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潮用力撣了撣衣袖,肆無忌憚的眼神與語調,似生銹的刀鋒,磋磨著人最脆弱的神經:“簡直可笑!以為有楊修的身手,便能反敗為勝了么!如今除了壽安宮內的這幾十個人,還有誰能救得了你!”
然而皇帝那樣沉沉然直墜空谷的語調,讓李巖心頭一跳,細瞧著玉璽的眸驀然抬起,便見皇帝直視殿外的目光里有冰冷的殺意。
他可不認為皇帝是虛張聲勢。
果然,皇帝露了一絲似笑非笑。
黑眸微微一睇,眼底如玄冰萬丈直直墜去:“是么!”
反轉來的太快,庭院里得意的朝臣尚來不及反應便已經全部被迫直直跪在了堅硬而溫熱的石板上,高傲的背脊上壓著沉重的刀劍,動彈不得!
對峙在壽安宮內的百余三千營的人,在毫無防備的瞬間全部被割喉,斷氣倒地。
可想守在甬道里的人會是什么下場了。
再次被濃濃血腥氣席卷的空氣,被清姣的月色一照,有薄薄的血色氤氳慢慢彌散,目之所及皆是一片霧紅的殺伐。
李潮面龐上的得意與猖狂一點點變成了僵硬的死色,站在門口怒斥著,使盡全力地怒斥:“你們在干什么?竟敢不聽王爺號令!反了!反了!”
月色照不盡偌大的庭院,一群白須白眉在幽淡的光芒里顯得灰撲撲的狼狽。
“我等為江山社稷鞠躬盡瘁,所作一切絕對問心無愧!皇帝荒唐無度,不肯正視自己的問題,卻要將自己無能無嗣的后果強加在一心為社稷的朝臣宗親身上,如你這樣的君主只會讓天下人唾棄!”
“太后!沈禎!你們便等著吧,這自私皇帝必將殘殺宗室,弄進個庶民血脈來魚目混珠,攛掇我李氏江山!你們都將是李氏的罪人!”
“太后只以為臣等為權為勢,卻不知臣等才是真正一心為先帝爺守住江山啊!臣等無罪!”
“不服!”
皇帝一手支頤挨著交椅旁的小桌兒,頗有意趣的看著這些方才還一副勝券在握的臣子此刻已如喪家之犬,他們的不服和惘然,只是讓他更加得意。
殿外的暗金色鎧甲與褐紅色鎧甲收起兵器,朝殿內一禮,隨即齊齊將面罩推上去,一張張面孔皆是如玉標致。
為首者,赫然是皇帝欽點的鎮撫司指揮使慕琰華!
李潮不敢置信,無人逼近,卻節節敗退。
手中驀然墜地的長刀磕在了門檻上,“鏹”的一聲,直將他擊的踉蹌了兩步,唯有扶著門框才站穩:“你們怎么進來的!不可能,不可能的……你們怎么可能有機會進得來!”
慕琰華大約三十許的年歲,生的一張清冷面孔,鳳眼薄唇,眼角沒有一絲是因笑色而延展出來的紋路,可不就是活閻羅殿慣有的好相貌,無常性子么!萬不會認錯的。
“陛下,叛軍已全部拿下,禁宮防衛暫由鎮撫司整肅。”
在他話音落地的瞬間,宮外有火把連綿揚起,將長長的甬道照的澈亮如晝。
庭院里被壓制住的宗親大臣仿佛被那烈烈光亮將驅散的黑暗全數彈壓進了頽冷絕望的心底,一個個只會諾諾著一句:“完了、全完了!”
楊修長戟呼嘯伸出,一尖兒將李巖手中的玉璽高高挑起,劃出溫澤的弧度,穩穩落在了他的掌心。
皇帝慢條斯理伸手接了玉璽,指腹順著飾龍紋游曳著,以一抹溫潤的觸感告知自己于此役中的大獲全勝!
“英國公府和定國公府里一切可好?”
殿內的燭火忽然一陣挑動,忽忽閃閃的,明暗不定了眸底的光。
慕琰華睇了眼沾滿滑膩血水的雙手,頷首回道:“英國公府和定國公府一切安好。”微微一頓,“兩位老王爺王府前賊首業已全部拿下,請陛下寬心。”
皇帝贊了一聲,卻不知是贊他的部署完美,還是贊慕琰華于殺伐里的驍勇:“很好!”
慕琰華淡淡一頷首,便退去了一邊。
打斗中掉落而滅去許多的火把,閑云幽幽行過,遮蔽了月色,月光迷蒙而幽暗了起來,庭院的光線就似那些大臣宗親的心思,徹底暗了下來。
李巖轉首,看著昏暗處橫七豎八的尸體,血液似乎還在從尸體的傷口處低落,滴答滴答,綿綿不絕,濺起玉碎瓷破的凜冽聲,一聲、一聲,刺在耳膜,撕扯著神經,痛的腦中嗡嗡直響。
血腥氣滯悶的空氣里顯得那么刺鼻,即使被暑氣包圍著,那種在心底滋生的無法言說的陰冷,慢慢凝結成烈烈碎冰,隨著沸騰血脈的驟然凝滯,帶著凄厲的寒意,從四肢百骸一點點的滲透開去。
原來成功與失敗,真的只在頃刻間!
李巖的聲音像是密封的窗戶露了風,失去了方才不顧一切的篤定:“為了騙沈禎打開匣子,皇帝可真是演了一處好戲啊!”
皇帝的嘴角彎了一抹舒展而散漫的弧度,微微一側首道:“彼此。十六不也是如此打算的么?”
李巖眼底的火光有湮滅前的掙扎:“到不知鎮撫司的人何時進得宮來?”
皇帝一字一字的道出真相:“定國公府!”
李巖薄薄氅衣胸前欲騰飛的五爪蟒紋被一朵石榴花的緋紅灼烈撞了下去,帶著一種難以沖天的壓抑,看得久了,便似心底屏了一股吐不出的憋悶。
“真是沒想到……”眸子的不甘里有一寸刮骨的凌厲,轉而看向沈禎道:“他害死了你的女兒,你當真一點都不恨么?”
沈禎微微一抬眉:“否則我該如何?借你們的手殺了他?然后在你們上位之后,讓我沈氏一族背負弒君的罪名,名聲盡毀么?”
夜色化作心底的衰冷,無知無覺的纏上心頭,李巖長嗤:“果然了,沈國公能數十載屹立不倒終究還是有道理的。”
凄厲戛然一頓,目光自兩人間來回游弋,忽然笑了起來,意味深長道:“打的都是好主意,倒真是一場好戲!我到要看看你李彧會走上什么樣的路!”
殿中數人皆不過緩緩垂了垂眸,神色淡的仿佛今夜不過是來賞那清冷的月。
皇帝側身倚著扶手,抬手慵懶一揮手:“帶下去。”
李潮不甘如就此輸的徹底,更不肯成為階下囚被人鄙夷唾棄,提刀一通胡亂砍殺,然而未傷人,已斃命于慕琰華的長劍下。
雙目突瞪,死不瞑目。
燭火不似日光,被一絲細小的風擦過便要晃動起來,這樣明滅不定的光線照的人眼底干澀。
陶源怔怔的看著殿外的尸體,不明白“輸”為何來的這樣快?
可他也看明白了,皇帝和沈禎早就算計到了一切,他們帶著各自的目的,容李巖闖進宮來,容他步步緊逼,原不過把他當做了棋子以達到自己的謀算而已!
但是,他們的最終目的絕對不會是一致的,否則沒必要陪著演那么久的戲!
他將背抵著被暑氣炙烤過的門扉,哪怕入夜,依然是溫熱的,以此來抵御即將被打入地獄的寒冰徹骨。
細細瞇了眸子看著沈禎,艱難蘊起一泊細碎的碎冰鋒利:“皇帝演戲是為了騙你開匣子,你呢?明知皇帝得了玉璽便少了掣肘,你又為什么肯順勢打開?”
“僅僅是為了把李巖送進大牢么?你此舉背后難道就沒有別的目的么!”
“你真的就沒有動過心思將他拉下龍椅么?
他的問題太多,目的也十分明顯而尖刻,然而沈禎老去的面孔上卻并沒有太多的情緒。
在靠近門口的末座坐下,徐徐拂了拂膝頭微微斜了出去的衣裳:“與你無關。”揚了揚臉,“都帶下去。”
陶源被鐵甲拖出去,拉扯與掙扎間緋紅朝服上仙鶴騰云的姿態栩栩如生,晚風微微,拂動朝服鼓起,仙鶴欲飛難飛的姿態里是全然的驚恐。
他的垂死掙扎里銜著薄薄的刀片,在君臣之間劃出刺目的清醒:“沈禎,沒有了嗣天子寶在手里,皇帝絕對不會再對你客氣!侍奉這樣一個刻薄寡恩的君主,最終你沈氏一族都不會善終!你的下場絕對不會比我們好半分!死無葬身之地!”
“死無葬身之地!”
以玉石雕刻嗣天子寶在燭火下閃爍著沉著而潤澤的光,皇帝的眸色卻在那樣溫和的光點里慢慢沉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