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如血,將汴京城墻染成一片赤紅。西夏使團的隊伍在暮色中緩緩前行馬蹄聲沉悶。
黨項皇室政治斗爭非常激烈。李元昊將皇室的叔伯旁系及自己的手足大多剪除,如當年其母族族人衛慕山喜謀刺李元昊,李元昊將其殺了,還連同將衛慕太后鴆殺。
連其弟李成嵬,衛慕太后之子,也沒逃過李元昊的鴆殺。
李元昊還將另外三個庶弟全部沉河而死。
黨項皇室在激烈宮廷斗爭中凋零甚多。李元昊祖父李繼遷一支李德昭算數為數不多傳了下來。
當今國主李秉常的親叔李祚明,也稱作嵬名祚明算是黨項皇室中碩果僅存的最高元老了。
這一次他被黨項內部推舉派來向宋朝請和。
李祚明緊了緊身上的衣領,瞇起眼睛望向巍峨的宋朝城墻。
高聳的城樓在夕陽下投下長長的陰影。
“前面就是汴京城了。“副使嵬名浪布低聲提醒。
李祚明沒有回答,只是微微點頭。他年近六旬,面容剛毅。作為西夏僅存的皇族,他本可以在興慶府享受榮華富貴,卻偏偏被推上了這個屈辱的差使——向宋朝遞交降表。
李祚明轉身對使團眾人說道:“我等不是來乞和的,而是維護大白高國的體面。“
使團成員們默默點頭,但李祚明能從他們眼中看到同樣的屈辱與不甘。曾幾何時黨項鐵騎踏破賀蘭山缺,白駝大纛所向之處,宋人聞風喪膽。
西夏立國百年,曾與宋遼鼎足而立,如今卻要低聲下氣地向宿敵俯首稱臣。
這份降表上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刀刻在李祚明的心上。
黨項要亡了嗎?
黨項亡了沒有?
李祚明記得興慶府里一時看不到任何的跡象,百官還是照例拜賀,一切節日都還是照舊。
興慶府中也是人來人往。
甚至禮佛的節日辦得比以往更盛大,絲毫也看不出頹廢之狀。
百姓們依舊過著日子,但黨項官員們已是人心惶惶。
官員們見面時都是在強顏歡笑。他們都知道黨項恐怕沒有幾日了。
先前靈州被圍時,眾官員們還有些期盼,認為靈州可守,之前宋朝大軍圍困靈州時,不是照樣鎩羽而歸。
悲觀一些的也是認為,宋軍會因糧盡而退兵。
所以眾人都盤算著日子。
李秉常也是安撫百姓,大白高國立國五十載,必不會有失。
靈州與興州一體,朕與之共存亡。
而到了七月的一日的清晨,一名老卒叩開了興慶府大門,告知靈州失陷,黨項兩個軍監司兵馬盡沒。
同時韋州,順州全部丟失,還有李秉常部署在浦洛川附近的兵馬也是全部覆沒。
靈州的黨項兵馬最后在靈州城破時試圖突圍,宋軍故意放開一條生路,在靈州和黃河岸邊派兵伏擊,靈州大軍及附近黨項兵馬逃至興慶府的十不存一。
靈州守將言無顏面對國主,城破時自縊而死。
數名監軍護軍也是見突不破宋軍包圍投黃河而亡。
黨項兵馬僅有堪稱名將的將領,都在解圍靈州與靈州圍城中凋零殆盡。
消息傳來興慶府后,聽說宋軍在順州,王厚所率的熙河路兵馬正要北上攻打興慶府。
當夜興慶府內的一夕數驚。
不少人當夜就離開黨項。
黨項國主李秉常得知靈州城破的消息后,與契丹公主,黨項王妃耶律南相對而泣。
黨項將領和酋長們也是抱頭痛哭。
次日殿議一開始大家還表現的很激烈,要與宋軍打到底,言宋帝雖是年幼,但章越身為托孤之臣,必滅黨項,唯有決一死戰。
但是李秉常卻改變了態度。
“走吧。“李祚明深吸一口氣,率先策馬向前。
宋朝禮部員外郎秦觀負手而立,青色官袍在風中微微擺動。他面容白凈,眉眼間透著幾分文人特有的矜持與倨傲,見西夏使團近前,只略一拱手,權作禮節。
“西夏使者李祚明,奉我主之命前來遞交國書。“李祚明翻身下馬,按照禮儀拱手行禮。
秦觀嘴角微揚,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國書?降表就降表,何必說得如此冠冕堂皇?”
話音未落,李祚明身后使團成員已怒目而視,有人甚至按住了腰間的短刀。李祚明抬手示意眾人冷靜,手指微微顫抖,卻仍強撐著平穩的語調:“貴使如何稱呼?”
國小而弱,使節亦卑微如草芥。
就如人若無斤兩,在外便無底氣。沖突之時,唯有低頭認錯。
秦觀輕蔑一笑:“禮部員外郎,秦觀。”
李祚明心中一沉。宋朝竟只派一名六品小官來迎,連禮部侍郎都未出面,顯然是不將黨項放在眼底。他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屈辱,低聲問道:“不知何時能面見大宋皇帝?”
“急什么?“秦觀嗤笑一聲,“先到驛館住下吧。官家日理萬機,哪有空立刻見得……“
李祚明感到一陣眩暈,眼前浮現出臨行前西夏國主李秉常的面容。
國主臉色蒼白,幾無血色,靈州之敗耗盡了他的精氣神。
李秉常緊握著他的手,聲音沙啞:“皇叔,你這個年紀,朕還要你去受這個委屈,實在是于心不忍。”
“但滿朝中屬你最精通漢學,此去汴京,無論宋人如何折辱,都請……忍下。”
李祚明作為皇族也談不上富貴,但畢竟是平日衣食無憂,這時候望著侄兒哀求忍不住老淚縱橫。
他唯有道:“陛下,臣盡力為之。”
“皇叔,侄兒命不久矣。”
“此番皇叔回國后,侄兒愿以皇位相讓。”
聽了李秉常此言,李祚明大驚,他以為李秉常是在試探自己。
“臣。臣。”
李秉常默然片刻后道:“你也不愿作亡國之主是嗎?”
李祚明再度色變道:“陛下,臣萬萬不敢。”
李秉常長嘆道:“都到了此刻了,就算不是國主,興慶府城破時,又有什么兩樣。”
看著秦觀高高在上的樣子。
“多謝安排。“李祚明深深行禮。
這個動作讓他感到一陣惡心,但為了大白高國,為了族人,為了黨項皇室,他必須忍受這一切。
這一次黨項使者安排的不是在都亭西驛館,而是另一處驛館。
驛館簡陋至極。
黨項使團成員們默默收拾著行裝,空氣中彌漫著壓抑的沉默。
“他們這是存心羞辱我們!“嵬名浪布終于忍不住低聲抱怨,“如今阿里骨的番子可以住都亭西驛,我們堂堂大白高國的使團卻.只能住在這等地方。“
“住口!“李祚明嚴厲地打斷他,“我們此行是為了什么?”
“你當這里還是賀蘭山下的王帳?“
“大白高國存亡事大。“
夜風穿過破敗的窗紙,將案頭燭火吹得忽明忽暗。李祚明獨自站在窗前,汴京城的萬家燈火倒映在他布滿血絲的眼中。
他不免想起與西夏貧瘠的土地形成鮮明對比。
三日后.終于等來了入宮覲見的消息。使團眾人換上最正式的禮服,李祚明親自捧著裝有降表的錦盒,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
宋朝皇宮的宏偉超出了李祚明的想象。朱紅的宮墻,鎏金的殿頂,處處彰顯著大宋的富庶與強盛。
大宋的御前班直,各個高大威武,手持金瓜,冷漠地看著黨項使者們。
“宣使者李祚明覲見——”
宣召聲在大殿中回蕩。
李祚明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邁入殿內。金碧輝煌的殿堂兩側站滿了宋朝文武百官。
龍椅上端坐著年少的宋朝皇帝,面容清瘦,談不上如何威武。
“夏國使者李祚明,叩見大宋皇帝陛下。“
“平身。“宋朝皇帝的聲音不冷不熱。
李祚明緩緩起身,雙手恭敬地捧著錦盒:“臣奉西夏國主之命,特來遞交國書”
遞送國書后。
“是降表吧?“一位紫袍大臣出聲打斷。
李祚明辨認對方,似乎是沈括。
他出使前,對宋朝大臣相貌都有了解,如今也是嘗試一一對上號。
李祚明想從一系列紫袍眾臣中辨認出章越的所在,倒也是輕而易舉。
那位長身秀立,位列群臣之首的男子肯定便是了。
這就是逼得我大白高國幾乎亡國的人物。
李祚明將章越的樣子牢牢記在心底。
面對沈括的質問,李祚明勉強鎮定地道:“確是降表。”
“吾主愿與大宋重修舊好,永為藩屬。“
天子沒有言語。
李祚明深深鞠躬,“昔日種種,皆因邊將擅起邊釁。我主愿歸還侵占土地,歲歲納貢,只求大宋寬恕。“
他說著,雙手高舉錦盒。一名太監走下臺階,接過錦盒呈給皇帝。
章越始終一言不發,這時他身旁一位年邁的紫袍大臣(蘇頌)。
此人開口道:“聽聞你們黨項人最重氣節,今日為何如此卑躬屈膝?莫非有詐?”
左右宋朝官員皆以不善目光打量對方。
明知自己此來是受辱,但李祚明仍抬起頭,直視那位大臣:“正因重氣節,才知何時該進,何時該退。我主不忍見百姓再受戰亂之苦,故以求和平。“
另一名年紀與章越差不多的紫袍大臣(黃履)厲聲道,“你們黨項人背信棄義不是一次兩次了!誰知道這次是不是緩兵之計?“
殿內氣氛驟然緊張。
“陛下明鑒,”李祚明聲音沉穩,“若我黨項有異心,大可遣一普通官員前來。今日祚明以皇族身份親至,正是表明誠意。”
年輕的天子沉默片刻,突然位列眾臣之首的章越問道:“貴使,今年貴庚?“
“虛度五十有三。“
“五十三“章越若有所思,“我聽聞你精通漢學,曾譯《論語》為西夏文,可是真的?“
李祚明一怔,沒想到章越連這也知道:“慚愧,只是略通皮毛。“
一番言語之后,李祚明離開大殿。
降表也被收下。
宋朝君臣要議論降表內容。
今日殿上是長出一口氣,將幾十年的屈辱都踩在腳下,但落到現實還有商議許多。
此刻都堂中眾宰執們先議妥當后再稟給天子和太后。其實對于降表的內容,之前眾相公們就議了好幾次。
今日兩位平章軍國重事文彥博和馮京都是到場,二人與章越并坐。
“黨項的條件還是不錯的。”文彥博手拄著龍頭杖看了看降表。
“除了之前答允的割讓三州之地外,還有黜尊號,拜詔,去冠冕,易漢服,交割三州。”
沒錯,黨項入京后,再度讓步表示了降伏的誠意。
馮京道:“黨項使者低聲下氣地獻上降表,已雪了仁廟時的恥辱。”
“我軍已是與遼軍在河北兵戎相見。我軍初戰不利,樞密院讓三鎮兵馬出擊后,已緩和戰局了。
“現在雙方僵持在一線。”
章越不動聲色,從前幾日宰執商議與兩制以上商議來看,確實靈州雖然大捷,但厭戰的情緒也在官員中蔓延。
章越自己若是滅了黨項,則勢必權大難制,因為權力已登峰造極。
章越依舊垂眸不語,但將堂中眾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侍中以為如何?“文彥博發問。
章越溫聲道:“二公老成謀國,不妨先議。“
文彥博道:“章公識推先覺,智造物于未形。”
“我等如何及之,不知意下如何?”
識推先覺,智造物于未形這兩句是非常高的評價,文彥博在這兩句話上幾乎將章越推崇得如同未卜先知一般。
現在文彥博只敢在此事上與章越商量,不敢明確反對。
事實上章越作為宰相,左揆,最要緊是對大方向的把握上。
每次大方向的把握上都不出錯,那真的就是料事如神,再世諸葛。
威望和威信也是如此來的。
這方面而言,真正是選擇比努力更重要。
眾宰執們這方面都早已服膺于章越,且不說眼前靈州之戰的勝利,就是章越一路走來。
從最早的英宗建儲。
再到了登基時輔助韓琦。
再到后來濮議時反對英宗。
再到隨韓琦擁立先帝上位。
隨先帝支持王安石進行變法。
再到謀劃攻取熙河路。
主持與遼國談判。
奪取青唐勝利。
反對先帝出兵兩路攻伐黨項。
再經過奪取蘭州,涼州。
策立皇太子。
再到反對高太后廢除變法。
再到現在靈州。
一次兩次選對不難,但難得是次次都選對。
好比是一個硬幣,你十幾次擲出都是人頭,那是一等什么概率。
現在不說民間,就是從皇帝到太后,現在眾宰執們對章越的服膺到了一個什么程度。
如今黨項開出的條件非常有利。
不少宰相們暗中都是認為,既是黨項割讓三州,這場戰役就不必打下去。
不過最后到底如何,還是要看章越拍板。
章越心知肚明。
他想起三日前在經筵上講解《道德經》時特意強調的“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物理學中告訴我們兩點中直線最短,但現實處理問題中卻是最長。
你要達到一個目的,有時候必須先往反方向行動。
這就是反者道之動。
借鑒歷史上女真滅北宋,都是多次釋放談判意圖,表現兩邊要和談,麻痹了對方,離間了對方國內主戰派和投降派,瓦解對方主戰的意志和決心,最后一擊而下。
同樣章越要滅黨項,也是這個道理。
正如他當初向王安石進言,遼國對宋,有大略則道義無用,無大略則道義有用。
事實上證明熙寧七年時,遼國對宋就是沒有大略,只是想借助戰爭威脅占便宜而已,所以讓一些利益是可以達成談判的。
但宋朝滅亡黨項是先帝遺志,也是章越作為侍中,今日地位的政治正確。
在收服漢唐故土的大政方針下,宋朝滅黨項是一等必然。
因為道義無用,無論黨項如何談判,都不可動搖章越的決心。
不過這件事在程序內,卻不能成為必然,給黨項或國內的態度不可以堅決。
戰略上必須模糊。
另一個時空歷史上的女真,粘罕明明要滅宋,廢除二帝,卻以宋朝金銀不足的名義扣押二帝為人質,向城中索要錢財女人。宋朝以為這事有的商量,等全部搜刮完將錢財女人送上后,粘罕反悔將二帝擄走。
北宋最后賠了夫人又折兵。
這是談判中非常無恥的做法,同時印證那句話,有大略則道義無用。你以為自己付出后,對方會遵守規則,其實怎樣都被會挑理,結果都一樣。
但章越還是要讓朝堂上表現出一個有商有量的樣子。
同時他對大方向的把握上必須穩妥,一旦出錯,絕對會動搖執政的威望。
章越正欲出言,這時候章亙面色凝重地抵至都堂遞給章越一張紙條。
章越一看紙條。
上書‘瓦橋關失守’。
七月的驕陽炙烤著河北平原。
瓦橋關外的蘆葦蕩在熱風中翻涌如浪。
遼軍鐵騎卷起的煙塵彌漫在城外,耶律洪基親率五萬皮室軍壓境,意圖趁宋軍主力陷于靈州之際撕開邊防缺口。
東鎮輔軍所部僅八千兵馬,卻在都監劉延慶指揮下死守了五日。
箭樓上床子弩的絞弦聲與遼軍戰鼓交織,宋軍士卒以浸透汗水的麻布纏住灼熱的弩機,連續擊退遼軍數度沖鋒。
關墻之下,遼兵尸骸層層堆積,引來密密麻麻的綠頭蠅群,嗡嗡作響。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與血腥味,混合著灼熱的空氣,
第六日黎明。
遼軍以繳獲的宋軍霹靂砲轟擊關城。一發火彈擊中西門箭樓,燃燒的梁柱砸向甕城糧倉,黑煙如狼煙直沖云霄。
木石飛濺,烈焰騰空而起。燃燒的巨大梁柱帶著火星。
黑煙與火光下,潮水般的皮室軍精銳,踏著堆積如山的同袍尸骸,在震耳欲聾的戰鼓與號角聲中,向著濃煙滾滾、火勢蔓延的關城缺口瘋狂撲來。
腐臭與血腥,混合著木材焦糊、糧草燃燒的刺鼻氣味伴隨著灼熱的空氣壓來。
箭樓已毀,床子弩全部被砸毀。
西門甕城的缺口似已無可挽回。
東鎮輔軍旗幟,那面在五日的血火中早已千瘡百孔、被硝煙染黑的旗幟,依舊牢牢插在燃燒的關墻最高處。
都監劉延慶,甲胄焦黑,面頰被煙灰和血跡覆蓋,一雙眼睛卻在火光的映照下,亮得驚人。
他拔出卷刃的佩刀,刀尖直指洶涌而來的敵軍洪流,聲音嘶啞卻穿云裂石:
“大宋兒郎!我等都是待罪之身!”
“朝廷不念前嫌,給我等殺敵報國的機會!”
“今瓦橋關在,我輩在!關亡,我輩亡!隨我——殺!!!”
沒有退路,無需多言。
殘存的輔軍宋軍士卒——他們之中許多人早已帶傷,甲胄破損,衣衫襤褸,被汗水、血水和煙灰浸透。
此刻眾人發出了震天的怒吼。這吼聲壓過了遼軍的鼓噪,帶著悲憤與決絕,匯成一股撼動蒼天聲浪。
一個個宋軍從城墻后冒出,舉起長槍樸刀,猶如撲火的飛蛾,又似沉默的山岳,迎著數倍于己的皮室軍鐵流,逆沖而上!
缺口處,瞬間化作血肉磨盤。
燃燒的斷木、坍塌的磚石成了最后的壁壘。
手里長槍折斷,就用刀劈;刀刃卷口,就用拳砸;手臂折斷,就用牙咬!
輔軍的宋軍士兵背靠著燃燒的城墻與敵搏殺。
劉延慶身先士卒,刀光過處,契丹兵紛紛倒下。
一名遼軍悍將策馬沖來,長矛直刺,劉延慶側身閃過,反手一刀斬斷馬腿,戰馬哀鳴倒地,他合身撲上,與那敵將滾落在地,用斷刃狠狠刺入對方的咽喉。
一名被砍斷手臂的宋軍士兵,用僅存的手死死抱住一個遼兵的腿,任憑對方刀劈斧砍也不松手,直到對方被旁邊的袍澤用長槍刺穿。
一個年輕的弩手,身中數箭,倚在滾燙的斷壁上,用盡最后力氣拉開一張殘破的弓,將沾著自己鮮血的箭矢射入敵陣,然后頹然倒下。
一個士兵在城墻點燃了最后的火藥罐,抱著跳下城墻,朝著蜂擁的遼軍騎兵,在猛烈的爆炸中與敵同歸于盡。
戰斗從黎明持續到日頭升高。
宋軍的人數在銳減。
最后的陣地,被逼到了主關墻下那面殘破的旗幟周圍。
劉延慶身邊只剩下寥寥數十人,人人帶傷。他的佩刀早已不知去向,手中握著一桿折斷的旗槍。
遼軍的攻勢稍緩,無數閃著寒光的箭簇對準了他們。
遼主耶律洪基的金狼頭大纛在不遠處飄揚。
劉延慶環視身邊一張張面孔,咧開干裂的嘴唇苦笑道。
“援軍遲遲不至,我等真要死在此處。”
他猛地挺直脊梁,將手中那桿折斷的旗槍,連同那面殘破不堪的“東鎮輔軍”旗幟,用盡最后的力氣,深深插入腳下浸透鮮血的土地。
“大宋——萬勝!!!”
這一聲吶喊,耗盡了他的力氣
數十聲嘶啞卻同樣響徹云霄的吶喊:“萬勝——!!!”
下一刻,箭如飛蝗,密集攢射。
最后的宋軍士兵向著十倍于己、嚴陣以待的遼軍皮室軍發起了最后一次反沖鋒!
刀光劍影,血肉橫飛。
在熊熊燃燒的關墻下,一個接一個身影在沖鋒中倒下,被淹沒在黑色的鐵甲洪流里,卻無一人后退,無一人投降。
當最后一聲刀劍的碰撞停歇瓦橋關內外,只剩下火焰燃燒的噼啪聲,戰馬的嘶鳴,以及遼軍壓抑的喘息。
主關墻下,那面插在地上的殘破旗幟周圍,層層疊疊倒臥著身披宋軍戰袍的軀體,與無數遼軍尸體糾纏在一起,難分彼此。
瓦橋關,陷落。
東鎮輔軍所部八千將士,自都監劉延慶以下,全軍……殉國。
京城中。
夕陽的余暉灑在宮墻上。章越攙扶著年邁的文彥博緩步而行。
文彥博一面柱龍頭杖對章越道:“進退大臣,當全體貌。”
“照顧蔡持正,章子厚二人,還有這一次司馬光身后哀榮,侍中有心了。”
章越道:“眼下朝堂上下當同心一致,不可輕易貶損大臣。”
文彥博道:“老夫自是知道侍中是仁厚之人。”
“老夫冒昧問一句瓦橋關之失,不能更改侍中覆滅黨項的決心。”
章越看了文彥博一眼,對方閱歷那么深,自己自瞞不過他。
瓦橋關丟失,八千東鎮輔軍覆沒,也震動了朝野。
章越道:“先帝遺志能辦,還是能辦的好!”
文彥博道:“老夫立朝多年,常聽人譏老夫圓滑世故。”
“說到底人之所以圓滑世故,還不是害怕失敗所至。”
“我今日勸侍中,并非知足不辱,求全不美的老調重彈,而是說一則故事。”
“潞公請講!”
文彥博道:“老夫路過一山谷,看到山澗旁臥著幾塊巨石,聽鄉人言,是從一旁巍巍乎的山上滾落。老夫感嘆,這幾塊巨石從此與山無緣,不再是此巍巍乎高山,受人敬仰,實不是可惜。”
“不過老夫走近一看,見此幾塊巨石臥在溪邊,有溪流澆灌,一旁又生滿了芳草,頓又感嘆,這又哪是當初身在山上能體會到的閑情逸致呢?還可供人坐臥,倒也是一番用處。”
“次日老夫又路過此處,在巨石上坐了片刻,看著一旁巍巍乎的山感慨。山上的巨石雖高,但不知何時又會從山上滾落,到時候不知落到哪里,處境又是如何。倒是身下幾塊巨石則無此擔憂,安心歇在溪旁,豈不美哉。”
文彥博這故事的弦外之音再顯然不過了。
章越道:“文公此言如醍醐灌頂,令我想到一句話為官三思。”
“哪三思?”文彥博問道。
章越道:“思危,思退,思變。”
“文公方才是提醒我當思退了。”
文彥博笑道:“非思退,而是想如何退?”
“非要滅了黨項,侍中相位豈能久乎?倒不如對內推行變法,這才是重中之重。”
“也是侍中相位長久之道。留下一個殘破不堪的黨項,而非滅了他,不好嗎?”
章越點點頭,文彥博之言確實有道理。
章越心道,文彥博說得沒錯,這就是傳說中養寇自重之法。
你把寇除掉了,問題解決了,天子和太后以及滿朝文武還會如此指著你章越嗎?
先帝遺志與自己權位,孰輕孰重?
還用說嗎?
文彥博道:“左揆,昔日我罷相時,門前冷落,稱得門前之雀鳥隨手可羅。”
“但復相不到一日,門檐前又如烏鴉歸巢一般!”
說到這里文彥博笑了笑道:“權位之歸與離,猶如天壤之別啊!”
章越點點頭。
夕陽如血,殘陽將瓦橋關焦黑的城墻映得一片赤紅。遼軍大營中,耶律洪基立于金狼頭大纛下,凝視著這座用契丹勇士鮮血換來的關城。
關墻下,堆積如山的尸骸尚未清理完畢,宋軍與遼軍的尸體糾纏在一起。
凝固的血漿將泥土染成暗褐色。熱風卷著焦臭與血腥味撲面而來,耶律洪基的眉頭深深皺起。
“陛下,此戰雖勝,但皮室軍折損過半……”
耶律洪基沒有回答,只是緩緩攥緊了馬鞭。
他原以為趁宋軍最強的西軍主力陷于靈州,瓦橋關唾手可得。可那八千東鎮輔軍竟以血肉之軀死守六日,甚至逼得遼軍動用繳獲的宋軍霹靂砲才攻破城墻。
宋軍都監劉延慶率殘部發起反沖鋒,高呼“大宋萬勝”的畫面,至今仍在他眼前。
雖然這是勝利,但是一場慘勝。
兩萬余遼軍傷亡,三名遼軍大將沒于城下。
宋軍河北路兵馬竟也如此擅戰。
“黨項那邊如何?”
“密報李秉常已向宋室遞了降表!愿割夏、銀、宥三州,不知真假!”
耶律洪基瞳孔微縮道:“全軍退后三十里,暫緩攻宋!”
攻下瓦橋關后,耶律洪基的遼軍偃旗息鼓,第二度遣使至汴京與宋議和。
是日。
天子于紫宸殿大宴群臣,論功行賞。
汴京紫宸殿內金碧輝煌,殿外禁軍持戟肅立,赤色旌旗在風中長揚。
年少的天子端坐于御座之上。
章越身著紫袍玉帶,立于殿中,神色肅穆。
天子親自從御座上起身,內侍手捧金盤,盤中盛著金印金印與紫綬,緩緩行至章越面前。
“卿家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使靈州一戰功成,威震西北,威服黨項,朕心甚慰。”天子聲音沉穩,卻難掩振奮,“今日擢卿為司空,位列三公之首,朕與卿共襄此盛世!”
滿殿群臣皆是欣喜仰戴之色,目光灼灼望向章越。殿角樂工奏響《慶云樂》,編鐘清越,笙簫和鳴。
群臣們不由捫心自問,眼前的此場景,便是大宋盛世氣象。
章越深深一拜,雙手接過金印紫綬,沉聲道:“臣不過盡忠職守,賴陛下圣明,將士用命,方有此勝。”
“靈州之捷,實乃我大宋上下同心之果,臣不敢居功。”
天子見狀,微微一笑,道:“章卿不必過謙,此戰之功,朕與天下共鑒!”
天子言罷。
殿內群臣紛紛上前賀喜。
呂公著、蘇頌等宰執面帶笑意,拱手致意。
此刻紫袍玉帶映著殿中燭火。
呂公著亦道:“司空謀略深遠,此戰不僅收復靈州,更使黨項俯首,實乃社稷之福。”
盡管在靈州之役上多有反對,甚至質問過章越。
蘇頌亦頷首道:“西北戰局,自此可定矣。”
最后文彥博亦拄杖上前,感慨道:“靈州一役,終雪百年之恥!當年韓忠獻公、范文正公經營西北,雖竭盡全力,終未能克復靈州。今日司空之功,遠勝前人,當為后世楷模!”
馮京亦是上前道:“司空居功至偉!”
殿內群臣聞言,紛紛附和,贊嘆之聲不絕。
章越榮辱不驚,神色平靜,目光微垂,似在思索更深遠的謀劃。
他的目光看向殿側的郭林,師兄弟二人目光交觸。
這一刻,昔日書院寒窗苦讀、共論天下的景象恍如昨日,而今終見盛世曙光,萬千感慨盡在不言中。
是夜紫宸殿內,鐘鼓齊鳴,君臣共慶,好一番其樂融融的君臣景象。
一副盛世宏圖,已徐徐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