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朱將死。
獻祭的火光,灼燒千古,點燃萬世,上了路,便沒有回頭的余地。
不過,在生命的最后時刻,他卻決定做些什么。
他呼喚著應龍,讓之上前來。
應龍躊躇了一下,警惕的看著商羊妖帥,爪子攥緊,若有若無的顯出一些禁忌的大殺器。
不是源自女媧,就是來自炎帝,還有些看不出來根本,但是威懾氣息十足的小玩意兒,仿佛是在警告商羊——
她可不是好惹的!
誰是洪荒天地里關系最復雜、靠山最硬實的人物?
那必然是她!
給女媧當過司機。
給炎帝當過老師。
給黃帝當過打手。
跟道祖照過面。
是龍祖未記名的親屬。
可以想見的未來,她還要給夏后氏做苦力。
等等等等。
誰是洪荒排行第一的關系戶啊?!
應龍的身形一個戰術后仰,她稱第二,無人敢稱第一。
如果有人能用“關系”大道盤古,那定然是非應龍莫屬了。
商羊看著她,嘴角抽了抽,欲言又止,最終什么都沒有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任她的行動了。
應龍這才上前,走到了丹朱的身旁。
一對曾經的對手,如今再見,彼此對視,都有物是人非之感。
是的,他們曾是對手。
當年,應龍拿著龍祖的“遺命”,本當成為龍師的托孤大臣,但可惜……她入主龍師還沒幾天呢,就稀里糊涂的被鳥師給趕了出去。
這過程中,少不了以丹朱為首的龍師高層,在應龍的背后扯后腿,出工不出力,導致了應龍孤身作戰,獨抗鳥師,而后合情合理的被驅逐。
當時的應龍還年輕,看不出其中的道道。
但經過一些老狐貍提醒,也漸漸明擺了個中貓膩,知道是被龍師那邊射了暗箭。
這是當年的那場交鋒,以應龍的灰頭土臉跑路為告終,算是她輸了。
只是,如今復盤再看……應龍輸了,做為當時贏家的龍師高層,卻也沒贏。
今日龍師之難,固然是有鳥師中那位皇者的百般謀算不假,可若無昔日龍師高層的以虎謀皮,導致了龍師在失去話語權后就再無法收回,被鳥師滾起了雪球,徹底做大……也不至于此!
縱然會吃虧,也不會吃虧的那么徹底,以至于龍師為圖復興,埋入了發展的陷阱,被人連鍋端了。
到最后。
贏家,只有一方……是鳥師的重華!
回首看去,幾分感慨,幾分無言。
若是那時,龍師接納了應龍,認真遵守命令,是否還會有今日的結局?
這是一個誰也說不清楚的可能了。
不過,如果龍師成了應龍的財產,真要有被連鍋端的危險,炎帝也好,軒轅也罷,那肯定是要著急上火的……應龍的財產,就是他們的財產嘛!
應龍年紀還小,那么大的壓歲錢,她把持不住,自然有她的監護人來幫她保管……誰動了這份財產,就是動了炎黃二帝的財產,從他們的鍋里搶食!
打死!
一定要打死!
不……
連這樣的行為,都不會給出現的機會。
說不得,彼時的軒轅,就不是四處跟天庭打游擊了,而是直接將自己的主力拉到龍師這里,做為自己的大本營!
一位巔峰戰力鎮守,把持人族與巫族的部分大義,哪里是天庭能輕易啃下來的?!
可惜。
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龍師追逐了他們想要的自主和自由,卻也因此斷送了性命,覆滅了基業。
不過,或許也算是求仁得仁罷。
寧可站著死,也不跪著生。
只要本心無悔,生死……又有什么不能看淡的呢?
丹朱為他的過去、為他的選擇,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臨終前,卻也并不如何后悔,只有幾分淡淡的哀愁。
“我要死了。”
他看著應龍,平靜開口。
“你或許有可能活下來。”應龍沉吟,抬起一只手,有血光凝而不散,“我這里,多多少少流著蒼的血。”
“以之吊著你的性命,之后等待人皇的救治……有那么一點希望,相助你擺脫死境。”
“不用了。”丹朱推拒了,“我活著,只有我一個人得了好處。”
“可我死了,天下人都將受惠……哪怕是龍師。”
“棋局走到這一步,我死去,才是最讓所有棋手滿意的結果。”
“唔……”應龍眸光閃動,“丹朱,你……或許把自己看的高了一些?”
“有些棋手,心胸開闊,格局高遠……換作是你的父親,他們會十分警惕,在乎死活。可你嘛……”
應龍連連搖頭。
她說的話有些損。
當然,這也是為了刺激一下丹朱的斗志……龍師高層的慨然赴死,讓她都有幾分震動,難得看到最后一個活著的,她希望這份犧牲的火還能再持續燃燒,照亮昏暗的時代,成為蒼生的榜樣。
只是,丹朱拒絕了。
“或許吧。”丹朱淡笑,死亡面前,他放下了一切,曾經追求的,在此刻都變得不值一提,“對某些大人物來說,我就算活著,也不可能給他們帶去多少威脅和煩惱。”
“可龍師……不同啊。”
“我已經成了族群負債的關鍵……我不死,想合情合理的賴賬都不好做呢。”
“龍師,需要由破滅而新生,一些遺留問題……能處理,就提前處理了罷。”
丹朱的笑容燦爛,仿佛談論的根本不是他的生死問題。
應龍聽著,默然無語。
丹朱……這是在拿他自己的死,為龍師盡可能的擺脫枷鎖束縛。
對別人狠,不算狠。
對自己狠,才是真的狠!
想到這里,應龍看著丹朱的眼神復雜。
——這是一代人杰。
心性、智慧,都并不缺。
然而……
生不逢時。
卷入了老陰比的大亂斗,下場的盤古都不止一位,連人道都特么的成精了,在背后暗搓搓的搞事!
這樣的局,對年輕人太不友好了,堪稱無解!
丹朱栽在這樣的局里,能撐到現在,甚至還帶走了一位妖帥的性命……這已經足夠出色了。
只是再出色,也免不了死亡的結局。
“當初,你可以不走出龍師,固守本部。”應龍道。
“那沒有意義的……”丹朱低沉道,“弱水成災,崩潰了我們的統御,本部的防御形同虛設,是守不住的。我再待在那里,只會讓龍師的地盤成為最慘烈的戰場。”
“那樣一來,哪怕是獻祭殺敵,我都不敢做了呢……子民先要死的干凈。”
“你為龍師考慮到這樣的程度,實在是令我欽佩。”應龍真心實意的稱贊著,“我不及也。”
“可我的路,也就是到此為止了。”丹朱平靜道,“剩下的路,我走不下去了,只能看龍師自己的了。”
“已經死的人,無力再解決還活著的人的困擾……”
“而這一局,我龍師輸了,輸的徹徹底底……國度被破,資源損失殆盡,剩下的族人,能做的只有各自分散逃亡,盡可能保存有生力量。”
“但敵人……不會放過我們的。”
“這,也是我想托付給你的事情。”
丹朱看著應龍,眼神懇切,“我想請你……成為新的領袖!”
“再建龍師!”
應龍的臉色變了。
她語氣沉重,“你是認真的?”
“我想你應該知道——我就是一個白手套而已!”
“是被人推出來滲透,乃至于是執掌龍師的代言人!”
“龍師交到我手里,這意味著什么……我想你不會不清楚。”
“無非就是便宜了外人,但那又如何呢?”丹朱眉眼低垂,接話道,“曾經,龍師是我父親盤古的錨,釘在洪荒天地和人道中,做為助力的憑依。”
“故而在那時,我是堅決要守護它的自主和自由的。”
“甚至一定程度上,可以為了偉大事業,犧牲一下子民的利益——因為只要最后我們贏了,所有的損失都能找補回來,加倍得到補償。”
“這是一筆很劃算的生意。”
“可今朝……它碎了。”
“這條路,是走不通了。”
“那我剩下該考慮的,便是身為王的責任……對每一個子民負責。”
“這個時候,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丹朱認真的看著應龍,“此一時,彼一時。”
“當初我排斥你,今朝便要接納你。”
“哪怕你背后的陰影黑幕很重……但即使從最樸素的觀點出發,你們想要利用龍師,也要確保龍師能生存下來、發展起來,不是嗎?”
“縱然并非如此!”
“可就算是為了形象工程,也要在世人面前做做樣子,多多少少給一些援助。”
“我將統率龍師的大義交付,換一份讓族人躲避追殺、生存下來的資本,為此哪怕再多的苦難都可以吃,即使是把之當做苦力使喚……這筆交易對你們來說,很劃算的吧?”
“畢竟,天庭可還在呢,甚至在這場博弈中,取得了上風……這是最有必要團結的時刻。”
丹朱到了死亡的邊緣,卻看得比往常任何時刻都通透了。
努力的活著。
這是龍師在眼下破碎崩潰時刻,最重要的使命。
對天庭、對鳥師這些大仇人低頭,是做不到的。
可換一個昔日有身份的“大長公主”來統御……卻不是不行!
應龍無言。
丹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她還有什么能說的呢?
“你這么敗自己的家業,我是沒有多少意見的。”應龍沉默了一小會兒,方才開口,“屆時你父親歸來,看到這情況這般慘烈,最后的敗家決定還是你親手做的……怕不是要把你這不肖子開除家籍,甚至一掌斃了。”
“別怪我沒提醒你。”
“那我也認了。”丹朱微笑。
“呵……”應龍撇撇嘴,“那個時候,你要是怕了,可以到我這躲躲。”
“這倒未必。”丹朱眸光清澈,“我不妨告訴你……我這里的事情,未必會發生到那么凄慘的地步。”
“父皇他雖然素來頭……行事果斷,作風強硬,但其實也善于捕捉機會。”
“而我……雖然將龍師的正統大義拱手相讓,卻也沒有安多少好心。”
丹朱將死,其言也善,沒有欺瞞應龍,“不知道你背后的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奪了父皇的根基,讓你擁有了龍族始祖的血脈。”
“這是你以蛇吞象,篡奪龍師基業的憑依,但反過來,卻也可能劇情重演。”
“我屬意你來重建龍師,但最后你能否將之掌握到最后,不會被歸來的父皇重新奪回,徒作嫁衣?”
“那……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丹朱坦言,他也是有點壞心思的。
他托付應龍,是敲打著小算盤,等應龍背后的幕后黑手費心費力的把龍師從死局困境中帶出來后,龍祖再殺回來,一口悶,龍師就物歸原主了!
到那時,盤古爭奪,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這……多謝告知。”應龍深深的看了丹朱一眼,認真的點頭,“我會小心的。”
“不過,你說的這么實誠,不擔心我使壞嗎?”
“擔心,卻也不擔心……”丹朱淡笑,“龍師之滅,源于天庭和鳥師合流,局勢改易,火師云師處境將艱難……不拉龍師一把,誰來牽制鳥師呢?”
“如果人皇目光短淺,斤斤計較,非要與殘破龍師爭一時之利,放縱真正的敵人,那就爭吧。”
“反正到最后,是給我龍師陪葬的結局……我們也沒有多少可遺憾的。”
“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丹朱很灑脫。
“倒也是。”應龍頷首,鄭重接過了丹朱遞來的事物,那是代表了龍師一脈相承的重器,是無上的正統大義!
這是一枚玉璽,并不大,也并不沉重,卻是曾經龍師氣運的憑依。
而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丹朱此來,已是帶著死志……既然是死,又哪里還會在身上帶著什么寶貝?
能增強獻祭的,都已經燃燒……不能燒的,也都分給那些帶領龍師火種突圍生存的統領了。
只有一個象征身份的印璽,是最后的遺留。
看著應龍收下了玉璽,丹朱臉上帶著笑容,生命的光芒卻黯淡了。
“唉……”他長長的嘆息,吐出了人生的最后一口氣,“這個時代,難啊……”
“蒼生的路……在何方?”
話畢,他溘然長逝。
歲月激流澎湃,沖刷而過,丹朱的身軀化作了光,化作了雨,飄零四方。
原地唯有一道黯淡的靈光,沉在了時光長河的底部,再無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