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緊張而短促的準備工作完成以后,浩浩蕩蕩的遠征軍終于全師都來到了意大利的土地上。
而就在這個時候,芙寧娜公主和教皇一起,發布了聯名宣言,敦促羅馬的“偽政權”即刻解散,并且要嚴懲相關的“首惡”,至于那些并未犯下太大罪行的脅從人員,只要放下武器就可以既往不咎。而對其他各地的動亂,也同樣表示一切要恢復原樣。
同時,法國外交部也向歐洲其他國家發布照會,表示自己出兵只是為了幫助教皇陛下光復羅馬,并無借機吞并土地之意,而列強雖然明知道這只是法國人的障眼法,但礙于自身立場,還是紛紛表示支持。
說到底,非天主教的國家,并不在乎教廷到底還能不能控制羅馬,但是他們絕對不允許革命分子控制羅馬。為了撲滅烈火,他們并不介意為波拿巴家族搖旗吶喊。
就這樣,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幕后操縱之后,一切都已經部署妥當,剛剛誕生的羅馬共和國,已經落入到了絕境,除了一些熱血的民族主義者之外,它再無任何支援,甚至就連輿論上的支持都沒有,它只能用自己僅剩的勇氣,去獨自對抗波拿巴帝國的鐵蹄。
它的命運已經被決定了,只是還需要一些血和火,來讓其化為現實而已。
然而,即使在這么絕望的時刻,羅馬共和國的領導層們,也還是展現出了令人欽佩的尊嚴,在收到形同最后通牒的“聯合宣言”之后,共和國議會以壓倒性的多數,通過了一項決議,堅決拒絕了芙寧娜公主和教皇的要求,并且表示共和國將為自己的存續戰斗到底,絕不屈膝向反動君主和神棍投降。
當然,他們的尊嚴并不是僅僅來自于自身的革命激情。
千百年來,教廷的殘忍狠毒、出爾反爾,這些人早已經見識過了,他們知道,如果自己聽信了教廷的花言巧語,選擇了放下武器投降,教廷也不會真的“既往不咎”,他們在形勢穩定下來之后,一定會選擇翻臉不認人,然后開始大肆清算。
與其到時候被人屈辱地吊死,或者送上斷頭臺,那還不如勇敢戰死算了。
這一份斷然拒絕投降的決議,也正式成為了兩方正式開戰的導火索。
于是,隨著烏迪諾元帥一聲令下,嚴陣以待的法軍開始向南進軍,目標直指羅馬。
芙寧娜和教皇,自然也跟在了這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當中。
作為名義上的“領袖”,教皇一掃之前的陰霾,年邁的身軀似乎又重新煥發了活力,他多次公開現身,慰勉法軍官兵,并且不斷地發出各種敕令,要求所有忠于信仰的意大利人幫助法國軍隊,讓神圣的信仰重新在羅馬綻放。
相比于教皇的上躥下跳,芙寧娜卻低調許多,她大部分時間都只是坐在自己華麗的馬車當中,借助玩牌和喝酒打發自己無聊的時光。
如果光是她自己一個人也就罷了,為了解悶,她還經常拉著夏露一起,讓夏露不勝其煩。
“啊呀,真佩服那個糟老頭子啊,一把年紀了還到處亂竄……真是不嫌累啊。”
躺在軟榻上的芙寧娜,仰頭伸了個懶腰,然后打了個哈欠。
“他現在可是矛盾得很呢……既想要我們贏,又害怕打完了我們把他丟到一邊。”夏露一語道破了教皇的本意,“他現在就是要拼命露臉,提醒所有人,我們這場仗是為他而打的,羅馬也只能歸屬于教廷——”
旁觀者清,教皇的用意夏露看得非常清楚,他之所以這么活躍,不停地刷存在感,本質上是因為他患得患失,害怕法國人打下羅馬之后食言,不把這座偉大的城市還給教廷。或者說,哪怕法國人交還了羅馬城,但是如果之前教皇國的領土被法國人控制的話,那也是他難以承受的后果。
所以他到處公開露面,不斷地發布敕令,不光是為了給法國人打助攻,也是不斷向整個歐洲提示自己的存在感,讓法國人難以違背自己的承諾。
被夏露提醒了之后,芙寧娜也恍然大悟。
“真是個壞心眼的糟老頭子!”她忍不住罵了一聲,然后又疑惑地問夏露,“那咱們難道不想辦法反制一下?至少別讓他這么高調呀……”
然而夏露也只是冷笑了一聲。“算了,沒必要,由他去吧。實力的差距,不是耍這種小聰明就可以彌補的……教皇不甘心完全當法國的傀儡,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但是他再怎么上躥下跳,也改變不了現狀。既然如此,還不如讓他開心一下吧,畢竟他多活幾年對我們也有好處。”
對于夏露和皇帝來說,和教廷的合作,一開始本就是同床異夢、各懷鬼胎的,教廷小心翼翼一直在提防法國,而法國一方當然也不會是天真無辜,他們也有自己的盤算。
對于皇帝來說,他也從來沒有打算過為教廷白忙活一場,事后對羅馬乃至整個教皇國的控制,是必然要實現的。
當然,考慮到先皇和教廷決裂的惡劣影響,這一次必須要做得更加“體面”一些。所以,強行拘押教皇,那是萬萬不可取的。
就大勢而言,如今意大利人的民族意識已經在慢慢萌發,哪怕這次鎮壓了革命浪潮,接下來肯定還會有著風起云涌的抵抗,而這時候,教廷勢必也會成為眾矢之的。為了自身的延續、為了繼續統治教皇國,教皇哪怕再怎么心不甘情不愿,也只能接受法國人的庇護。
而且,在這場平叛戰爭結束之后,哪怕只是為了做做樣子,教廷也需要做出一些改革,以便彌合自己和意大利人之間的矛盾。那么,在教皇國搞改革的時候,法國作為保護人,自然而然就可以擔負起“指導”作用了。
只要把教皇國的新生官僚換成法國人,或者親法人士,那么哪怕法國沒有直接吞并教皇國,也等于是變相地控制住了這片土地。
另外,在皇帝心中還有一層算計,夏露也如實地告訴給了芙寧娜。
“陛下已經決定了,這一次的平亂,我們要寬仁為懷,不搞什么大規模的清算。不光我們不搞,也不能讓教廷這么做,我們要盡量減少人員的損失——之所以這么做,一方面是為了維護陛下的名譽,畢竟陛下在1830年復辟的時候,就極少地進行血腥的報復清算,陛下更不想讓自己真的成為自由的敵人;但另一方面,這是為了給教廷、以及意大利的其他邦國埋下釘子……留下的叛亂分子,天然就是他們的敵人,為了自保,他們就會愈發依賴我們。”
說到底,法國對羅馬的征服,并不只是要控制羅馬城而已,更是要在接下來創造一個各個意大利邦國都把法國視作保護者的局面,而這就需要有一個“幽靈”在各個邦國之間來回游蕩,恐嚇他們。
無論是為了輿論影響,還是為了自身的利益,法國不能讓教皇真的斬草除根,把所有革命領袖和嫌疑分子都統統清算處死——如果真這么干了,誰還需要法國人呢?
相反,“剿滅一部分,留下一部分”,才是最符合法國利益的做法。
而夏露作為執行人,當然也對此心領神會。
經過夏露的解釋之后,芙寧娜聽得頭昏腦漲,她這時候才意識到,在看似團結的聯盟當中,原來還暗含著這么多的爾虞我詐。
“唉,你們還真是樂此不疲啊……這就那么好玩嗎?”片刻之后,她捂著腦袋嘆了口氣。
芙寧娜口中的你們,顯然包含了自己的父皇,不過夏露貼心地忽略了這一點。
“沒辦法,國際斗爭就是如此骯臟的……想要站在這個舞臺上,我們不管喜歡不喜歡,都得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只要能夠實現目的,誰還管自己手上臟不臟呢?”夏露安慰芙寧娜,“我們現在這還算是玩得干凈的時候呢,當初百年戰爭的時候,那才叫一個精彩紛呈……王室、勃艮第派、奧爾良派還有英國人,大家隨時聯合隨時內訌,每一方都干盡了人間所有壞事;更別說還有后來的宗教內戰時代呢。”
“那你們愛玩就玩吧……別拉上我就行。”芙寧娜拿起一顆葡萄,就直接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享受地瞇起了眼睛,“整天讓我去想這些,我一定會累死的。我只想安安靜靜當個擺在臺上的人偶,你們要我去臺上演什么說什么,我就演什么說什么,只要讓我活得開心就行!”
“好吧,人各有志,你這么想我也能理解,放心吧,我不會強行拖著你去做你不喜歡的事情的……”夏露輕輕地揉了揉芙寧娜柔順的頭發,然后帶著點寵溺,小聲在她耳邊說,“你安心當你的廢物國君就好,無論發生了什么,我會保護你的,只要有我在,你就可以平平安安過完這一生。”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芙寧娜當然不會當回事,可是這是夏露說出來的,那分量就完全不同了——因為她真的已經演示過一遍了。
突如其來的感動,讓芙寧娜一個不留神,把葡萄卡在了喉嚨上,然后立刻發出了悲鳴般的咳嗽。
接著,她捂住自己的喉嚨,臉色也急速發紅。
“喂,你沒事吧!”一看她這樣,夏露頓時急了,連忙幫她順氣。
好在,芙寧娜咳了幾聲之后,終于把葡萄給吐了出來,然后大口地喘著氣。
看到她沒事,夏露終于放下了心。
真是個廢物啊,吃個水果都能把自己差點噎死!
接著,她又恨鐵不成鋼地瞪了芙寧娜一眼。
而芙寧娜因為尷尬,臉色更加紅了。
“都怪你,突然說那么讓人難為情的話……”她毫不猶豫地把鍋甩到了夏露的頭上。
“還怨上我了?”夏露瞪了她一眼,“是誰讓你縮在這里偷懶的?沒有我為你忙前忙后,你以為你還能這樣清閑嗎!”
兩個人又互相吵鬧了一會兒,總算化解了剛才的尷尬。
此時的芙寧娜,臉上還是紅撲撲的。
“你好像很輕易就能夠說出一輩子之類的話啊……”她小聲抱怨。“明明自己還這么年輕,卻搞得好像什么都辦得到一樣。”
“因為我就是辦得到啊。”夏露毫不客氣地回答,“我從小到大,想要做的事,還從沒有沒做成的。縱使有時候會有些挫敗,但最終我都會實現……所以,我說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童叟無欺,你還真別不信。”
“那就算這樣,你的‘一輩子’也太多了吧……”芙寧娜若有所指地橫了她一眼,然后掰起了手指,一個個算起來,“你的妹妹,你的堂姐,我那個私生女姐姐,你都說過一輩子要保護的吧?再算上我,這都幾個了?哼,以后呢,天知道還有多少個……嘖嘖嘖,夏露小姐,你背上承載著多少人的人生啊!你真的背得動嗎?”
不得不說,芙寧娜有時候還真的挺一針見血的,夏露這時候竟然無言以對。
她也知道,幾個人的人生,并不是那么好背負的,甚至可以說,這是她前進的障礙——因為弱點越多,就越是容易被牽絆住。
可是,即使如此,她也愿意,甚至甘之如飴。
人生在世,總是要給自己尋找一些“錨點”的,而保護身邊的人,就是她為自己選擇的錨點。
如果真的拋棄了一切人類的感情,那么就算“成功”了,又有什么意義呢?
“芙寧娜,你說得對,我想要保護的實在太多了……多到了我自己都難以承受的地步。呵,你知道,我暗中庇護了我堂姐,讓她免于被當成叛逆逮捕;這次為了救你,我以身犯險,甘愿輾轉千里……我才20歲,就不得不去面對那么多的困難和危險了,天知道以后還會面對什么……就理性而言,這是毫無必要的。”
沉默了許久之后,夏露輕輕嘆息了一聲,吐露了自己的心聲,“但即使如此,我還是會堅持我的作法,我要去用盡我的全力,去保住我自己的童年,直到一切超出自己的極限為止……我沒有什么物欲,不喜歡奢華的珠寶,也不喜歡金錢,但其實你看到了,我比誰都貪心。”
“我必須說,這是一種自戀,而且是極端的自戀,不容許自己的生活出現一點缺損的那種。”芙寧娜輕輕地親吻了一下她的臉頰,來表達自己對好友的尊重,“可是,我就喜歡你這種自戀……你不這么貪心,我怎么能那么舒服地躺平呢?夏露,今后也好好保護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