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年來,黑暗仍在——”
“但光明同樣長存。”
“致不朽的你,致……不朽的每一位執劍者。”
——許多年后的一段悼詞。
在因果卷光明迸射而出的那一刻。
整片北荒云海被瞬間照亮,剎那由黑夜渲染成白晝!
萬物要有因,然后才能有果。
就好比樹,要先生根,才能發芽……所以想要回溯萬物生靈最初的“因”,就必須站在最終的“果”上。
寧奕眼中的景象發生了改變,所有一切都被照亮,整座世界從漆黑變得光明,眼前明明是空曠荒蕪的虛無,但卻在虛無中,誕生出了復雜的演變……一條條長線跨越了空間,時間,衍生出虛無縹緲的第五條軸線。
因果。
哪怕是一縷風,一顆湮滅粒子,也有它們自己的因果軌跡。
站在世界的終末點,寧奕看到了……萬物因果。
他心念一動。
“轟——”
那條龐大鯤魚,竟是就此緩緩“活”了過來,它長嘯一聲,潛游而來,無比順從地掀動萬重云海漣漪,最終乖乖掠至寧奕身下。
寧奕站在鯤魚背上,平靜望向那被因果阻擋,被迫與自己越來越遠的黑袍神靈。
“以精神入住軀殼,這個手段……并不算多么高明。”寧奕輕聲道:“你看……我也能做到。”
古樹神靈冷冷看著寧奕。
這條死而復生的巨鯤,與龍綃宮的鎮守古神,樹界的黑暗神祇一樣……雖然氣息強大,但并非是真正的活物。
它沒有想到,在被放逐的歲月里,寧奕竟然還有心力思考其他的東西,最終參悟出這門術法。
“你想做什么?”
古樹傳遞出冰冷的殺意。
“很簡單。”
寧奕平靜道:“逆轉因果,修補天道。然后請你回到……”
“正確的時代。”
一字一頓,因果卷轟鳴,頃刻之間,云海掀起滔天巨浪!
古樹神靈瞬間前掠,試圖攔下寧奕,但業力屏障阻擋之下,他撞碎千萬疊虛空,卻改變不了與寧奕越來越遠的因果回溯。
于是它只能眼睜睜看著一扇璀璨門戶,在光明璀璨的云海上空緩緩開啟,無數熾光席卷翻涌——
寧奕站在巨鯤之上,向著因果逆轉的源頭游去。
他從萬物果來。
他向萬物因去。
這條光陰長河中,無數秩序法則都已破碎。
寧奕看到了一道枯瘦的弱小身影。
那是曾經抵達一次終末長河的自己,坐在鯤魚背上,身旁有兩尊凝聚的石雕,此刻正在猶豫,要不要將最后的“因果卷”煉化,帶回人間。
在光陰長河中,當年的寧奕,與那位不知來歷的神秘人,有三次相遇。
到最后,其實寧奕心中已猜出了“神秘人”的身份。
那是未來第二次踏入光陰長河的自己。
我與我,再相逢。
一者從終末趕向初始,一者從中段向前回溯,三次相遇,分別在中段,兩端——
此時此刻。
在光陰迷霧的籠罩下,枯坐鯤魚背上,感悟生死道果的過往寧奕,看不清灰霧那端未來自己的模樣,但他最終做出了影響整座世界的選擇——
留下因果卷,帶著其他七卷天書,返回人間,阻止白帝,以及那場終末讖言。
若非如此選擇。
未來的寧奕,不會拿到最后一卷天書。
自然,也就不會有這場相遇。
這在當年即將離開光陰長河的寧奕看來,是最后的再見……但如今萬物寂滅之后再看,這卻是最初的相逢。
當年的自己,給萬年之后,送去了一縷希望。
寧奕看著當年的自己,輕聲開口。
“謝謝。”
可惜,這道心聲,無法傳遞到當年的自己心中。
他無聲笑了笑,替當初的自己,收下這份萬年后的感謝——
巨大鯤魚向前游去,一往無前地撞破光陰長河,在這段起伏的,連續的時空之中,寧奕看到了無數條凝固蔓延的因果長線,萬物生靈雖然寂滅,但留下的因果軌跡,卻可以追溯,這就像是一枚又一枚定格的流星。
我們曾經燦爛。
哪怕最終迎來寂滅,又如何?
“寧奕!”
寧奕神海中,一道巨響。
他緩緩抬頭。
只見古樹神靈的意志,降落在光陰長河之上,整條長河都隱隱扭曲起來。
那聲音無比威嚴,無比森冷。
“憑借一卷天書,就妄圖逆轉因果?”
寧奕不為所動,只是平靜收回目光,乘坐鯤魚,向著萬物因源駛去,古樹意志想要扭曲這條長河……但很顯然,有些事情,它是做不到的。
它能夠擊敗人間界的殘缺天道,卻無法改變已經發生的因果。
如果真能阻止自己,那么千萬年前,他便已經死去了。
鯤魚一往無前。
無數影潮落在光陰長河之上,古樹神靈試圖以自身法則,來污濁這條長河,在天道寂滅的孤獨歲月中,兩道身影一前一后,相互追趕。
在拿到因果卷前,寧奕看到了終末的景象,世界寂滅,自己獨活。
所以他忍受無盡酷刑,只等待這一縷光。
他知道,自己一定會活到因果卷出現的那一刻。
可是如今……則不同了。
從“因果”角度來看,他此后的命運,已經脫離了既定的軌跡,并非是不可殺死的狀態。
若是光陰長河被古樹神靈摧毀傾覆。
那么他,也會隨之死去。
站在鯤魚上的寧奕,回頭望去,他背后是布滿視野的磅礴影潮,瘋狂追趕,在混沌破碎的千萬個晝夜中,最后一縷光明被無數黑暗追殺,隨時可能熄滅——
時間再次失去了意義。
這一次,寧奕對著虛無,輕聲開口。
“還不出來嗎?”
古樹神靈的意志聽到了這縷對話,它覺得無法理喻。
舉世皆寂,眾生皆滅。
寧奕這句話,說與誰聽?
沒有回應。
寧奕無聲笑了笑,他抬起手掌,三縷糾纏在一起的神火,緩緩自掌心浮現,懸浮在寧奕面前。
神火繚繞翻飛,無比安靜。
其中那縷最微弱,最蒼白的火焰,化為“神性”和“純陽氣”的隔閡線,躍動地十分緩慢。
“如果我死去,你也會死。”
寧奕再一次開口。
他凝視著至暗火焰,緩緩道:“甲子城三萬六千生靈,琉璃盞八千誦經人……你不是想與我再次見面嗎?你還想等到什么時候?”
至暗火焰里,傳出了一聲壓抑的輕嘆。
一襲雪白書生衣衫,從火光之中凝聚而出,書生負手飄搖,衣衫單薄,燭火搖曳,背后卻好似有千萬蕓蕓眾生矗立。
那瘦削書生在火焰中幽幽開口。
“隨口一言,你竟一直記著。”
寧奕看到白衫現身的那一刻,釋然地松了口氣。他微笑道:“你的‘臨終遺言’,怎敢輕易忘卻?”
當年東境大澤之戰,寧奕沒有殺死韓約留下的甲子城無辜百姓,但事后他反復盤查了這位東境魔主的所有氣息,試圖尋找到一尊琉璃盞分身的遺漏。
但事實上,連琉璃盞,都被自己抹去氣息,占為己有。
韓約憑什么再留一具化身?
可寧奕太了解韓約了……他從不虛張聲勢,這位大魔頭口中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有底氣,都有依仗。
“我犧身于千萬縫隙中。”
甘露先生淡淡道:“當初北荒一戰,我在你身體里種下一縷至暗,那時候我便知道,無論東境大澤的最終一戰,結局如何……我都不會輸。”
是了。
韓約的最后一具身軀,就棲身于至暗特質之中。
無論如何,寧奕都無法參悟這最后一縷特質……所以,他永遠也無法真正的剿滅韓約,戰勝韓約。
看著這縷至暗之火,還有自己生前最為棘手的大敵,寧奕竟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在他心中,有三分欣慰涌出……
人間破碎,萬物寂滅。
能看到除了自己以外的第二人,其實已是一種天大的幸運。
韓約看到寧奕笑容,皺眉怔了怔。
這家伙瘋了不成?
“我活著,你很開心?”他冷冷問道。
寧奕無比認真,“當然。比我活著還要開心。”
韓約神情復雜,一時之間,竟是無言以對。
他犧身在神火特質之中,這漫長歲月中,積蓄力量,陷入長眠。
一直以來都是他神念侵入外人身軀,強行奪舍占有……這次與寧奕的兩縷神火相融,卻是有些相反,他成為了這具身軀的客人。
這千萬年來,他感受著寧奕的孤獨,折磨,只需一念之間,便能知曉,寧奕究竟有沒有說謊。
他知道。
寧奕沒有說謊。
自己無數次想殺死的人,再次相逢,竟不是生死相見……這實在是一件無比荒唐的事情。
白衫書生皺起眉頭,望向寧奕背后,那條被無數影潮污濁的光陰長河。
他神情徐徐陰沉下來。
整座世界都破碎了,陷入無邊黑暗之中。
那些不死不滅的污穢生靈,是自己最厭惡的存在。
這世界,沒有一絲光了?
他冷冷問道:“人間怎么變成了這副模樣?”
“正如你所見的……天道崩塌,諸生寂滅。只剩下我還活著。”
寧奕捧著至暗火光,搖了搖頭道:“如今,再加上一個你。”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平靜道:“這世上的最后一縷光,就在這里。要么,你我一同寂滅,永赴黑暗。要么……”
寧奕回頭望向影潮,還有不斷追溯自己而來的古樹神靈。
要么,他們死去!
聞言之后,韓約沉默了。
片刻后,他看著寧奕,忽而笑了。
白衫書生那張俊美好看的陰柔面孔,笑起來沒有戾氣,哪里像是一位魔道至主?
“寧奕,還是被你算計到了啊……”
韓約緩緩盤膝,坐在至暗道火中,只手撐肘,他淡淡道:“想要什么,無需拐彎抹角,直說便是。”
寧奕誠懇道:“我需要大成的至暗特質,補全天道,重立輪回。”
三神火,只差最后一點,便可圓滿。
“好。”
出乎意料的,韓約答應地非常爽快,甚至連一絲一毫的猶豫也無。
白衫書生坐在至暗道火中,背后人影幢幢,如山如海。
他懶洋洋道:“我只有一個要求。”
寧奕正襟以待。
“我要這世間,重回光明。”
韓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破碎的天窟,他聲音平靜,卻字字石破天驚:“既要補天,重立輪回。我要你盡心盡力,做到此后天下,人人能平等,不再有不公。”
寧奕沉默望向眼前的白衫書生,他陡然想起了甘露的幼年經歷。
生長于十萬大山,被人欺辱,被人謾罵,被人踐踏,無法修行,無法抬頭,被迫走上鬼修之路……
直至東境大澤結束,他從來沒得選。
飛蛾撲火,擁抱光明,韓約逆行倒施,對抗天道,為的……就是顛覆秩序,重立一座完美世界。
“好。”寧奕捻出一縷神火,放于眉心,以自身大道起誓,“我答應你。”
話音落下。
至暗道火搖曳起來,如同一朵蓮花,緩緩綻放,坐在蓮心的白衫書生,展開笑顏,身形在蒼白火焰沖刷下變得淺淡,虛幻,模糊。
韓約低聲道:“寧奕……我相信你。”
至暗道火瀑散。
三縷神火,完美平衡,相互交融,不再有誰犧牲,大家彼此平等。
在這一刻,三特質神火的最后一絲殘缺,終于得以圓滿。
寧奕閉上雙眼,他神念向內沉浸,浸入體內的那把本命飛劍,那是一片凝聚了萬千大道,無數秩序和規則的無量大海。
天道破碎,秩序崩塌。
那么……便以我的道,重新建立新的天道。
在東境大澤,韓約締造了一座小型的六道輪回。
此刻,至暗道火完美融合。
寧奕開始在飛劍空間內,創造新的世界。
追趕在后的古樹神靈,竭盡全力,卻發現在這條光陰長河之上,自己距離寧奕越來越遠,對方的速度陡然增漲。
而在生命層次之上。
寧奕……再一次的遷躍。
在飛劍空間,無量大海里漂浮著的那枚生死道果,竟然開出了道花,然后生出無數凝結的根絮,最終隱約繚繞盤踞,生出了一株稚嫩的不朽樹。
“這是……不朽?”
黑袍古樹神靈,面容浮現陰沉之色,他由衷感受到了不祥……原本在這條光陰長河中,抵達最終圓滿的神靈,只有自己!
這一刻,再多一人。
這條光陰長河的追逐,已經失去了意義,兩者距離越來越遠,直至最后,它已看不到寧奕的身影。
巨鯤撞碎萬物。
呼嘯著向光陰長河的初始點進發。
寧奕坐在鯤魚背上,在因果卷和完美神火的加持下,已經遠遠甩開古樹神靈。
三縷神火交融之后,他的生命層次完成了史無前例的遷躍,原先只有數十丈的神域,似乎一念之間,便可以在外界空間,擴張數百里疆域。
最重要的是,在那片飛劍領域內,無量的神海中,自己的道果,長成了一株不朽樹。
在不朽樹范圍內,自己好似成為了真正締造萬物的神靈。
他,無所不能。
天道崩塌。
那么……只需要將自己的神域,鋪撒而下,那么便可以替代破碎傾塌的天道。
每一刻,不朽樹都在生長。
原先,只是一株小樹苗,很快,有兩人合抱。
一息如一日,十息如一年。
寧奕抵達云海被截斷的時空之時,神海內的不朽樹,已經長到了數百丈高,好似一座巍峨山嶺……但是,寧奕知道,與執劍者圖卷中觀想到的畫面相比,這株不朽樹,還是太小了。
鯤魚停下。
云海時空被撞得支離破碎。
寧奕看到了三個不知該去向何處的身影,那是當初回溯時空的自己……
尚未領悟生死道果的“過往自己”,全力催動七卷天書,試圖照破自己身上的因果迷霧,照出自己的真實面容。
如今的他們……迷失了方向。
寧奕抬手一揮。
七卷天書的神性輝光,輕易便被拂散,整座云海的時空都被截斷,他將這條鯤魚,送往了未來——
緊接著,整座光陰長河,都平靜了。
此刻展露眼前的,是未被截斷的,最初始的時空。
人間一片混沌。
樹界戰爭落幕,初代執劍者帶著八卷天書,一截建木,墜落人間,寧奕眼前的云層掀動無數浪潮,一株巍峨的古樹,轟隆隆降落在北荒。
這世間混沌,從這一刻起,變得不同——
云海大墟,激蕩出第一縷光。
寧奕……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在古木墜落的云海之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位渾身鮮血披甲女子,她的懷中似乎捧著什么,無比珍惜。
披甲女子是阿寧。
她懷中所捧的,是一團柔和的光芒,至于光明中是什么,仍然無法看清。
光陰長河被截去了最重要的片段,那是自己的身世,亦是樹界破碎的真相。
寧奕神色平靜,此刻,他已來到人間界光陰的起點。
阿寧最后的線索,與那株墜落建木相連,寧奕繼續催動因果卷,在建木之上,回溯光陰!
“轟隆隆隆——”
鯤魚一路逆游。
無數光影破碎,寧奕看到了樹界的戰爭。
看到了猴子,棺主,還有不知多少的神靈身影……
最終的最終,寧奕來到了因果卷誕生之初的時光刻度。
他看到了執劍者圖卷中無數次看到的景象。
彼時整座樹界,籠罩在光明中,一片安詳。
那株建木不朽樹,巍峨立于世界之巔,從生命層次而言,它抵達了極致的完美,同時也極致的純粹……只有光明,純凈,善良。
不朽樹孕育了無數的國度,在樹界的神性栽培下,這些人生而為神,長生不老,整片樹界琉璃無垢,居住者們也沒有一絲一毫的邪念。
直到,八枚果實的醞釀,誕生。
不朽樹上,結出了八枚果實,形如利劍,汲取養分,各自籠罩一方天地,寧奕在這些果實上,感受到了熟悉的氣息……那是執劍者八卷天書的雛胚。
在漫長的歲月中,八卷天書緩緩成型,它們汲取不朽樹的養分,逐漸長大。
在天書出現的這一刻,原始樹界的發展,發生了改變。
天書本能地追求極致的光明,為了凝聚純粹的大道,不朽樹被抽取所有養分,其他枝干,開始提前凋零。
無數樹葉籠罩之下,生出了一縷縷的陰翳……被陰翳籠罩的國度,開始改變。
在陰翳中出生的神靈,不再完美,它們心中開始萌生出一縷一縷的惡念。
在沒有謊言和欺騙的國度里……惡念是最大的武器。
于是,天書誕生了,影子也誕生了。
就像是一滴墨,滴入了水缸,這壇純潔無垢的水,瞬間就被染黑。
欺騙,謊言,背叛,嫉妒,傲慢……當神靈有了這些情緒,便變得不再完美,孕育光明的不朽樹,最終也被感染,侵蝕。
整座世界,失去了平衡。
寧奕神情復雜,看著這浩瀚漫長的光陰畫卷,在短短的數十息間掠過,或許在追求極致光明的那一刻,樹界傾塌的命運,就已經被注定。
怪不得人間天道對修行者的要求,是拋棄雜念,回歸無情。
回想最初的樹界,那些從光明中孕育而生的修行者們,所謂的純粹……不就是極致的冷漠嗎?
被影子吞沒的樹界,是不對的。
只有光明的原始樹界,同樣有問題。
這世界不可避免有光,有影……只是,需要一個界限。
人心有惡念,并不可怕。
論跡不論心,論心天下無完人。
追求極致的完美,最終只會適得其反。
無數年前的神戰爆發,寧奕看著這座完美神界支離破碎,最終不朽樹本身分離出一截新木,高高擲出,落在飄搖的樹界大海之中。
這一剎。
寧奕有些恍惚。
因果卷落在自己身上,暖洋洋的。
他好似回到了無數次親身體驗的夢境中,在樹界殿堂,他被阿寧抱在懷中,便是這般感覺……他像是一個嬰兒,卻不能挪動,只能聽,只能看,只能感受身下無垠大海的顛簸。
阿寧在樹界殿堂,對太宗的話語,此刻在心海中,緩緩回響起來。
“人固有一死……這個輪回之后,仍有希望的種子。”
寧奕看到了那襁褓中的自己。
被無數光明擁簇,被阿寧呵護在懷中的,是一枚稚嫩的種子。
他呵的輕聲笑了起來。
原來……如此……
樹界一戰落幕,最終降落人間,給兩座天下帶來希望的,不是那株分離開來,用作引渡的不朽樹枝干。
而是自己。
寧奕顫抖著伸出手,想要觸碰光陰畫卷中的母親。
這一次,不再是觸不可及。
因果卷的柔光,在他伸出手的那一刻,裊裊散開,虛幻的因果畫卷,到這里終止——
在這場光陰逆旅的初始點,寧奕看到了自己最想看到的人。
那人站在光明中,溫柔地等待。
她眼中滿是笑意,沒有久等的抱怨,也沒有絲毫的意外,只有無盡的肯定,還有溫柔。
就像是知道……寧奕一定會來。
這一路會有無數的困難,但寧奕一定會抵達終點。
抵達這正確的……時代。
“你來啦。”
阿寧轉過身,望著寧奕,輕輕道:“我就知道,這一天,不會太遠的。”
無數次轉世輪回,無數次尋求最終劫難的解答……最終,她抵達了這里,在因果起點,等待寧奕的印證。
寧奕望向光明中的女子,怔怔出神。
他無法用語言來形容阿寧的一切。
這可能是不朽樹所孕育出的最完美的神靈。
“按照樹界的習俗……”阿寧伸出一只手,揉了揉寧奕頭發,輕聲道:“你應該喊我一聲娘。”
說罷。
阿寧不等寧奕反應,便笑著開口,“好了……這聲娘,等落幕之后再喊吧。現在可不是敘舊的時候,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
寧奕這才回過神來。
阿寧沉聲道:“不朽樹傾塌,只能分離出一截分枝。因此而演化的人間天道,注定不完整,也注定會有傾塌破敗的一天。”
她抬起手,指尖繚繞著一片云霧。
“我截斷了光陰長河的那枚起始點。”她望向寧奕,道:“這里是光陰長河另外一條因果線的起點。”
寧奕一點就通,他喃喃道:“如果在這里,栽種完整的天道……”
阿寧眼中露出欣慰的贊賞,“一切,就會變得不同。”
那片云霧,緩緩放大,最終在二人面前,擴散成為廣袤無垠的北荒云海。
寧奕釋放出本命飛劍。
無量大海洶涌落下。
那株不朽樹,已經擴散到了數十里,在落地那一刻,它開始迅猛生長,在完整的天道孕育之下,四周星輝沸騰,質變升華成為神性。
阿寧望向光陰長河的終點,因果顛倒之后,出現了兩條光陰長河,一條破碎,一條嶄新。
一座,是已經毀滅的故鄉。
一座,是顛倒命運的戰場。
阿寧俯瞰兩條光陰長河,遙遙鎖定了遠方的古樹神靈,她輕聲道:“這場戰爭,從這一刻起……才剛剛開始。”
寧奕握了握拳,自己似乎化身成了無量,又似乎收縮成了虛彌。
當自己補全人間,降落神海的那一刻起,不朽樹開始生長,他開始擁有……重新制定秩序的力量。
這就意味著,整場戰局,都變得不一樣了。
只要在不朽樹的樹蔭庇佑之處,他可以逆轉因果,也可以顛倒光陰,甚至還可以……重訂生死!
寧奕站在罡風中,聲音很輕:“我們所有人……終將再見!”
最終一戰,影子要面對的,不是自己,也不是阿寧,而是那條浩蕩光陰長河中,所有曾經綻放過光芒的人們!
“雖然已經沒有時間這個概念了……但是,我還是要說,時間已經不多了。”
阿寧望向光陰長河的末端,冷冷道:“這條光陰長河正在被影子侵蝕,他試圖找到過往光陰長河里曾經的你,然后殺死你。”
寧奕神情一凜。
“對于這個舉動……我早有預料。”阿寧輕聲道:“很多年前,我就已經找到了幫手。我們會竭盡全力,守護好光陰長河里的你,所以不必擔心。現在你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將‘他們’復活。”
他們是誰……已經不必再說。
寧奕閉上雙眼,他腦海中自然而然的浮現出不朽樹的影像。
抵達不朽之后。
在人間破碎的光陰長河之中,無論是原先的規則之力,還是樹界影子的法則,都無法阻止自己的滲透。
一念之間。
如過萬年。
他好像化身成為了一縷光,在破碎的長河中穿行,他看到了無數面孔,無數寂滅的,枯敗的面孔。
他既是歷史的觀看者,也是歷史的改寫者。
只需要一個念頭。
“他們”的生與死,便會被改寫——
一道又一道身影,在寧奕念頭穿梭光陰長河之時,被帶離,帶出,帶到寧奕的背后,那株巨大不朽樹下。
阿寧一步踏出,踏入破碎的長河中。
她來到某一處定格的光陰處。
蜀山后山,正在苦苦尋求不朽機緣的葉老先生,在即將燃盡最后一絲壽元之時,忽而一怔。他猛地抬起頭來,看著出現在自己面前的女子。
一晃五百年。
他已白發,君仍未老。
這匪夷所思的一幕,若是放在阿寧身上,便顯得合情合理。
葉先生只是出神一剎,便回過神來。
他深深望向女子,確認這一切不是幻象。
再見阿寧,葉長風露出了比破境還要開心的笑容。
他聲音隱約顫抖,道:“我還以為……你當年的話,是騙人的。原來,都是真的。”
“小葉子。”阿寧笑著搖了搖頭,誠懇道:“我想請你隨我一同前去最終的戰場……”
她以神念將光陰長河的破碎之秘,盡數托出。
葉長風沉默片刻后,平靜道:“只要有我在,寧奕不會死。”
冰陵。
破碎的冰渣墜落深海,而后緩緩涌出,拼湊出一道巍峨魁梧的身影。
阿寧站在冰面上。
見到阿寧,太宗皇帝比葉長風要平靜很多。
他看了看自己雙手,輕笑著問道:“如果我早一點死去……你會不會早一點出現?”
“從因果的角度來看……或許如此?”阿寧笑道:“只可惜你是人間氣運的天選之子,除了他,不會有其他人殺得了你。”
太宗神情復雜。
他幽幽道:“寧奕是個不錯的孩子。”
對他而言,承認寧奕,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他曾相信自己能拯救這個世界,卻被告知,這不是正確的時代……所以李濟安甚至不惜對抗天道,活了六百年,為的就是要看一看,什么是阿寧口中正確的時代?
“我試著殺死他……但最后,卻是我死了。”
太宗長長吐出一口氣,站起身子,抖落滿身冰渣。他回想著寧奕最后毫不猶豫的一腳,淡淡笑道:“看來,我并不是什么人間的氣運之子,他才是。”
這一生爭勝負。
只敗在這一場。
阿寧只是微笑地靜靜看著李濟安。
“不必擔心,這是人間的希望……我會護好他的,用我自己的方式。”太宗輕聲道:“在這之前……我要去皇陵,帶走一些東西。”
阿寧隨李濟安來到冰陵深處,太宗以一縷神性,照亮整座陵墓,誰也想不到,這座巨大冰陵內,竟然沉眠著一尊又一尊高大的鑄鐵甲士,盔甲被冰雪覆蓋,一枚枚冰雪方格內,則是儲存著符箓,刀劍,長槍,重甲。
“龍綃宮的神符術?”
阿寧看著這一尊尊甲士,第一次有些意外,她望向男人。
“我一直在等待,你所說的‘再見之日’。”李濟安淡淡笑了笑,道:“為這一天,我準備了一只軍隊。這本來是我準備用來對付妖族的秘密武器,今日,我會帶著它們征戰光陰長河,守護最后那枚希望的種子。”
漫長的光陰長河,幾乎被黑暗吞沒。
古樹神靈占據了大半條長河,可神情依舊焦灼。
尤其是在它看到另外一株不朽樹誕生,坐落在長河初始點,開始擴散光明之時,那股不祥的預感,便提升到了頂點——
寧奕在復蘇這段長河內死去的英杰!
他必須要殺死寧奕!
要掐斷這段因果!
古樹神靈開始瘋狂地回溯時空,他試圖在這條光陰長河中,找到每一段飽含寧奕的因果光陰,從源頭殺死這個已經證道的人類。
他開始推演計算,龐大的神念通過極準的推演,落在勐山,落在清白城,落在大隋天下,落在那枚種子顛沛流離的無數時空縫隙中……在這一刻,阿寧等人也開始了行動。
天道破碎寂滅之后。
五百年前天賦最強大,修行實力最頂尖的幾人,一瞬便超脫了生死道果,在不朽樹的樹葉庇護下,他們來到光陰長河。
葉長風踩踏稚子,以逍遙游穿梭在長河之中,一騎當先。
太宗率領鐵甲重騎,陸圣化身熾日,徐清客高坐長河頂,與古樹神靈對抗卦算推演之速,傳遞出一縷縷預判信息。
五宗師庇護這條光陰長河,不斷與古樹神靈的神念對攻。
黑袍神靈越來越著急,他幾乎侵吞了整條光陰長河,卻無法殺死寧奕在過往光陰中的因果。
最終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起源之處,那株不朽樹越來越大。
寧奕背后的身影,越來越多。
古樹神靈最終的意志,吞沒長河,降臨在北荒云海的光明之上。
黑暗壓下。
它看到,寧奕背后有千萬人。
這是從光陰長河中所帶回的,每個時代最強大的那些英杰,在不朽樹庇護之下,他們化身成為光明,擁有不朽之神性。
寧奕睜開了眼,千萬人也隨之睜開了眼。
萬千樹葉如流火,落在面前似折劍。
寧奕舉劍。
千萬人舉劍。
光明與黑暗撞在一起,北荒云海在一瞬被摧毀,又在一瞬得以重塑。
混沌戰場中,無數光影碰撞——
有一只猴子率先沖出,高舉棍棒,狠狠砸落,一棍便蕩出一道百里溝壑,還有一個黑衫劍客,與猴子不分先后,劍法剛猛無比,一劍砸出一個千丈凹坑。
白發道士垂坐后方,袖出金芒,加持萬眾。高大女子一劍披掛,圍繞道士方寸之地,守一人太平。
獅心皇帝率領千軍萬馬,在他身旁有一位水袖陣紋師,不斷拍出符箓,辟開黑暗,獅虎咆哮,萬獸奔騰,無數身影奔馳在光影的間隙中,殺向那漆黑一片的未來——
寧奕一步踏出,從北荒云海的凈土中,來到了樹界山巔的黑暗里。
他再一次站在建木之下。
只是這一次,與先前不同,他是黑暗中最灼目的一縷光,是長夜破曉前的黎明。
他望向古樹神靈,道:“我又來了。”
遠方戰場的轟鳴,落在這里,聽起來像是遙遠的鐘鼓。
黑袍神靈凝聚身軀,神情冷漠,他冰冷道:“這場戰爭開始了……你滿意了?”
在他看來,這一切,與當年樹界的戰爭,并無兩樣。
“你給了他們希望。這是一件錯誤的事情。”古樹神靈不帶感情地開口,“如果他們未曾見過光明,那么他們本可忍受黑暗。”
“不,你說錯了。”寧奕搖了搖頭:“心懷希望……永遠都不會錯。而且,這不是開始,而是結束。”
他的掌心繚繞萬千輝光,最終凝成一把劍。
三神火特質,完美天道,寧奕牢牢占據了光陰長河的起始點。
古樹神靈沉默地思考了片刻,他無法理解寧奕的前半句話,卻不得不認同寧奕的后半句話。
自己嘗試一切辦法,都無法殺死寧奕……從因果角度來看,這一切,的確是結束了,過程已不重要。
“在分出勝負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古樹神靈面無表情,道:“你看到了因果畫卷的最開始,也看到了光明樹界的傾塌。所以,就算你最后能贏,就算你能恢復當年樹界的光明……你憑什么覺得,自己的秩序,能夠避免影子的出現?”
寧奕沉默了一小會。
他反問道:“為什么要避免?”
這個回答,讓黑袍神靈一怔。
他沒有想到……寧奕會給出這樣的答案。
“這世上永遠有最后一縷影。同樣,永遠會有最后一縷光。”
只要有一縷光。
那么再漆黑的長夜,也會被照亮。
寧奕一劍斬下。
“撕拉”一聲,永恒漆黑的樹界,就此斬開了一線光明。
許多年后的清晨。
一株巨大古樹,一望無盡,不知其有多高。
樹葉拋飛,灑出陣陣流光。
古樹下,有座陵園,建在山上。
今日是陵園開放的日子,但卻很是寧靜,并非是無人來訪,正相反,陵園內有許多人,他們都保持著安靜。
一座座墓碑,坐落有序。
一位紅衣女子,緩緩推著輪椅,在墓碑空道上穿行而過,在她身側,有位面容秀氣的布衣孩童,抿著嘴唇,無比乖巧地牽著娘親的一角衣衫行走。
他知道,這些是墓碑。
埋在陵園墓碑里的,都是死去的人。
“娘親,我們是要去參加葬禮嗎?”孩童小心翼翼問道,“是誰的葬禮呀?”
還未等女子開口。
“咳……”
輪椅上響起低沉的咳嗽聲。
坐在輪椅上的年輕男人,面色有些蒼白,稍顯病態,他披著厚衫,胸前衣襟處,別有用心地插了一朵凍結成冰的小花。
“是很可敬的人。”
布衣孩童恍然所悟地點了點頭,記下這句話。
“都說要你好好休息。”女子蹙眉,輕聲抱怨道:“已經沒有那么多瑣事要忙了,何必再如此勞累?”
男人聲音很低地老老實實求饒:“我錯了,下次一定。”
就這么,三人來到了陵園山上。
許多人都來到了這里,自發圍繞著一座墓碑散開。
一襲書院禮服的女子,站在樹蔭下,手中捧著一卷古書,神情甚是緊張,來回踱步,在她身旁有位負劍年輕人,不斷輕拍女子肩頭,寬聲安慰。
坐在輪椅上的病態男人,在人群最后方,努力往前伸首探望,他神情不免感慨,今兒……來了許多熟人啊。
人群中,有位雙目蒙布的青衫女子,忽而蹙了蹙眉,她伸出纖指,戳了戳身旁男人的腰間,后者旋即回頭,目光觸及最后方。
“殿……”
李白蛟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對方噤聲,他壓低聲音笑道:“上個時代……已經過去,現在已沒有了王。以后那個稱呼,也不要再提了。”
顧謙聽到這句話,神情有些復雜,他緩緩點頭。
他默默從人群中退出,來到李白蛟身旁,一時之間不知如何稱呼。
“玄鏡為何如此緊張?”
李白蛟笑了笑,“我記得她以前不是這樣。”
顧謙解釋道:“最后一戰,玄鏡姑娘受了重傷,忘了許多事情。而且今天來的人很多,這段影像會被錄下,發到每個人的手上,保留很久很久,所以難免會緊張。”
李白蛟笑著點頭,他輕聲喃喃。
“仔細算算,時辰差不多了……”
來回踱步的書院禮服女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心情忐忑地抬頭,此刻陵園上空懸浮著數百枚通天珠,接下來的影像,將會被一直保存下去,流傳到無數年后,確保兩座天下的所有人都能看到,作為道宗領袖,她的發言對光明信徒能起到很大的鼓舞作用。
她緩緩上前,向著人群最前方,推舉自己發言的那個人投去感激目光。
那人面容隱在帷帽皂紗中,微微傾首,似是在笑。
玄鏡深深吸了一口氣。
她收起了古卷,得益于這幾日練習了上百次的緣故,紙張的每一個字,她都牢牢記住。
清澈的聲音,回響在陵園內。
回響在兩座天下的每一個角落。
“無數年來,黑暗仍在——”
“但光明同樣長存。”
“長夜若至,燈火將熄。
枯冬若至,風雪必臨。
我們愿成撲往光火的飛蛾,寧為風雪凍斃的抱薪人。
正因身陷牢籠,所以懷抱鋒刀,正因見過最黑的夜,所以甘愿燃燒。
我們是絕不熄滅的野火,是百折不撓的霜草。”
“謹以此言,獻給每一位奉獻生命的追光者。”
“致不朽的你。”
“致不朽的……每一位執劍者。”
發言完畢,玄鏡像是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大腦一片空白,她緊緊捏著衣袖,等待著后續的反應。
陵園內一片寂靜,落針可聞。
李白蛟神情嚴肅,在最后面認真鼓起了掌。
緊接著掌聲如潮水般響起。
玄鏡有些恍惚地回過神來,看到最前方帷帽女子皂紗下的鼓勵眼神,她長長吐出一口氣,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
帷帽女子同樣有些恍惚。
這段悼詞飄蕩在空中,她抬起頭來。
陵園上方,萬千枝葉飄搖,散落出無盡輝光。
至此,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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