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開始落下來了,黃豆大的雨點從昏沉低矮的黑云中落下來,打在怪物沼澤茂密的叢林中,水珠彈過枝干樹葉,滑落到被青苔鋪滿的泥沼水塘里。
幾乎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幕下,密林中只有精靈大軍的營房,還散發出星星點點的魔法光芒。
這些年為了防備帝國從怪物沼澤借道,滲透突破防線,威脅后方同盟諸國的領地。神殿一度在密林中布置了十數座堡壘。將各國的精兵斥候集結于此,與帝國的精銳進行著慘烈的叢林戰。
本來以精靈的人均素質,在沼澤林地這種戰場其實是占據優勢的。然而由于最近三年,其他戰線的情況急轉直下,神殿屢次從這片戰區抽掉主力部隊,增援的新兵也一年比一年得新,曾經的防線也就破綻百出。
本來就數量不足的精靈軍也只好疲于奔命,四處增援,還隨時可能被怪物軍團,在沼澤中分割包圍。一次次的野戰也越發加劇了戰力的消耗和兵員素質下降。
為了應對防線上這個巨大的創口,替換的主神‘仁慈’更改了策略,主動撤離了全部的防線和過于深入的營壘哨站,把大軍集結成團,釘在了怪物沼澤的正面。并且不再在乎帝國軍的動向。
因為‘仁慈’也非常清楚,雙方的總戰力半徑八兩,只不過帝國雜兵更多。而怪物女王普莉希拉的實力,只有在怪物沼澤里才有威脅,所以它也不可能庇護著軍團,深入同盟腹地太遠。帝國更不可能無視實際存在的精靈軍主力,而除非它們反過來從其他戰場調集更多的資源,否則單憑怪物軍團,也是無法從戰略上擊敗‘仁慈’的軍隊的。
當然這種戰術,幾乎完全將她身后,同盟的從屬各國暴露在帝國的兵鋒之下。事實上也確實如此,這些年‘妖獸女王’普莉希拉已經數次率領大軍越境,幾乎屠空防線后的仆從國家,想要引誘‘仁慈’的大軍決戰,但精靈卻始終不為所動。只是把大軍釘死在沼澤的密林之中,作為聯系北部的‘秩序’軍團,和南方的‘正義’軍團的中樞。在戰略全局上起到穩定戰線的作用。
確實也只有‘仁慈’能坐鎮中軍,漠視身后同盟子民慘遭屠戮的慘狀。
畢竟在它看來,哪怕精靈也只是自然循環的一部分,人可以狩獵,怪物吃人也不過是自然的一部分,又有什么必要插手呢?在它自己的神國,隨處都是如此嘛。
因此怪物軍團也只能數次無功而返。雖然吃的一飽,但把大片區域的人口吃光嚇跑了,它們還是得回到怪物沼澤里蹲著。畢竟對帝國方面來說,穩住這個缺口,防止被精靈突入沼澤直插腹地的戰略要求也是一模一樣的,確確實實是雙方都被釘死在這泥沼中了。
而此時,這位對蕓蕓眾生都抱著相同的‘慈悲之心’的女神,在神殿騎士的護送下離開大軍軍營,步入距離大軍不遠的密林之中。
精英的神殿武士和刺客們在外圍警戒,而披著銀藍色魔法斗篷,遮住了身體曲線和大半面孔的女神‘仁慈’,穿過密林和雨幕,在林地間的一片空地上,扯起裙角露出赤足,踩入水塘之中,從她的足尖,蛛絲般的銀光層層展開。
數十上百道環繞著女神同心圓,就好像星圖一般的魔法陣展開,每一道圓環軌跡上,都存在一個象征神明本尊的圓形節點,自那節點之上,又綻放出各色的人型火焰,就是對應的主神本尊的投影了。如此數以百計的星軌和火光,在夜空下將小半個林地都點亮。
“你又遲到了‘仁慈’!”一團紫色的人型火焰閃爍著光輝,“帝國到底從哪里開始攻擊都沒有確定!‘正義’居然上來就親自出手,把‘神裁的領域’都給用掉了!這要怎么對付基力安!”
周圍眾神的火光幻神,也如風中的燭火一般晃動著,不知是不滿還是不安。但肯定是動搖了,畢竟這紫色的火焰人型,可是神殿的四巨頭‘秩序’的幻化啊。
“‘正義’太過輕率了!帝國這些年的軍力有明顯的提升,已經和過去不一樣,不是牽扯住幾個頂上級,就能輕松抹殺的對手了!發動圣戰的時機也太過草率!難道不能再等幾年,等‘命運’試煉復活,我們得到先知的指引再開戰嗎!
這可是事關諸神同盟的大戰,‘正義’只想為丟失天秤城的屈辱找回臉面,實在太過份了!”
‘秩序’的話語意味再明顯不過,不過‘秩序’也就意味著它的行為很好預測,所以‘仁慈’也就不慌不忙得開口了。
“‘死亡’的騎士已經落入‘神裁的領域’中了。”
“死亡的騎士?”
“人神死亡?”
“是‘命運’說的,藏在帝國的,死亡的使徒?”
諸神的注意力一下子從‘秩序’奪權的演說,被拉回‘仁慈’這里了。
“親自前來斬殺了‘泰坦’,并被‘正義’用‘神裁’抓捕的,正是身上帶著‘命運的羈絆’和‘死亡的因果’的死亡騎士,索倫!
他是三年前造成‘煉金’‘無畏’‘勝利’‘命運’隕落的根源,是這個世代人類反抗的核心。
只要誅除他,通靈帝國各個世代各個勢力的烏合之眾就絕無法再聯合在一起,很快會陷入內戰中自我解體。因此基力安是絕對不會見死不救的。”
‘仁慈’對‘秩序’借機發揮的挑釁早有準備,環視眾神,不疾不緩得訴說著。
“‘正義’早知道一枚泰坦蛋,不一定能釣出基力安,所以她已經改良了‘神裁’。
只要這次為了死亡的騎士索倫,基力安按耐不住在‘神裁的領域’結束前出手相助。南方軍團的眾神就可以二次發動‘領域’,將它困住!”
“這就是你們的計劃?”不要說下級的眾神,就連‘秩序’也有些吃驚,“可她真的有把握對付基力安嗎?”
“對付不了也可以牽制,哪怕只是暫時得,把基力安和死亡的騎士踢出棋局,剩下烏合之眾的帝國貴族也不足為慮了不是嗎?
這次雖然少了幾位主神,但也正因為如此,諸位不再小覷帝國的實力了不是嗎?
而且這次沒有了歐克獸人的牽制,實際動員參戰的頂上級,遠多于上一次圍攻不是嗎?
不用擔心帝國的新型遠程兵器,火炮,那些武器是需要彈藥的。而現在帝國的彈藥庫存,還沒有準備充足,南方戰場帝國軍的彈藥庫和火炮陣地,也早已經被‘根’把握了。它們打不了幾次大戰的。
只要抓住這次圍困基力安的機會,南線的軍團發動猛攻,可以長驅直入兵臨帝都,再次掐斷帝國軍的補給。
這樣其他戰線的軍隊,沒了遠程火器的支援,又如何與我同盟的精銳兵團爭鋒呢?
等我們擊敗帝國,抽出人手奪回聯合王國即可,‘正義’隨時可以用三神器復活,這是她身為至高神,主動放棄神國,為神殿的統治作出的犧牲啊!我‘仁慈’也深感傾佩!”
‘仁慈’仿佛為‘正義’禱告似的,抱起雙手低下了頭。
其余的眾神也紛紛點頭稱贊,‘仁慈’說得合情合理,而‘正義’也真不愧是神殿的表率,為了維護諸神的利益愿意主動放棄自己的神國,冒最大的風險,實在令人贊嘆。
‘秩序’之前開會煽動了半天,最后被‘仁慈’出現,三言兩語就把動搖的人心全扳回來了。反倒它和‘正義’這種犧牲精神一比,就顯得無比小丑,最后只好惱羞成怒得迸出一句。
“就算困住了基力安和那個索倫,那還有烏爾里德斯和上弦月呢!還有施瓦托德和阿努比斯的兵團呢!”
‘仁慈’反倒是呵呵得笑了,“可我們也還有您吶,尊敬的‘秩序’,您手握神殿最強的兵團,不就是為了防備基力安,和獸人大戰神那種,‘死亡’選擇的盟友么?
現在最大的兩個威脅,被‘正義’犧牲自己給困住,而帝國的補給也被斷掉,難道您還要手握重兵,以防御神殿為名躲著看戲嗎?
您是了解我的,我從來無意爭奪‘至高神’稱號的,而這次大戰,‘正義’恐怕也需要再復活,您如果想要再次統領神殿,也得拿出相應的功績,令諸神心服才對吧,您說呢?”
“唔……”‘秩序’無言以對,雖然頗為意外這個平常裝啞巴的‘仁慈’,今天和‘正義’似的能說會道,但她說的倒是沒錯。
這確實是個重新奪回神殿掌控的好機會,而且排除了基力安和‘死亡’,以她的北方軍團對付帝國軍剩下的主力,其實勝算并不小。
畢竟上一次大戰,她會打平,是因為對手還多出一個基力安呢。
“好!只要能抓住基力安,我同意主動出擊,發動攻勢!直取帝國的白塔城!”‘秩序’也很清楚,她如果在‘正義’主動犧牲自己的情況下,還不動員本派系的力量,主動配合圣戰的話,就徹底失去諸神的信任了,那么,就趁著帝國的底牌被牽制,從正面戰場,最強的一拳直擊出去……
“不,請您率兵前來怪物沼澤,與我的兵團會合。”‘仁慈’再一次微笑著,說出出乎眾神預料的話語,“預言師們已經看到了靈光,大戰在怪物沼澤,我想帝國是作出了決定,把軍隊集中起來從我的防區突破,然后側擊‘正義’軍團吧?
我會率軍拖延,請您帶領大軍來支援,抓住這個戰機,正面會戰,徹底擊潰帝國的主力!”
‘秩序’思考了一會兒,判斷起來,白塔城就罷了,河谷那個無畏要塞,搞不好比自己的陣地更難啃,反倒是怪物沼澤的地形這么多年都已經摸清楚了,是更適合精靈發揮的戰場,而且確實,她也不覺得‘正義’能困住基力安多久,必須抓緊時間殲滅帝國的主力,才能奠定勝局。
于是點點頭,“好,北方的防御交給‘圣潔’,我率軍來參加會戰!”
“感謝您的援手。”‘仁慈’微笑著,略略低頭致謝,一矮身退出了星塵中的魔法會議,回到了暴雨中的泥沼中來。
她沐浴著暴雨,露在兜帽外的下巴,綻放出無聲而燦爛的笑容。
贏了,接下來只要抓到基力安,她就贏定了……
“吁——!!”
‘仁慈’猛得抬頭,只看見天頂上,一連串哨箭劃過頭頂的云層,在烏云下閃出一道道明亮的星軌。
是精靈斥候示警的哨箭!有大軍發動夜襲了!從西南方!
“哼,又是普莉希拉的軍團襲擾么……”
這早在‘仁慈’的預料之中,因為她的‘美名’在外,早有帝國的貴族向她秘密投誠,透露了將軍會議的戰略計劃,是采用阿努比斯的方案,調兵在怪物沼澤打開突破口,然后吸引南北的援兵野戰。
而為了吸引‘仁慈’的注意力,怪物兵團會持之以恒得機動騷擾‘仁慈’軍團,逼迫她出戰,為后續援兵發動突襲創造條件。
當然,‘根’的刺客也早就盯上了法蘭妮,白塔城和無畏要塞的帝國軍動向。現在這些部隊依然還在戰線上,只是隱秘得把軍備彈藥往白塔城附近調動。顯然帝國也是發現她軟硬不吃,不敢立刻把軍隊調到怪物沼澤這個方向上來吧。
呵呵,那就幫你們一把好了。也省得‘秩序’一大老遠得跑過來,客人都沒來齊不是?
于是‘仁慈’拍拍手,不遠處立刻有刺客穿過雨幕,跪在她面前。
“出擊!普莉希拉來來去去得太久了,抓住她打一仗!讓她安穩些日子!”
刺客當即領命消失,不一會兒從精靈的軍營里傳來了出兵的號角聲。
遠處營壘中魔法的光點瞬間調動起來,各兵團在這夜雨中迅速整隊,魚貫而出,跟隨著連天的哨箭,向西南方的怪物軍團追擊。
精靈們也壓抑著怒氣忍耐許久了,這些怪物,從他們眼皮子底下跑過來繞過去的沒個停,大大方方得越過防線去后面的城鎮里吃人,吃得他們連個換防休息的地方都沒了,一個個得肚子里也是窩火,這下好了‘仁慈’總算是放他們出來打。
殺光!都殺光!
又是一連串哨箭滑過天際,可這回是從西南方向射出來的。
帝國軍分兵發動了鉗形攻勢么,‘仁慈’也不驚慌,畢竟帝國人多嘛,部隊都展開了可不是四面八方都圍上來。
精靈的精兵們也早就習慣了,繼續有條不紊的出營,只分出兩個支隊,前后策應著往西北方去攔截側翼的敵軍。
“吁————!”
然后成片的哨箭從東邊升上了天空。
這一下,不止是‘仁慈’皺起眉頭,連訓練有素的精靈百夫長們也不由停下了腳步。
怎么回事?東邊也有軍隊繞過去了?這不可能啊……
但凡帝國軍出動,精靈的斥候都是全程跟著其本隊的,而大營外圍更密布哨探,怎么可能被人摸到東邊去?還潛到需要示警的位置來?
“吁——!!”
然后更扯蛋的事情發生了,從西南方傳來了一串哨箭,說西南方并無敵人!
這下精靈老兵們也開罵了,什么毛病!沒有敵人那第一輪哨箭你是射著玩的么!
再然后更多的哨箭就射向了天空。
有的說有大軍,有的說有小隊,有的說沒有發現敵人,有的說現在立刻撤退。
起初還有些騷亂的精靈老兵們,在這此起彼伏的哨箭的閃光下,反而逐漸安靜下來了,一片死寂。
畢竟這時候,誰要還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就真的太蠢了。
精靈軍傳令的哨箭,被帝國破解了。
“‘仁慈’女神!如今形勢不明!”‘仁慈’麾下的神衛騎士出現在女神身后,“請立刻回營死守吧!”
‘仁慈’不由得皺起眉頭,還真是有點心煩,熙德那個老瘋子這些年用著太順手了,人擋殺人神擋殺神的碾過去,什么試煉他一個人都能做完,結果其他人就都成了膽小怕事的廢物,眼下這不過是疑兵的詭計,他們居然就喪失了戰斗的膽氣了。
不過,這情況也確實有點不對勁。看起來帝國是真的發動攻勢了,否則不可能主動把破解了哨箭傳令的事暴露出來,一定是有什么把握才來強行攻營的……莫非運送了火器過來?可這個狂風暴雨的天氣,還能用火器嗎?
“不能回營!朝令夕改進退不明的,只會加劇混亂!你們打起我的旗幟去傳令!不許在大營門口堵著!繼續出兵!率軍朝西南方去!尋機殲滅帝國軍主力!”
神殿騎士們領命,打起‘仁慈’的魔法軍旗,銀藍旗子上的白水仙,聚集部隊往西南方出動。
而‘仁慈’在幾名使徒的保護下,匆匆得向東方的林子里鉆進去。
這恰好是個機會。抓住這個機會和帝國軍打一仗,哪怕兵團被全殲,帝國也不會毫發無傷。
正好能起到誘餌的作用,把帝國的主力吸引過來,到時候可以落入‘秩序’援軍的口中……
“嗷嗚——!”
“啊啊!”
“是狼人斥候!”
迎頭從密林中鉆出的黑影直接叼走了一名使徒。
魔武士們和法師們立刻廝殺起來,而‘仁慈’把發袍一甩,整個人化成泉水的幻像,如泉流一般分出十幾道分身,開始用沼澤和暴雨中充斥的水之魔能,發出密集的冰雹和水箭,與迎頭撞上的狼人大隊交戰。
‘仁慈’自己,則通過魔法幻像躲到戰場邊緣,躍到枝頭,觀看沼澤中喧囂慘烈的血腥廝殺。
居然一上來,就把手下戰力最強的狼人兵團扔出來包抄,看來普莉希拉這次,是真的發動強攻了。那么帝國一定是派了額外的援軍給她,莫非是從沙之國運送了……
“嗷——!”
什么!殺意!
‘仁慈’閃身跳躍,在半空中踩著凝結的冰花閃避,一瞬間在黑夜中爆發出了數十道分身幻影。
可是襲擊者卻沒有絲毫的猶豫,直盯著‘仁慈’的本體一爪子撓過來,一拳就打破了冰花凝結的尖盾,在‘仁慈’的胸口掏了一把,一把抓破了她的法衣,直接扯開了衣袍,左胸大塊的血肉都被抓得稀爛,傷口深到能看見胸腔內的心房。
怎么會!明明已經用秘法隱形了!到底是什么東西!
‘仁慈’顧不及傷口,震驚得扭頭看向突襲自己的怪物。
大過馬車的體型,烏黑倒刺的鬃毛,肩背的肌肉如鋼塊一般撞在一起,雙眸好像血月一般,瞳孔被渾濁的殺機填滿,獠牙間滾燙的呼吸在冰雨中蒸騰成滾滾的惹氣,就好像全身都點燃了白色的火焰。
是一只碩大無比的黑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