功贖罪的份上您可得放過小人啊!”
“還有我...我我。”
左右護衛一邊鎖死悲憤掙扎的秀才,一邊對殘月高掛的夜空急呼。
嘩~嘩......
海浪聲此起彼伏。
桃花村外,淚孤海灣邊。
此刻,海灣邊的大樹下,正坐靠著一位身著灰白長衫的老者。
他手持漢煙桿,正吐著濃白的云霧煙氣,靜靜地望著西北方的夜空。
這老兒,可不就是那青丘鎮紅樓前,突然消失的老秀才嗎?
他吐出一口濃白的煙氣,望西北夜空喃喃著:“這傻子~還是年少輕狂,終不似我這垂暮老兒啊!”
老秀才咂巴兩口旱煙,隨即目光被身前碎石雜草間的事物吸引了目光,幽幽聲出。
“...你個甲啊,這算計,都算計到老兒我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