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海龜背上的煙葉灰，沉沉壓在被血染紅的村落上。木屋草屋飛舞著火舌，刺鼻的焦糊吹向四方。血與火的氣息，一同飄揚，這就是死亡與犧牲的神戰戰場。
王國武士布面甲的尸體，與卡斯蒂利亞老兵們胸甲的尸體交疊在一起，一同浸在血水中。武士們鮮艷的鷹羽青銅冠，像是失去眼睛的鸚鵡。而老兵們閃亮的鐵盔頭顱，則像是岸礁上死去的銀魚。
三十個犬裔射手，十四個王國武士，一同站在決死廝殺后的農場中心，大口喘著粗氣。不遠處，剩余的二十來個犬裔射手，正在一邊向后撤退，一邊射箭喊叫。他們竭力分散著卡斯蒂利亞援軍的注意力，可這些援軍已經看到了農場中，大隊的野蠻人所在。
武士隊長泰巨鷹雙眼通紅。他看著自己僅存的弟兄們，對紅發米奎懇求道。
“該死！米奎！我剩下的十四個武士，有四個受了傷，跑不了了！我必須帶上他們…”
“不！不能拖延！主神見證！別說傷兵，就連你身上的布面甲，也得丟在這里！”
“主神見證！我還有體力，能穿著甲廝殺！…”
“屁！把這重甲丟掉，趕緊的！其他人，快去幫武士們卸甲！…”
紅發米奎也紅著眼，動作卻無比果斷。他拿著匕首，沖到泰巨鷹身邊，飛快割斷對方布面甲兩側的系帶。然后，他三下兩下，就把對方破損染血的甲胄扒拉下來，重重往血水中一丟。
“走，別心疼你的甲！我們在補給點周圍，埋藏了些邪魔的好甲！足夠給你們十個換上了！…快走！”
泰巨鷹卸了布面甲，露出了內里染紅血汗的戰衣。他咬著牙，看向剩下的武士們。十個人和他一樣卸了布面甲，準備好撤退。可還有四個傷員，卻依然甲胄整齊，甚至撿起了邪魔留下的鐵盾。
“主神啊！我的兄弟！我的兄弟們！”
“邪魔要到了！走！快走！”
“泰頭兒！你們走！我們留下來殿后！…”
資深武士洛石蜥瘸著傷腿，握緊了手中的鐵盾，額頭上疼出了汗。他對泰巨鷹笑著呼喊，擺手道。
“主神庇佑！我們要去往紅色神國！泰頭兒，不要擋我們去神國的路！”
“對！泰頭兒，我們殿后！不要擋我們去神國的路！”
四名受傷的王國武士，都這樣笑著呼喊。而鐵皮的邪魔，已然近在百步之內。之前負責放火與牽制的三十名犬裔射手，都已經退到了近前，只剩下二十人上下了。而泰巨鷹咬著牙，含著淚，最后看了眼洛石蜥與兄弟們，終于喊出兩句話來！
“走！我們走！”
“主神庇佑！兄弟走好！！…”
十名王國武士穿著戰衣，五十名犬裔射手披著輕甲，終于向西撤退，飛快的逃入黑暗。突襲前足足一百二十人隊伍，至此僅剩一半。而五十名重甲的王國武士，更是只剩下了十個，五十個只剩下十個！
“圣母啊！這怎么可能？！”
教會騎士隊長托馬斯·德·蒙特約，穿著騎士板甲，帶著四個板甲騎士，二十個教會扈從，還有更多的武裝水手前來。然后，他就看到不遠處飛快向西撤退的野蠻人，四個舉盾殿后的野蠻人勇士，還有一地的鮮血與尸體！
“該死！王國圣戰的老兵連隊，竟然在面對面的陣戰中，被西潘古野蠻人盡數殺死了？！”
騎士隊長托馬斯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看著農場中心糾纏死去的殘酷場景！層層疊疊的尸體不分難以分辨，都穿著重甲死在一起，密度極為驚人。而老兵們的頭顱四下滾落，再仔細數去，竟然是整個二十人的老兵小隊，還有八名教會扈從！毫無疑問，這就是剛剛前來支援的那一支人手！
他從未想過，這些偷襲的西潘古土人，竟然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在陣戰中吃掉一個結陣的老兵小隊，一個也沒留下！而既然這支老兵小隊被盡數殺死，那么原本駐守在柵欄邊的二十四個老兵，必然也全軍覆沒了！
該死！兩支老兵小隊，在一次野蠻人的偷襲中盡數身死，可是從未有過！而這樣慘重的傷亡，又意味著什么呢？
“上主啊！神子都會哭泣！一次野蠻人的偷襲，就折損四十四個老兵，還有八個扈從，又死了不知道多少武裝丁壯！如果野蠻人再發動幾次突襲…該死！我們在圣胡安島建起的這處圣伊莎貝拉女王堡，根本就無法再存續下去！”
在熊熊的火光中，騎士隊長托馬斯面沉如水。他沒有立刻去追那些撤退的輕甲野蠻人，而是提著騎士劍，沉默的注視著四個殿后的野蠻人勇士，讓手下同樣震撼的扈從們，把對方團團包圍！
“上主見證！不要進攻！都停手！聽我的命令！”
騎士隊長托馬斯沉聲吩咐，戰場的局勢陷入了難言的安靜。他仔細觀察，從這些野蠻人勇士的臉上，看到了熟悉的“宗教狂熱”，就像那些圣戰中無畏生死的圣戰十字軍。他也看到那四個野蠻人勇士身上的傷痕，那明顯是圣戰老兵留下的，就是這些人殺死了老兵！
對方手中的武器，都是金色的青銅斧頭，簡直跟傳說中古希臘羅馬的時代一樣。而對方的甲胄，則是一種樣式奇特的布面甲胄，有點像歐陸的板甲衣，但更像那些摩爾人的織物甲。
“投降吧！古巴西潘古的勇士！你們的勇猛，得到了我們的尊重！我們會按照騎士的禮節對待你們，并且允許你們的領主，用贖金把你們贖回！”
騎士隊長托馬斯默默審視了一會，突然神情凝重，大聲開口招降！
卡斯蒂利亞遠征軍遠征萬里，付出了風暴損失的代價，才抵達了這片哥倫布口中的“東印度群島”。在眼下的情形下，他們是孤立無援的，也沒法獲得后勤的補充。
如果說，原本征服、殺戮本地的羸弱土人，尚且能看成傳播上主榮光的必要代價，無需擔心那些連金屬武器都沒有的土人反抗…
那現在，當面對這種明顯成組織的，擁有金屬武器與甲胄，士氣高昂、善于夜襲、并且能一次吃掉半支老兵連隊的西潘古野蠻人，遠征軍就必須表露出足夠的尊重來！對于有足夠武力、能夠殺死他們的對手，歐陸的殖民者總是會表露出尊重！
“圣母庇佑！我們卡斯蒂利亞王國，是帶著善意來到東方的！我們希望建立起歐陸與東方的商路，讓雙方都能從中受益！古巴西潘古的勇士，我們希望與你們背后的領主和平溝通！無論是租賃這里的港口，還是進行商路貿易，卡斯蒂利亞王國都懷著和平與繁榮的心意！”
在被毀滅占領的北灣部農場中，騎士隊長托馬斯，真心實意，如此對王國的武士說。他甚至招來了皈依教會的兩名泰諾土人，翻譯他說的話。
他很明確，這些野蠻人的背后，有著一個敵對而強大的土人王國，甚至會有能預言占卜的魔鬼使徒。
遠征軍沒法這樣，不斷去和對面消耗，用人命換人命！所以，眼下最重要的，其實不是殺死多少土人，再打多少次戰斗…而是建立起一個溝通的渠道，盡量去與這個強大的土人王國議和，哪怕是短暫的和約，也強過這樣不死不休！
“托馬斯騎士隊長！你在說什么？要招降并且醫治這些野蠻人？”
“是的！仁慈的上主注視一切，我們需要時間！我們需要，和西潘古的野蠻人王國談判！難道，你們還想繼續遇到這種突襲嗎？難道，你們也想終有一天，變成加西亞與伊尼戈騎士的下場嗎？…”
面對其他騎士的質問，騎士隊長托馬斯反問出聲，所有人就都閉上了嘴。
是的，眼前的情形，卡斯蒂利亞王國需要時間！他們需要時間，來探明這片遼闊陌生的東印度群島，來建立起立足的基地，來建立起通往東方賽里斯、契丹與印度的商路。而作為遠征軍，他們需要時間來積蓄力量，需要時間來獲得財富，而不是看不到盡頭的折損與傷亡！
所以，這一刻，騎士隊長托馬斯眼神誠懇，垂下手中的騎士劍。他上前一步，展露出騎士的微笑，對領頭的王國武士洛石蜥喊道。
“古巴西潘古的勇士，丟下你們的武器吧！以上主的名義起誓，我們會醫治你們，并且允許你們回家！我們會尊重你們的信仰，尊重你們的領地！…我們愿意與你們背后的領主貿易、結盟，甚至交易給他更好的武器與盔甲！…”
聽到對面邪魔首領的許諾，王國武士洛石蜥瞪大了仇恨的眼睛。他沒有去看這個邪魔的鐵皮人，更不在乎對方的招降。他只是死死盯著那兩個努力翻譯的泰諾人，低聲罵道。
“該死！竟然有泰諾人，投靠了邪魔…他們還戴上了邪魔的十字！…”
“一定要殺了他們！…”
王國武士洛石蜥轉過頭，對其他三名武士低語幾句，所有人都同意點頭。然后，洛石蜥神情變化，用泰諾語喊道。
“我聽不懂你們的話！讓那兩個翻譯靠近些…對！再靠近些！…”
“去死吧！投奔邪魔的泰諾人！…”
當兩名顫抖的翻譯，靠近到一定程度，洛石蜥帶著三名受傷的武士，突然暴起！他青銅戰斧一揮，就把最近的土人翻譯砍死！而一名武士擲出銅斧，當場擲中了另一人的腦袋！兩聲慘叫之后，武士們的面前，只留下兩具泰諾人的尸體，猶自戴著十字…
“主神庇佑！殺死邪魔，去往紅色神國！！”
“主神庇佑！去神國！”
一擊得手，洛石蜥沒有猶豫。他帶著受傷的三人，虔誠地喊出赴死的口號，繼續撲向周圍的邪魔。周圍的教會扈從齊齊變色，喊了一聲“上主”，就拔劍廝殺起來！而看到這一幕，騎士隊長托馬斯著急的大吼，親自穿著板甲沖上前來。
“留手！都留手！抓活的！…”
然而，喊聲出口，卻已經有些遲了。三名王國武士都撞死在了扈從的長劍上，只剩下最后的洛石蜥。而這位決死的王國武士，在和托馬斯留手的交手中，很快就看出了對方的企圖，臉上顯出驟然的憤怒！
“你這該死的邪魔！竟然想要活捉我捕俘？該死，你如此歹毒，竟然要玷污我的靈魂！”
“至高的主神啊！我洛石蜥就此去往神國，像是神山石頭上的蜥蜴，為神而死！！”
大聲喊罷，洛石蜥倒轉斧柄，在脖頸上重重一劃！
鮮紅頓時噴灑，他眼睛驟然睜大，然后斜斜的倒在了地上。深沉的夜空閃動著無盡的星漢，仿佛對應著人間的勇士。而他感受到了靈魂的升騰與雀躍，臉上露出一個最后的微笑，就此戰死在了波多黎各英勇的大島上！
“主神…我…來…了…”
騎士隊長托馬斯默然無言，看著這個自刎而死的西潘古勇士。這種行為是被十字教義嚴厲禁止的，但這種勇氣，卻足以讓騎士們認可，甚至會感到敬畏。
“這就是王國的敵人…古巴西潘古的野蠻人…”
周圍的教會騎士們相顧無言，看著這血與火的戰場，看著那些死去的圣戰老兵，被一一安上頭顱。他們也看著那些水手，扒開野蠻人勇士的盔甲，然后驚喜的高喊出聲！
“是青銅！是銅！這些野蠻人身上的甲胄里面，是足足十公斤的銅！！…”
銅當然是值錢的，也是令人高興的戰利品。然而，教會的騎士們，卻并沒有任何高興的表情，反而都是一臉凝重。實際上，在并不缺乏銅礦、甚至說盛產銅料的歐陸，這些銅遠沒有在東亞值錢。
此時此刻，水手們只需要為了一點點財富而欣喜若狂，賣命送死。可騎士們有爵位在身，到哪都能立足，要考慮的事情可就多了。
“上主見證！這座圣胡安大島，怕是呆不下去了！”
“不錯！這樣傷亡規模的土人突襲，我們恐怕沒法再堅持幾次…”
“圣母啊！丁壯、水手、傭兵、老兵，還有我們教會武裝，所有人的傷亡都很重！恐怕我們得勸勸神父…換一處傳播上主榮光的島嶼了！愿主庇佑！”
“愿主庇佑！阿門…”
有些胃疼。這一章是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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