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悄然流逝,在不期然間就來到了1823年的隆冬,轉眼間就要到圣誕節和新年了。
在這幾個月當中,氣溫雖然越來越低,但是新任法蘭西駐奧地利大使一家,和卡爾大公一家的關系,卻好像在持續升溫,大使一家定期會來大公的莊園拜訪做客,儼然已經成為了通家之好。
促使兩家關系如此快速走向親密的決定性因素,自然就是特蕾莎公主和愛麗絲小姐“一見如故”的交情了。
在初次見面之后,公主殿下就仿佛對這位來自法國的大姐姐十分傾慕,把她當成了知交好友。眼下,在外界看來,愛麗絲儼然已經成為了特蕾莎公主的“閨蜜”。
身為公主,和一位外國人走得這么近,固然不太適合,但是外界對此倒是并沒有多少非議。
畢竟,特蕾莎公主離經叛道的事情都已經做了那么多,這點小事反而不算什么了。
而且,愛麗絲小姐出身貴族名門,在極度重視階級的奧地利人看來,完全不會有失特蕾莎的身份,配得上做她的好友。
更何況,愛麗絲知書達禮,溫柔謙遜,更有著出眾的外貌,短短時間內就已經在維也納的上流社會當中聲名鵲起,在旁人看來特蕾莎這么仰慕這位來自法國的漂亮大姐姐,完全屬于正常情況,那些同樣仰慕愛麗絲的年輕人們甚至在暗自艷羨,恨不能取而代之。
而卡爾大公夫婦,也對女兒這次的眼光也非常滿意,他們巴不得女兒能夠從愛麗絲身上多學點風范,所以自然也持鼓勵態度,主動定期邀請大使一家前來做客。
當然,也有一些神經過敏的人,會暗自嘀咕大公是不是私下里在和法國政府搞什么陰謀,但是大公對此卻毫不在意,他可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去面對那些捕風捉影的誣陷,一家人活得那么戰戰兢兢有什么意思。
對于特蕾莎來說,愛麗絲的“歸隊”,也算是解決了她最頭疼的問題——她得到了一個既有能力又不必懷疑忠誠度的副手,可以作為她自己的“分身”,代替她去做她現在不方便出面的事,大大有利于自己的計劃。
更何況,有了愛麗絲之后,她有了可以共同傾訴的伙伴,也不必在她面前努力維持自己的小孩子形象,精神壓力也得到極大的舒緩。
如果愛麗絲沒有覬覦殿下的話,那就更加完美了……只可惜愛麗絲是鐵了心想要“借夫招魂”,怎么勸都勸不動,特蕾莎也很無奈。
她們兩個人爭吵過很多次,最后得出的妥協,就是愛麗絲絕不能搶先“偷腥”,要等她和殿下結合之后再談借種的事。
這一天,公爵一家又應邀來到了大公的莊園來訪,而愛麗絲也和往常一樣,被單獨地帶到了特蕾莎公主的房間里面,陪著她打發閑暇時光。
此時,窗外的天空暗沉如墨,小雪從早上開始一直下個不停,地上和樹上漸漸地積壓出了一層白紗,而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壁爐旁邊。
早已經被晾曬干的薪柴,在壁爐當中熊熊燃燒著,它隔絕了外面的寒冷,也讓玻璃窗蒙上了一層白白的霧氣。
兩個人的神情都頗為緊繃,帶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嚴肅。
在她們兩個人面前,擺放著許多紙張,還有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
“等新年過后,我們就開始吧。”在許久的沉默之后,特蕾莎用不容置疑的語氣開口了,“到開春的時候,我會跟爸爸說我想去羅馬朝圣,順便見見世面,然后你可以陪同我,爸爸一定會同意的。”
“好。”愛麗絲也沒有提出其他意見,干脆地點頭答應下來。
經過1815年維也納會議的清算之后,現在整個北意大利,除了特意留作“緩沖國”的皮埃蒙特王國之外,其他領土幾乎全部落入到了哈布斯堡家族手中——威尼斯和倫巴底都屬于皇帝直轄領地,托斯卡納、帕爾馬和摩德納等地則由哈布斯堡家族的分支成員們統治。
所以,特蕾莎公主想要去羅馬,倒是很容易就可以暢通無阻,畢竟一路上幾乎都是自家領地。
原本特蕾莎還算年幼,大公夫婦未必愿意讓她遠行,但是現在有接近成年的閨蜜愛麗絲在旁邊,那估計他們也會放心了。
“到了羅馬之后,我會設法去找到殿下的奶奶,和她認親。”特蕾莎繼續說了下去,“而你,想辦法去伊芙堡一趟,然后把伯爵先生給帶出來,然后咱們再重新匯合,一起返回奧地利。”
頓了頓她又小聲補充,“錢的事情不必擔心,這兩年里我攢了一筆私房錢,其中一部分足夠用來買通典獄長,讓他把伯爵和他的義父一起放出來了。”
“我明白的。”愛麗絲又是點了點頭。
在和特蕾莎相處的這段時間里,愛麗絲也多少了解了她的計劃,所以對此也毫不驚訝。
她同樣也和那位伯爵大人共事了多年,當然深知他的能力,更何況,他也是陛下那些親密重臣當中,此刻最容易接觸到的一個,特蕾莎想要第一時間把他撈出來,是完全正確的思路。
眼下,1815年含冤入獄的埃德蒙·唐泰斯,算起來也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黑牢里面呆了八九年了。
當初陛下把他帶出來的時候,已經是1827年的事情了,所以嚴格來說的話,自己還能讓他少坐兩三年的牢,這也算是提前給他一個人情吧……
她也認為,只要把基督山伯爵大人給撈出來,那么接下來陛下的逃亡大計就可以說是十拿九穩了。
唯一的問題,就是她到時候應該怎樣向伯爵和神父解釋這種“巧合”——為什么特蕾莎公主會聽說他們兩個?又為什么會特意花錢把這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給撈出來?
雖然解釋或者不解釋,都不會影響他們兩個人的感恩戴德(他們都是正直的人,絕對會知恩圖報),但是如果一切都不清不楚的話,那難免會讓兩個聰明人心里留下疙瘩,進而讓他們產生無端的懷疑。
所以還不如從一開始就想好理由,
愛麗絲沉思良久,然后想到了一個主意。
“殿下,如果他們到時候問起來您是怎么注意到他的,我可以這么回答嗎?”
特蕾莎眨了眨眼睛,示意愛麗絲說下去。
“我說我是從巴黎的德·莫爾塞夫夫人那里聽說過有關于她曾經的未婚夫的故事,所以特意調查過埃德蒙·唐泰斯的下落,這才注意到這樁冤案,然后下決心解救他。”愛麗絲拿起咖啡,輕輕地抿了一口潤了下喉嚨,然后再看向特蕾莎,“您認為這個理由怎么樣?我把因果關系放到自己的身上來,這樣就沒人會懷疑您了。”
雖然愛麗絲說得云淡風輕,但是特蕾莎頓時有點繃不住了。
她當然知道“德·莫爾塞夫夫人”到底是指梅爾塞苔絲。
讓伯爵一出來就知道自己曾經的白月光已經被費爾南強取豪奪,這種精神上的打擊可想而知。
可是,現在除此之外又沒有什么好的理由,于是她也只能默默地垂首,算是同意了愛麗絲的意見。
她對梅爾塞苔絲夫人也同樣很熟悉。
在丈夫死后,她在宮廷當中任職,默默地盡忠職守,可以說是特蕾莎最信任的女官之一,特蕾莎對她的印象非常不錯。
然后,她突然又想到了。算時間的話,眼下費爾南雖然已經娶了她而且生下了兒子,但應該還沒有徹底發跡,成為軍隊的旅長和伯爵。
也就是說,如果現在就幫助埃德蒙去報復的話,難度應該也不會太高。
“等救出伯爵之后,我們幫助他早點報仇怎么樣?”一想到這里,特蕾莎提議,“這樣他們也許可以彌合關系,不至于以后都那么痛苦……”
愛麗絲的臉上卻沒有興奮,反而有些遲疑。
“可以是可以,但是……那樣的話瓦朗蒂娜怎么辦?”
特蕾莎頓時愕然,然后陷入沉默。
她當然記得,瓦朗蒂娜是她和殿下一起指婚給伯爵的,而且她見證了瓦朗蒂娜的婚后生活,雖然兩個人年齡相差極大,但可以說是非常幸福美滿了。
而伯爵也在這一場遲來的幸福婚姻當中,得到了他缺失的一切,不光有了一個愛他敬他的妻子,諾瓦蒂埃侯爵一家的政治資源也全部由他繼承。
而且她同樣也很喜歡瓦朗蒂娜這個純潔又樸實的孩子。
如果她改變了伯爵和梅爾塞苔絲的人生軌跡,那無異于是改變瓦朗蒂娜的人生軌跡,甚至等于說是剝奪她原本應該有的幸福——哪怕她自己不知道。
這樣做合適嗎?
特蕾莎這下頭一次感到,原來更改人生是這么沉重的事情。
沉默良久之后,她輕輕地嘆息,搖了搖頭。
如果改了,那些痛苦就是自己的責任,如果只是冷眼旁觀,那至少不必去背負他人的人生。
“我們盡量不要改變其他人的人生了,就這樣順其自然吧……梅爾塞苔絲夫人能夠承受住她的命運,她有這份令人欽佩的堅韌,到時候我們對她好點就行了。”
而她的話,無異于也就是說,她不希望改變這一條命運軌跡了。
愛麗絲也輕輕點頭,同意了特蕾莎的意見,然后輕輕嘆了口氣。
“是啊,我們不應該傲慢地使用我們的幸運……我們只要謹慎地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好。”
悄然之間,兩個人也不再繼續交談,而是默默地喝著咖啡,平復自己緊張沉悶的心情。
愛麗絲知道,特蕾莎之所以這么著急,是因為時間不等人。
離那個人到來的時間,越來越近了,她既焦灼又恐懼,所以拼命想要趁著最后的窗口期敲定大局,甚至不顧自己的年歲。
不過,相對于特蕾莎的焦灼,她倒是安心許多。
特蕾莎這兩年來的努力,以及為此付出的一片真心,她作為旁觀者都看在了眼里,她相信這一切不會白費,她也不相信蘇菲姐妹就算真的覺醒了,又還能夠改變什么。
畢竟,這一次,特蕾莎是先來的,而且已經在陛下心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就連她也能夠察覺到陛下對她的眷戀,所以這一次她們應該說已經是“攻守易勢”了吧……
就算要擔心要害怕,那也該是那一邊吧。
這些道理特蕾莎肯定也明白,只是在前世,她被蘇菲壓了太多年,壓得簡直喘不過氣來,壓得有了心理陰影,所以無論怎樣,都有一種打心底里的不自信。
唉,真是苦了您了……對于特蕾莎的心情,她心里只能暗自嘆息。
為了安慰特蕾莎,她身體前傾,然后給了特蕾莎一個安慰的擁抱。
“殿下,不用焦躁,不用害怕,您所付出的一切絕不會是白費的……上一次我只是待罪之身,沒有資格說話也就罷了;但是這一次,我絕不會讓她們越過您的頭上的,無論她們想要怎樣對付您,我絕不會袖手旁觀,我一定會站在您這邊!”
面對愛麗絲的安慰,特蕾莎心里頓時充滿了感動。
也只有愛麗絲這樣同樣“覺醒”,才能夠真切地理解她的苦痛和恐懼,才能夠真正安慰到她,在這方面來說,她的安慰甚至比殿下本人的甜言蜜語還要管用一些。
“謝謝您……”特蕾莎輕輕點了點頭。
多年的主仆情誼,即使重來一次,她還是記得。
但是,她同樣也記得另外一件事——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愛麗絲,也是自己的對手。
而且還不止她呢。
“您的妹妹有消息了嗎?”接著,她輕聲問。
這個問題,頓時讓愛麗絲愣住了。
“她給我和父親寫過不少信,她很想念我們。”接著,仿佛是在躲閃一樣,她連忙回答。
但是面對這個回答,特蕾莎只是笑而不語。
愛麗絲當然知道她真實的意思,她先是躲閃,然后又輕輕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關于這些她什么也沒說……以她的性格,應該是也藏不住事的,既然沒說,那大概就是真沒有吧。”
特蕾莎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慶幸,但多多少少還是有點懷疑。
“如果有得選的話,她會選怎樣的人生呢?”接著,她又小聲問。
這個問題,愛麗絲也一時間無言以對。
印象里妹妹好像一直都默默忍受了自己身為情婦的地位,但又好像從來都沒有為此高興過。
所以,她究竟是怎樣想的呢?
如果她記起來了,她又會怎樣做呢?
老實說,她也沒有把握了。
因為成為“人妻”和人母之后,艾格妮絲終究還是長大了,而不是那個對她言聽計從百依百順的妹妹。
“我們說過不會去傲慢地干涉別人的人生了……”片刻之后,愛麗絲輕輕嘆了口氣,“看她自己吧。”
我們姐妹也不比她們姐妹差在哪兒……接著,她又在心里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