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圓數十里以內,山峰零落,天云碎剪,就連光線,仿佛都被裁成一片一片的不相連區域。
這光怪陸離的戰場上,岳天恩一擊得手,將大滅靈童雙臂蕩開,一拳正中破綻,轟退千丈。
原本模糊不定的幻影傷痕,在這一擊之下,再度落實。
大滅靈童知道,若不先將敵人壓制住的話,他根本沒有機會抹去這道破綻。
于是就在他連退千丈,雙足立穩之際,破妄眾生運轉法中最宏大的一面,從他腳下展開。
岳天恩和玄奘都正在向大滅靈童攻去,卻感覺到原本這片被肆意操控變化著的戰場,只在念頭生滅之間,就突兀地歸于寂靜。
無論是地面龜裂,山體浮空,還是云層墜落,光線割裂,每一種物質變化,光影流轉,都代表著背后有無數的“力”在推動。
這些“力”原本都被大滅靈童肆意的撥轉著,在不同的軌道上做出更多的錯動,在這有限的數十里范圍之內,塑造出萬象萬變的絕險戰場。
而現在,所有活躍在不同軌道上的力都被理順,以大滅靈童立身之處為中心,一圈一圈納入最簡單的秩序之中。
玄奘秉承世尊之力,與整個西天靈山國度自有感應,以他的視野,此刻竟能看到大滅靈童腳下,有一道又一道同心寶輪,被塑造出來。
那是無形的圓輪,是最底層的“力”的一種顯化。
一剎那間,三千道寶輪成就。
最外面的一圈寶輪,甚至延伸到了千里之外。
所有復雜的力,都在變得簡單,甚至互相融合。
山峰解體,地面崩潰,空氣變得粘稠,光線變得有形。
所有的東西都逐漸沒有了分別,物質和元氣,隨著“力”的簡化,被無比平均的分攤在這一片范圍之中,形成了一片絕對死寂的領域。
世間萬物,本來就是因為不平等,所以才會有運動。
因為大地有高低,所以水會從高處往低處流,因為空氣有冷熱,所以才會形成風……
因為太陽遠比大地更明亮更灼熱,所以光線和熱量才會從太陽涌向地面……
當萬物平等之時,運動就會停止,世界不再有變化,那是最后的死寂,也是最終的真實。
當那代表三千種力的三千寶輪,都匯合歸一,便是大道至簡,終極寂滅降臨之時。
“看著”那立身在三千寶輪之中的大滅靈童,玄奘腦海中波濤洶涌,又浮現出一段如來佛祖的記錄。
那是五百年前,如來佛祖趕往東土之時所見到的一幕。
萬象崩毀,五行盡滅。
在那晝夜和時空都失去了意義的混沌波濤之中,萬妖萬魔的無上王者,渾身燃燒著代表混亂到極點的森羅無明之火。
記錄中的景象與眼前的景象,出奇的相似。
一個是混亂到了極致之后的妖魔主宰,一個是秩序到了頂點之后的大滅正果。
分明是南轅北轍,居然能殊途同歸。
無論是五百年前的森羅無明界域,還是如今的三千大滅寶輪,都是那種只要錯過了最后的一點時機,就會無休止的擴張,毀滅整個乾坤世界,乃至于會向世界之外繼續蔓延,游蕩到其他諸界去的災禍。
可是當年面對妖魔主宰的時候,有從前古累積下來的東土赤帝天火,還有鼎盛之際的西天世尊如來,他們抓住了那最后一點機會。
“而現在,只有我們了。”
玄奘在心中這樣提醒自己。
他已經獲得了世尊之力,獲得了如來佛祖的感悟,又在接受世尊之力的夢中,看過了金蟬子的一生,早已心如金剛,今非昔比。
只是當真正面臨這樣的時刻,他心中仍不免憂懼。
并非是恐懼于對方的強大,而是憂慮于這份責任——拯救世界的責任。
這世界上,最能摧垮心志的未必會是看得見的艱難,而更有可能是看不見摸不到的責任。
當年的如來佛祖尚且不敢背起眾生求佛的代價。
如今的玄奘,又豈能在擔起救世之責時泰然自若呢?
他心中因責任而顫抖,佛祖的感悟,金蟬子的一生,僧伽的教導,都無法撫平這份戰栗。
那些在短短幾個月的歷險之內,附加到自己身上的神通感悟,最后終究還只是外物,玄奘只能眼看著這份責任帶來的戰栗感,落到了最初的自己身上。
那個時候,頭頂有一層青色發茬的小和尚,還在大唐境內。
被妖怪肆虐后的村莊,處處濃煙,戶戶哀痛,被除妖師鎮壓的妖怪,一劍斬首,血涂滿地。
那是江流兒稚嫩的人生中,第一次見到了妖魔的作為。
那幅場景讓小和尚做了噩夢,在噩夢之后,驚叫著、發抖著醒來,害怕和憤怒作為土壤,同情和哀傷作為甘霖,澆沃出最早的萌芽。
“我也要降妖除魔。”
玄奘憶起了當年那一句,奮力托起紫金缽,缽中的一切都在發光。
那光照耀幽暗,在周圍顯出無數比丘比丘尼,在遠處投射出天人蛟龍八部眾,在半空虛立起金剛力士,金身羅漢,在云霞之間,映照出過去現在諸佛菩薩的虛影烙印。
三世諸佛禮贊,世尊重立靈山!
“妖孽!!!!”
玄奘開口,諸佛菩薩的虛影一同誦唱,靈山佛門法統的萬般神通,盡付在這一句真言之中。
“放下屠刀——
永墮無間!!!”
這一句佛門真言的力量,浩浩蕩蕩地轟穿了大滅寶輪的守護。
大滅靈童的神魂,如同一抹冰巖,撞上了鐵水洪流,瞬間毀滅殆盡。
大滅之法,力是根本,物是顯象,心是虛妄。
只要力的根基不曾被摧毀,他心智神魂滅而又生,生而又滅。
頃刻之間,就在那世尊玄奘的佛門真言之中,被毀滅了四十八次。
終于也有些許威能越過了心和物的層面,直達最真實的根基,使得這大滅寶輪的運轉出現了遲滯。
揭露真實的力之道,確實是無上大道,但眼前的靈童不過是妖孽罷了。
那一句佛門真言之中,最重要的并非是“放下屠刀,永墮無間”,而是開頭的“妖孽”二字。
這一句出自西天世尊的宣告,等于是將當年被誘導、被歪曲了的佛門法統,剔腐迎新,撥亂反正。
玄奘帶著回歸純凈的佛門法統,傾力擲出紫金缽,打出西天靈山極盡輝煌的一擊。
縱然是大滅寶輪,也攔不住這一擲。
昏昏黯滅的三千寶輪正中,大滅靈童動念之間,收攏了靈山國度諸佛菩薩,羅漢金剛受歪曲之后的蒙昧之力。
大勢至菩薩、文殊、普賢、十七羅漢、眾金剛力士、佛國子民、天人蛟龍八部眾,仿佛在一瞬的恍惚之后,虛弱下來。
三千大滅寶輪齊轉,鎮壓世尊玄奘,阻擋紫金缽。
高峰之間,東土的女皇看著彌勒菩薩跌坐,霍然回首,袍袖一揮,如同舞動戰旗,指向那三千大滅寶輪。
東土長安文武百官的力量,匯聚在帝皇位格之下,投入到大滅寶輪之中。
大滅靈童胸口的那一道金色傷痕,越來越深,幾乎全然由虛轉實。
歷經三十三年的黑蓮靈童,力抗東土西天,以一己之身,抵御著乾坤世界之間作為兩極的兩股偉力。
“不識大道,如何滅我?”
他秉承大滅佛法,無上正果,不可一世,絕無分毫動搖,竟然使那紫金缽減緩、凝滯,最后就要停留在他身前六尺之外,再也不得寸進。
世尊玄奘連連震動靈山諸佛烙印,都只能使那紫金缽陣陣顫抖,無法繼續向前。
靈山諸佛的光輝,無法抵達大滅靈童身邊,倒是照亮了一個還在繼續行走的人影。
岳天恩正跨過下方一重又一重的寶輪,蓄勢待發的走向大滅靈童。
他的動作極其遲緩。
這個地方現在是東土、西天與大滅黑蓮,三股力量膠著之地,就算是把一座可以波及方圓萬里的大火山放在這里,都得當場偃旗息鼓,滅為塵埃。
岳天恩現在還能行動,已經是一種奇跡般的表現,但無論是遠處的女皇還是近處的大滅靈童,都很清楚,他會越走越慢,根本不可能真正靠近到紫金缽所在的地方。
世尊玄奘試圖將力量隔空加持到岳天恩身上,只是他剛才凈化靈山諸佛烙印、投出紫金缽的那一擊,已經損耗太多。
淺淡的佛光投射過去,根本無法為岳天恩提供助力。
女皇與靈童卻在此時,一同露出了驚訝的神色。
岳天恩在繼續前進,一步一步,即使是踏在那三千寶輪的間隙之間,極致虛無之地,也依舊無比堅實的踩下、向前。
“怎么會,分明還沒有堪破真實,以心靈為主的力量,越是靠近我,便越會受到大滅佛法的影響,你怎么……”
“老夫什么時候說過我是以心靈為主?”
岳天恩不急不緩地向前走著,此刻三股力量交匯,靈童、世尊與女皇都無法動作,他反而是唯一一個可以行動的人。
周圍的虛空中,或穩固,或變化,或“剝離一切歸于真實”的力,都在與他的動作相對抗。
他的每一步都要付出無以言表的艱辛,所以開口說話的時候,每一個字都順應著他修養吐納的節奏,顯得這樣一段話語,尤其緩慢、堅定。
“練武不練功,到老一場空,只會靠心里頭空想的武人,想一輩子,也只是個廢物而已。”
大滅靈童看著岳天恩靠近,催動三千寶輪,試圖分出一股力量,將之擋住,只是世尊和女皇一同發力,絕不肯給他半點機會。
靈童最大的努力,也只能再度提問:“你并非以心為主,又還沒有悟透真實,難道是將虛妄的心靈與真實的力,視作平等,無分主次么?呵,如此強求的所謂平等,只不過會淪為平庸罷了。”
“答案是,老夫根本沒想過。”
岳天恩發出一陣長笑,步伐竟然再度加快了。
“人生在世,兩手兩腳,大路一條。難道老夫走出每一步的時候都要想想,到底是我的腦子在走這一步,還是我的血肉在走這一步嗎?”
“或許真的去思考這個問題也會很有意思。
但老夫的一生,從來不會限于這小小的一角風景。”
岳天恩走過的地方,開始有記憶中的景象,浮現于混沌虛無之中,如同一道道長卷漂浮于此。
卷中的并非真實,但在這世間的某一處,在這世界之外的某一處,確實有這樣的真實存在。
翻萬卷書,行萬里路。
空想與實踐結合,記憶與真實或許不同,但也不必區分主次,知行合一,如是而已。
岳天恩一步重踏,高高躍起,須發的末端,與身上布料的邊緣,被沉重的壓力拉扯,一點點的斷裂殘留在經過的軌跡。
那一拳擊中紫金缽。
紫金缽距大滅靈童不過六尺而已,岳天恩這一拳揮出的時候,認定的目標,卻是在七尺之后。
紫金缽撞在了大滅靈童胸前的傷口之上。
東土與西天的力量,三十三年前與三十三年后,終于在此匯合。
還有知行合一的圣者之拳。
真空劫數,萬卷武圣。
當年大滅如來被擊潰的時候,曾向他所有的敵人,賜下最后的祝福。
大滅靈童本該遵循這樣的意志。
只是當他的佛法散失,當他的軀體崩潰之時,他看著揮出那一拳的人,只覺得自己似乎沒有什么可以送給對方。
“他擁有的比我更多……”
大滅靈童心中誕生了這一點明悟之時,便是他徹底毀滅的時候。
無上正果,大道真理是永恒,是無限,卻非全部。
黑蓮既毀,東土西天之力,逐漸彌平了這一片區域。
靈山國度中,天花亂墜,地涌金蓮。
世尊玄奘拾回紫金缽,諸佛烙印歸位,靈山國度中萬萬子民,各自修養。
凈土中的眾多子民恍如大夢一場,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三十三年后的滿目瘡痍。
好在劫波度盡,這場大難,總算是過去了。
數日之后,世尊玄奘領諸佛菩薩,送別東土諸人諸神,整理三藏真經,贈與女皇,算作對東土人皇兩次來援的謝禮。
雙方數量太多,龍王側首之時,無奈地看到自己女兒悄悄做了個道別的手勢,從自家這邊,跑到觀世音菩薩身邊。
也罷,三十三年來,自家女兒在長安陪自己的時間可不少,就算讓她最近陪陪觀音,也絕不能說她與觀音,就比對本王更親近了。
南海龍王熟練地安慰自己。
等到送他們回返東土之后,地藏王菩薩也來向世尊道別。
這些年來,地藏王固守靈山,通幽世界之中又多了諸多鬼怪族群,他見不得這樣的事情,既然諸事已畢,便要速速趕回,度化那些鬼怪的惡念。
文殊普賢兩位菩薩也來道別,他們要結伴往獅駝國去,盡力彌補青獅白象造下的罪孽。
諸佛菩薩各安其位之后,玄奘向觀世音菩薩道:“師父……”
“世尊不可。”
觀世音連忙起身避讓,笑道,“并非貧僧心中存有尊卑之念,只是無論世尊還是江流兒,你的師父,從不是貧僧。”
玄奘恍悟,點頭道:“正是,我要拜訪師父,該到魚梁國去。只是在那之前,我想與觀音菩薩商議,若是贈以岳老居士一尊佛陀果位,菩薩意下如何?”
“南無大圣舍利尊王佛,恰與岳居士相合。”
觀音菩薩說道,“只是岳居士未必肯受。”
玄奘一笑,隨后親自去跟岳天恩提起。
“那一片菩提葉,哪里值得老居士這樣相助,如今這南無大圣舍利尊王佛之位,算是我的謝禮。”
岳天恩傷也養的差不多了,最近正在翻看靈山數千年積累下來的種種神通秘卷,隨手舉起一本,說道:“這些謝禮對老夫來說已彌足珍貴,至于什么佛陀果位,還是算了吧,老夫又不會教人佛法。”
玄奘說道:“南無大圣舍利尊王佛,不教佛法,只講斗戰,戰中養得圣賢道。”
“但老夫過幾日就要走了……”
“不常來靈山的佛陀,也有很多。”
岳天恩笑道:“你都說到這份上了,老夫若再推辭不受,未免太拖沓。也罷,剛好你來了,這里幾塊牌子送你吧。”
玄奘接過那幾道令牌:“這是……”
“這是老夫昨夜去找人要的,其中三道送你們師徒和龍女,其他的,隨你怎么安排。”
岳天恩卷著手中法經,說道,“其實不只是你,武明空、狄懷英他們那里,老夫也送了一些。
哈哈,想必很快,那個地方就會變得更熱鬧一些了。”
東土,長安城中,仙宗十友聚會。
宴會途中,司馬承禎受女皇之邀,入宮一趟,回來的時候,手上提了一個錦盒。
他回到聚會那里時,李太白已經喝得銘酊大醉,踉蹌舞劍,碰翻了錦盒,恰好仙劍一揮,刺中了其中一枚令牌。
豪光一閃,李太白當即消失。
賀知章等人當即驚得清醒過來,各自默認神通法力,竟全然感覺不到李太白是去了哪里。
靈山那一戰,道不完的驚心動魄,到如今,其實仍有許多余韻留在東土西天的諸多強者心中,這一下變故,頓時叫他們生起許多聯想,非同小可。
“這……”
“切莫驚慌,稍安勿躁。”
司馬承禎雙手向前壓了壓,以示安撫,道,“并非是有什么妖魔作祟,太白、應當是去了一個更廣闊的天地吧。”
他說了入宮之后,女皇告訴他的那些事情,隨后單手一拂,在面前虛空中攤開那些令牌。
“陛下所言,著實玄妙,但百聞不如一見,貧道看你們正是興起之時,諸位,同去如何?”
賀知章等人相視一眼,齊聲笑道:“有何不可?”
乾坤廣闊,天地曠然,已經足夠承載多少春秋往事。
而在這天地風云,山河萬物之外,甚至在那無量星空之外。
永遠還有著說不盡的精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