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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凌晨,雞叫了三巡之后,譚淑珍就起床了,劉立桿知道她這是要下樓吊嗓子,劉立桿罵道,演出都沒有了,還吊什么嗓子?
譚淑珍白了他一眼,說道:“不管演不演戲,我要對得住自己這副嗓子。”
劉立桿倒在床上,隨她去了,他知道自己不能和譚淑珍較真,較真他就輸了,譚淑珍是個很認真的人。
譚淑珍回到了桕子樹底下,開始她的咿咿呀呀,就這樣一個人堅持了一個多星期之后,徐建梅也下樓了,兩個人點了點頭,徐建梅就站到了樟樹下面,一起咿咿呀呀起來。
后來馮老貴也下來了,他站在兩個人中間的空地上,他不是咿咿呀呀,而是哦哦哦啊啊啊。
這三個當年學員班的同學一開嗓,讓劇團里的人感覺這大早上的安心了,明白了自己還在劇團里,而劇團還在,有幾個退休的老藝人,躺在床上聽著,聽著聽著就老淚縱橫。
永城縣一半的居民,每天聽到他們的聲音,就知道劇團沒有事,只是奇怪,他們怎么這么久都不出去巡演了?
被丁主任放養之后,婺劇團變成一盤散沙,這些散沙,散到了永城縣城的各個角落,他們早上從那個半圓的坡道下去,傍晚從那里上來,仿佛這上面不是他們的單位,只是他們回歸的窩,他們的單位在坡下的四處,只有到了晚上,他們才會倦鳥一樣地上坡回家。
白天冷冷清清,也只有到了晚上,這高磡上才會熱鬧起來。
每天晚上,劉立桿會搬出一張桌子,放在桕子樹下,然后跑下去下面小店,買一瓶八毛錢一瓶的千杯少白酒,一大包五毛五一包的花生米,和一罐椰子汁,回去高磡。
過了一會,每天固定的人會自己帶著凳子從樓里出來,最先是譚淑珍,今天如果劉立桿又采訪了哪個大王,譚淑珍會帶著大王們送的食物,沒有就只帶一張竹椅,張晨和金莉莉,會端來一大塑料筐的鹽水毛豆,或者一臉盆的炒螺絲。
徐建梅除了凳子和水什么都不帶,她說這是劉立桿欠她的,在溫州的時候就許諾,說是回到永城,吃香喝辣隨便說,桿子,我夠意思了吧,我有沒有隨便說?
劉立桿說是是是,這閻王債,一輩子也還不清了。
馮老貴也是除了凳子,什么也不帶,他還要喝劉立桿的千杯少,他的理由更正當,他說和你們這些暴發戶相比,我現在是走路都不帶風的貧下中農,需要救濟。
每天晚上,固定的人就是他們六個,其他的人,在邊上站一會的,伸手抓一把花生米或鹽水毛豆,喝一口張晨或劉立桿杯里的酒的,數不勝數,也有臨時參加酒局的,那就會自己帶著酒菜過來。
到了半夜,就更是驚喜和驚嚇連連。
婺劇團的幾個武生,團里沒事,也沒飯吃,就只好去社會上討生活,所謂討生活,憑他們的能力,也就是幫人打架,剛開始的時候是跟在別人手下當馬仔,后來是幾個人自己打出了一片天下,也開始帶起了馬仔。
“婺劇團的。”
這四個字,在永城的街上竟變得有些威懾力,連劇團退休的老頭老太太,在農貿市場和人起爭執,也會說,我是“婺劇團的”,對方的聲音頓時就小了下去。
張威他們坐著喝酒,看到他們四五個人回來,手里提著燒雞燒鴨鹵大腸和酒,就知道他們今天是打贏回來了。
坐下來就一起喝,在外面再威風,回到這里,他們叫張晨叫晨哥,叫劉立桿叫桿哥,叫馮老貴不叫哥,而是叫叔,老貴叔,起先,馮老貴還很不解,問他們,為什么給我長一輩?
他們笑道,看看你玉樹臨風,還蘭花指,要打架,就是輸的命,還不是老會輸?
再叫,馮老貴就不好意思和他們再多說了,只能支支吾吾、羞羞答答地半應半不應。
不管是譚淑珍、還是金莉莉、徐建梅,他們一律取她們名字的最后一個字,再加一個姐,三個人聽著也很樂意,聽起來有江湖氣。
偶爾有時候,高磡下面響起一陣雜沓的腳步,幾個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上來,坐著喝酒的人就知道他們打輸了,后面還有追兵,譚淑珍就會大叫一聲:
“有人欺負劇團的人了!”
從大樓里,很多人就會拿了家伙沖出來,去堵在坡頂,下面的人看到一下了冒出這么多人,還拿刀拿槍的,哪里敢上來,掉頭就鳥雀散了。
他們哪里知道,這些刀槍都是道具。
劇團的人長年在外,一個鍋里吃飯,一個房間打地鋪,時間久了,潛意識里就會有家人的感覺,碰到這種事,不分男女老少,都會出頭。
也因此,讓那幾個小家伙名聲就更大了,人家可以打上你的家門,你他媽的不能上門找他算賬,這個架怎么打?這種人,還是少惹為妙。
被放養的劇團,就這樣一天天地放養著,云在走,風在飄,日子在過,但人心里,總是不甘。
“桿子你他媽的,再寫幾個月,整個永城的人都要變成大王了吧?”張晨罵道。
“那我怎么辦,有妻要養,妻還要天天喝椰子汁,我自己還要千杯少,我不寫大王,怎么活?”劉立桿看了一眼譚淑珍說。
“滾,我才不要你養!”譚淑珍罵道,差點就把手里的空椰子汁罐子扔過來。
“你呢?就準備天天爬腳手架?我看你現在,和刷墻壁的農民工也快差不多了。”劉立桿看著張晨說。
“他也有妻要養。”金莉莉說,“我宣布一個內部消息,我們廠馬上快關門了。”
“真的?”徐建梅問。
“我們廠原來的幾個供銷員,都自己跑出去辦廠了,家家廠都比我們廠干得好,價錢還便宜,訂單都跑那里去了,我們沒活路了。”金莉莉說。
“怕什么,你們不是國營企業嘛,倒了也國家管。”譚淑珍說。
“屁,二輕的,縣集體,倒了就倒了,最多和越劇團的人一樣,天天去縣政府鬧。”金莉莉說。
“唉,真是的,我真不想和這幫老頭子老太太一樣,不過,看看我們劇團,我看也快了,唉!”徐建梅重重地嘆了口氣。
張晨一直喝著悶酒,沒有說話,金莉莉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說:“喂,你怎么不說話?”
張晨抬頭看了看大家,把玻璃杯頓在桌上:“我們也出去闖闖吧?!”
眾人嚇了一跳,劉立桿看著他說:“張晨,你說什么?”
“我說,我們也出去闖闖。”張晨看著他們說,“徐建梅說的沒錯,我們劇團,是沒什么指望了,我每天站在腳手架上,看著那些外地牌照的汽車,有安徽的,有湖南的,最遠的我還看到過新疆的。
“我就在想,我們有手有腳的,怎么還不如一輛汽車,人家天南地北的都跑到這里來了,我們呢,還憋在這破地方唉聲嘆氣,有什么用,世界那么大,我們為什么不可以出去闖闖,難道,我們還會餓死?”
“好啊,去哪里?你去我就跟著!”金莉莉叫道。
“不對啊,張晨,在蒼南,那照相館老板煽動你去溫州,你還把人家罵了一頓。”劉立桿說。
“那是溫州,太小了,我們要去,就去一個大地方。”張晨說。
“那去哪里?深圳?”劉立桿問。
“深圳現在不行了吧,我鄰居去過,都回來了。”馮老貴說。
“那是你鄰居沒用。”金莉莉搶白道。
“去海南吧,那幾天我在畫布景的時候就想,我這輩子,一定要去這個地方,躺在沙灘上,等樹上的椰子掉下來,砸破我的頭。”張晨說。
“好啊!就去海南!”金莉莉叫道。
“我也跟你們去。”徐建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