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圍之后,對芙寧娜來說,時間變得又漫長又短促。
說漫長,是因為每一天她都必須在連綿不絕的槍炮聲、喊叫聲當中度過,神經一直都在高度緊繃當中;說短促,是因為她突然失去了一切娛樂和消遣,不得不蝸居在王宮內極小的區域當中,每天的日子都是高度重復,好像已經失去了時間概念一樣。
針對她的圍城已經持續了很久,每天叛亂者都會發動一兩次進攻,期間還有人到處放火,試圖打破王宮的守衛,好在她的衛隊忠誠而且賣力,每一次都咬緊牙關挺了下來。
不過,即使是如此賣力,但是隨著人員傷亡的增加,王宮的守衛還是不可避免地日漸衰弱下來,王宮外圍陣地一個個丟失,一點一點地被擠壓著空間,到現在,甚至用步槍就可以直接打穿王宮的窗戶了。
為了芙寧娜的安全,衛兵們將她轉移到了環境比較封閉的藏書室,而她只能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度過剩下的每一天。
芙寧娜自從出生以來就是公主,從來都是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她何曾過上這樣朝不保夕、提心吊膽的日子?她覺得自己快要把這一輩子的苦頭都吃完了——當然,如果情況繼續惡化下去的話,她恐怕“這輩子”都沒剩下多少日子了。
為了鼓舞士氣,芙寧娜也不得不舍棄了往日里萬事不管的擺爛作風,強硬地整肅了身邊的近臣和衛兵,把不可靠的動搖分子要么關押要么驅逐,每天還會固定抽出時間去探望那些受傷的士兵——雖然她一直都躺平擺爛,但是她畢竟拿破侖大帝的孫女兒,有些東西深藏于血脈當中,不用教她也知道應該怎么做。
可是,形勢比人強,事到如今,除此之外她也無能為力了,只能在昏暗的地下室當中,每天惴惴不安地度過,帶著自己的衛隊咬牙苦撐,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到來的救援。
在昏黃的煤油燈下,芙寧娜為了打發時間,心不在焉地翻閱著藏書室內的書籍和書信,這些書信,有些是祖母去世之前遺留下來的,芙寧娜從小和路易莎見面次數不多(路易莎每一兩年才會低調出訪法國,看望兒孫),所以對祖母有些陌生,而現在她居然看得津津有味,仿佛是在隔空和祖母交流一樣。
而有些書信,是她繼位之后巴黎的親友們寄過來的,有父母親的,有兄弟姐妹們的,有那些朋友們的,閱讀著這些書信,她原本低落的心情往往就會有些好轉,仿佛自己重新又置身于巴黎一樣。
今天,在無意當中,她打開了一個筆記本,然后在片刻的恍惚之后,她回想起來了,這是自己的筆記。
這份記錄是從1847年12月17日,她接到祖母死訊的那一天開始的。
“今天收到祖母去世的消息,這真是令人遺憾!雖然她和爺爺、父親都有過恩怨,但是她畢竟是我的至親,眼看她孤單死在帕爾馬,作為孫輩我只能為她哀悼了,但愿她在天國安息。”
12月18日。
“今天父皇和母后告訴我,根據帝國和哈布斯堡家族過去達成的協議,在祖母死后,她留下的帕爾馬公國可以由她的孫輩繼承。而祖母在生前表示希望我來繼承它,原來她心里最喜歡我嗎?嗯……奶奶,我早該對你更親熱一點的。
父皇告訴我,雖然他并不受祖母的約束,但看在她畢竟是自己母親、而且斯人已逝的份上,他還是愿意原則上遵從祖母的意愿,原來他也有這么別扭的時候呢……他還問我愿不愿意執行這個協議,也就是說,愿不愿意繼承這個公國,當一個邦君。
這還用問嗎?當然樂意至極!比起在巴黎每天在父母約束下生活,有自己的一片土地為所欲為,豈不是神仙日子?
我一口答應了下來,然而母后卻好像有些猶豫,她說她舍不得我離開,也擔心我肩負不起統治者的責任,所以想要換個孩子去繼承,我有些生氣,可是又不敢反駁。反倒是父皇說既然我有這份志氣,那就不該否定,要讓我自己去品嘗統治一方的苦樂,讓我學會為自己的意志負責……不明白父皇為什么要這么說,但我大概已經被選中了,太好了”
1月7日
“在元旦節過去之后,按照預定的行程,我就要前往帕爾馬擔任大公了,我突然有些后悔了怎么辦?我在百科書籍上仔細翻閱了所有有關帕爾馬的詞條,那里又小又閉塞,而且沒有巴黎的那些娛樂,我的朋友們大多數肯定也不愿意跟過去,我去那里真的能住得開心嗎?
可是我之前已經在父皇母后面前把話說得這么滿了,怎么好意思收回去呢?”
“你倒是給我收回去啊,蠢貨!”看到這里,芙寧娜禁不住怒拍了一下桌子,痛罵了四個月前的自己。
看到自己那顫抖的筆跡,她回憶起了那時候的激動和忐忑,而且隨著離開巴黎的日子越來越臨近,她越來越后悔,可是當時為了少女的面子,她愣是就沒有跟父母親說……現在回想起來,真是荒唐愚蠢。
唉,可是在這個年紀,誰不犯點蠢呢?
罵了一句之后,她又繼續翻起了筆記。
1月14日
“用各種理由硬拖了一周之后,終于還是拖不下去了,父皇跟我說既然要當邦君,那就要有個邦君的樣子,我必須盡快到我的國民們中間,讓他們感受到我的存在,讓波拿巴家族的威名在他們心中根植下來。
我知道父皇是對的,可是我真的擔心我能不能做好這些……可是事到如今我也沒有辦法了,我跟好友們一一告別,然后踏上了前往東南邊境的皇家列車。
送別我的時候,爸爸一直在鼓勵我,但媽媽卻哭了,只是一個勁兒地跟我說要多寫家信,并且告訴我一定一定要牢記她的教誨做一個讓人尊敬的邦君……唉,媽媽,我也愛你。我親吻了他們,然后離開了。”
1月21日
“經過幾天的行程之后,我終于來到了帕爾馬,來到了這個我繼承的邦國。公國政府組織了一場盛大的歡迎式歡迎我,但是我感覺這里的人們并沒有多少熱情。我按照父母親的教誨,在城門口對著所有人揮手致意,得到了應有的歡呼,但這一切好像都只是公事公辦,他們應付了事,我也興致缺缺,唉就這樣吧……也算是不錯的開始。
接著,我來到了帕爾馬的王宮,這就是祖母留給我的最貴重的一筆財產了。以當地的標準來說,它確實足夠奢華,但以法國的標準來說,它也僅此而已了。這就是我以后要生活一輩子的地方嗎?好像也沒有那么吸引人啊。”
1月28日
“正式加冕了,這一天場面非常盛大,好像整個公國的人都被拖過來了一樣,而我就像個洋娃娃,穿上了全套累贅的禮服,佩戴了勛章和王冠,成為了這里的邦君。
在歡呼的民眾當中,我看到了他們對我的期待,他們肯定希望我能夠帶領他們,像父皇帶領法蘭西一樣,走入繁榮昌盛的新時代吧?
我還記得父母親對我的叮囑,我有義務去做這些。芙寧娜,你一定要努力啊!從今往后你不再是為自己一個人而活了!”
看著這激動而雀躍的文字,體會著當時那志氣滿滿、躊躇滿志的心情,芙寧娜突然僵住了,她想不到這居然是自己寫下來的文字。
然后,她臉紅了,甚至下意識地想要合上筆記本。
但是,猶豫了許久之后,她還是小心翼翼地繼續翻了下去。
2月18日
“好累啊!我讓首相寫一份每日簡報給我,并且讓我的財政大臣統計一份我現有的所有財富資產,結果每天的文件仿佛都看不完了一樣,我真不明白,這么小的一塊地方也有這么多東西可寫嗎?”
2月21日
“帕爾馬的河流和運河需要重新整修,并且祖母的大臣們似乎還遺留下來一份文件,探討修筑一條連接米蘭的鐵路,但這又牽涉到了外交問題,而且公國的財政也比想象中困難……唉,這么多事,還是交給首相他們去辦吧,我只負責批準就好了。”
2月25日
“這幾天呆得好無聊啊……想家了,要不發個電報問問母后,看看能不能回巴黎探親吧。”
2月26日
“母后寫了很長的電報,苦口婆心告訴我,雖然她也很想念我,但我不能這么快就回家探親,要我認真先履行一段職務再說。唉,雖然早就料到了他們會這么說,但心里還是有些失落……如果事前想清楚會付出這樣的代價就好了……
算了,現在自怨自艾也沒有用,為了振作心情,去劇院看戲吧,或者把劇團叫到王宮里演出也行。”
3月1日
“奶奶留下的珍藏還真不錯,喝起來回味無窮,而且只要喝完了就能美滋滋睡上半天,就沒那么無聊了。”
3月4日
“看戲,喝酒。”
3月8日
“喝酒,看戲。”
3月10日
“看戲,喝酒。話說這個公國就這么沉悶嗎?這些意大利人難道就一點都不懂得生活情趣?為什么他們就沒有那么多娛樂活動?還是因為我這個邦國太小太窮,養不起那些東西?”
3月12日
“喝酒,看戲。”
3月15日
“芙寧娜啊芙寧娜,你怎么能夠如此墮落?你忘了父皇和母后的教誨了嗎?你忘了自己,從今天開始,你一定要振作起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3月16日
“看戲,喝酒。”
筆記到這里戛然而止,而芙寧娜終于想起來,前陣子筆記寫不下去了(或者說她連筆記都懶得寫了),于是被自己隨手丟到了藏書室當中。
如果不是因為此刻坐困愁城,只能的躲在這個地方的話,恐怕它會一直默默地躺在這里,見證自己的擺爛人生吧。
在頃刻之間,懊悔、痛苦和自責,一起涌上心頭,她再也控制不住情緒,低聲地啜泣了起來。
她既痛悔自己沒有在離開巴黎之前,鼓起勇氣跟父母親說自己改變了主意;又痛悔自己忘記了“初心”,忘記了父母親的教誨,過上了躺平擺爛的日子,結果坑害了自己,落到了如今坐困愁城的下場。
“芙寧娜啊芙寧娜,你怎么能夠如此墮落?”她帶著哭腔,又一次質問了自己。
也就在這個瞬間,痛悔的淚水奪眶而出,一瞬間模糊了她淡藍色的雙眸。
“父皇,母后……我真的愧對你們啊……”接著,芙寧娜忍不住痛哭出聲,“要是我早點醒悟過來該多好啊!”
為什么人總是到窮途末路的時候才會幡然醒悟呢?
眼下命懸一線的時候,芙寧娜終于回想起了她不久之前的那些志氣,而現在,恐怕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她只能咬牙苦撐,望眼欲穿地等待著也許根本就不可能到來的救援。
如果等不到呢?
她的目光稍稍移動,落到了旁邊的茶幾上放著的一支小巧精致的手槍。
這支手槍是她的防身武器,也是她的最后尊嚴——她已經決定了,一旦王宮失守,她就自我了斷,絕對不允許自己落到暴民手中受辱,更不能讓自己成為人質,給父母丟臉。
瑪麗·安托瓦奈特落到暴民手中之前沒有及時自決,所以她才會多吃那么多苦頭,她可不會重蹈覆轍。
那要是能夠撐過去呢?要是奇跡來臨,自己獲救了呢?
芙寧娜睜大了雙眼,此刻她的淚光在她的眼角當中如同寶石般閃爍。
“上帝啊,如果我能夠獲救的話,從此以后我就幡然悔悟,好好做一個讓人敬仰的君王!我將遵循父母的教誨,遵循我的血脈,為我的子民效勞,讓我的國家成為富有繁榮之邦,我發誓……”
少女的淚光,印證了此刻的虔誠,她在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也許終于覺醒過來了吧?
或許,這只是又一次的掙扎,又一次在后悔和自責下,發出的言不由衷的保證?
也只有時間能夠證明這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