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回朝后所見都是生面孔,多是這些年官家,王安石,章越使用新法提拔起來的新貴。而舊黨另一個旗手呂公著,在官家多年的異論相攪下及他女婿影響下,政見漸漸趨近于‘新黨’。
這都比之十五年前大不相同,深諳“為政在人“之道的司馬光明白,欲行新政必先聚才。
所以司馬光在經筵時向高太后推薦,召回了很多舊臣。
司馬光不是單純任人唯親,同時也富有政治謀略的人。要辦事,手下必須有一幫人的支持。
他既是為國舉賢,亦是為推翻新政儲備力量。
延和殿中。
司馬光正與高太后進言,章惇入內后,見新君冷落在一旁在御案旁寫字。
唯獨司馬光隔著垂簾與高太后進言,頓時章惇劍眉皺起,一雙銳目頓生不滿。
其實章惇有所誤會,新君一直聽大臣奏論有些氣悶,所以起身寫字,并非隔絕君主私下商量之意。
但章惇與蔡確一樣,對高太后有些先入為主的成見,而成見就如同一座山般不可消移。
章惇收斂了神色,在垂簾前躬身行禮。
現在司馬光舊黨起勢,朝野上將他與蔡確,韓縝列為三奸,將司馬光,韓維和范純仁視為三賢。
此事令性情剛烈的章惇憤懣不已。
“章卿所為何事求見?”簾后高太后詢問。
章惇道:“臣在都堂,聞得下詔。擬擢劉摯、趙彥若等二十一人入朝任職。此等重大人事,臣竟未預聞廷議,敢問太后這些薦舉出自何人?“
高太后道:“此乃大臣舉薦,而并出老身的左右。”
章惇道:“大臣理應明舉,何以密薦?”
司馬光出首道:“是我與呂公著,韓縝一共所協,何來密薦?”
章惇心道好啊,這份名單在宰執中唯獨繞過自己,原來他是樞密使對人事本不聽聞,但高太后下旨開樞密院便門至都堂,所以他也是可以參與人事議論的。
章惇拿出名單遞給司馬光問道:“那么這些人門下侍郎都相熟嗎?”
司馬光道:“劉摯、趙彥若、傅堯俞、范純仁、唐淑問、范祖禹,郭林等七人我倒是相熟。”
“至于呂大防、王存、李常、孫覺、胡宗愈、韓宗道、梁燾、趙君錫、王巖叟、晏知止、范純禮、蘇軾、蘇轍、朱光庭等人……老夫并不相熟,只是眾所推舉不敢隱瞞。”
章惇看著司馬光臉上的譏笑。
蔡確出任山陵使,章惇現在是宰相中唯一正兒八經的新黨。所以他必須在蔡確不在朝時,守住底線。
這些都是因反對新法或得罪新黨,這些年被貶出朝堂的。
章惇道:“啟稟太皇太后,無論熟與不熟,依照慣例臺諫都應由兩制推舉,執政大臣進擬,臺諫和中書門下后省,都是行使監督宰相之意,祖制臺諫與宰相不可有姻親,否則應予以回避。”
司馬光聞言一愣,確實如此。
但是問題是神宗時,沒有這個成法。似章直,章惇也有親戚關系,章直,章越也有親戚關系。
不過兩個不同,一個章惇與章家失和已久,所以兩邊不僅不會勾結,反而起到相互監督的作用。
而章越,章直并相,經官家御口親斷,讓章越為章直扶上馬送一程的打算。
至于章直與呂公著翁婿并相,也是屬于懶得討論的范疇。宰相范疇內這個制度早就被打破了,但臺諫呢?
章惇道:“啟稟太皇太后,啟稟陛下,范祖禹是右仆射呂公著的女婿,而范純仁的女兒嫁給了門下侍郎司馬光的侄兒,故兩人都有姻親之嫌。”
司馬光道:“稟太皇太后,范純仁、范祖禹兩人任諫官,乃眾望,不可因我的原因,阻礙了賢才,我愿為此二人請辭。”
司馬光態度倒是如此堅決,章惇看了司馬光一眼。
章惇道:“啟稟太皇太后,臣并不是擔心司馬光、呂公著會徇私,只是怕若開了這個口子,往后其他人會以此作為參照,任用親屬做臺諫,以致蔽塞人主視聽,恐非國之福也。故范純仁、范祖禹應改任他職。”
論廟堂爭論,作為質樸君子的司馬光哪里是章惇的對手。
在章惇的堅持下,范純仁,范祖禹被迫改任他職,要一個出任天章閣待制,一個為著作佐郎。
范純仁有布衣宰相之稱,作為范仲淹的兒子,他的政見一貫不變。一會兒被朝廷啟用,又一會兒被朝廷踢出中樞,這已經是不知道多少次了。但他反對新法是無疑的。
同時范祖禹更是跟隨司馬光多年,有他出任臺諫,定是絕無寧日。
章惇走出殿外,也是長嘆,他雖贏了一陣,但所為的也是有限。他只能將這二人驅出臺諫,卻不能阻止舊黨等官員回朝之事。
二蘇進京了。
蘇軾倚在馬車窗邊,望著熟悉的街巷市井,眼底泛起一絲恍惚。這座承載了他半生悲歡的城池,此刻在晨光中顯得格外溫柔。
對蘇軾而言這個時空,因受到章越照拂,所以并未遭到歷史上的那等打擊,除了有時感覺孩子不太會讀書,除此之外倒也算得上平安喜樂。
為官者無外乎名利,權勢,但蘇軾不喜歡這些。
蘇軾并不喜歡端起架子教訓人,他天性自由,他厭惡官場森嚴的等級,更不耐那些虛與委蛇的應酬。與其在朝堂上揣摩上意,他寧可蹲在街邊聽販夫走卒說市井趣聞。
所然而這份疏狂之下,卻藏著士大夫最赤誠的擔當。即便經歷過詩案風波,他仍保持著“言必中當世之過“的銳氣。朝中友人數次勸他莫要再作“逆耳之言“,他卻總笑道:“若士人皆緘口,要筆墨何用?“
蘇軾回京之后第一件事,便是面圣。
延和殿上,新磨的墨香混著殿中沉水香,蘇軾伏在青磚上,聽見簾后傳來珠玉相擊的輕響。
垂簾后的高太后面對蘇軾。
“蘇卿可知,當年詩案后你任何職”
蘇軾答道:“回稟太皇太后,臣居黃州團練副使。”
這個從五品散官,曾是蘇軾政治生命的谷底。
“今欲擢你為翰林學士承旨,可知是何人舉薦?”
蘇軾怔了怔。這乃四入頭之一,歷來是宰輔儲備。他大聲道:“臣仰賴太皇太后之恩典。”
“此與老身無關!”太后截斷他的話。
蘇軾聞言有些抓瞎,只好道:“或是陛下的恩典。”
高太后笑道:“亦非官家。”
蘇軾茫然了會,司馬光?呂公著?章越?這些故交的面孔在腦中閃過于是道:“也許是大臣的舉薦。”
卻聽太后又道:“與諸相公亦無干系。“
蘇軾又呆立了半天,心道這莫非是太后點自己。他正色道:“臣雖不肖,但從不向人求官,哀求榮華富貴!”
高太后道:“卿誤會了,老身早就對卿家言語,這是先帝的遺詔。”
蘇軾聞言一愣。銅鶴香爐吐出裊裊青煙,恍惚間蘇軾仿佛看見了官家坐在此位上,與他商量大事。記得蘇軾第一次進京面圣時,批評官家進人太速,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這話猶在耳邊。
高太后道:“先帝在世時,每當用膳時舉箸不下時,臣僚們便知道是在看你的文章。”
“先帝常道蘇軾是奇才……”
蘇軾合目淚下。
高太后徐徐道:“先帝有心重用之,可惜朝論是非多矣,未能如愿便是盍然而逝。”
“惜乎.“
說到這里,蘇軾已伏地慟哭,積蓄多年的委屈和心酸,突然奪眶而出。簾內傳來稚嫩的抽泣聲,是新君在陪著他落淚。
高太后也是陪著蘇軾落了幾點淚。
然后高太后賜蘇軾坐,并賜茶葉一包道:“你要忠心輔佐幼主,以報答先帝的恩德。”
“致君堯舜上……此臣心愿!”蘇軾聞言連連淚流,“敢不竭股肱之力,繼之以死!”
蘇軾紅著眼眶離宮后,便對侍從吩咐前往章府。
蘇軾與章越時隔數年再度相見。
“子瞻!”
“魏公!
蘇軾章越二人對坐坐下,蘇軾是章越好友,又是制舉同年,禮數當然不同。
蘇軾談及殿上高太后對他所言,更是再度落淚,章越也是感觸良多。
章越聽說宮里一個故事,蘇軾熙寧九年時寫了《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后,有人說蘇軾是天上的仙人‘不如歸去’,但最后還是不如留在人間。
官家聽了這一句后大是放心對左右道:“蘇軾終是愛君。”
這樣的段子還是很多的。
大意是我本可置身事外,但還是留下來忠心侍君。
高太后此舉也是高超的政治手段。
蘇軾拭去淚痕,端起茶盞啜飲片刻后道:“魏公此番回京,力保免役法而廢市易,倒是與某當年在密州所見略同。之前百姓頗苦役錢,然魏公改法后,竟使纖夫、窯工皆得生計……只是司馬君實執意盡廢新法,恐非萬全之策。
章越道:“參苓入藥——去其燥性便可活人,豈能因藥苦而焚醫書?”
蘇軾道:“介甫執拗,君實亦不遑多讓。這些年某在黃州時曾見保甲弓手擾民,卻也在杭州親睹青苗錢救活災民。譬如烹鮮,火候過猛則焦,火滅則生,總需執中。”
“我聽說這些年杭州蘇州多機戶,每家雇得幾十張機,甚至百余張,今年我聽說揚州有一大戶居然有數百張機之多,實在令人稱奇。”
“可見當地官府之風氣甚佳。可惜蘇某遍目所見,今之君子,為減半年勘磨,不惜殺人。”
章越聞言沉吟,失笑道:“子瞻所言的‘君子’是呂吉甫嗎?”
蘇軾笑道:“呂吉甫此人喜則摩足以相歡,怒則反目以相噬。”
章越聞言大笑,蘇軾兄弟作為呂惠卿的同年進士,多年恩怨,評論得還是相當準的。
好的時候和你極好,壞的時候和你極壞。
“不過子厚卻不同。”蘇軾說到這里,章越神色一斂。
“子厚還是講些道理。他在位時,也多替反對新法之人說話。當今新黨之中不可一概而論之,既有蔡持正,呂吉甫這般奸臣,但也有章子厚這般。魏公,他日顧命,對子厚你能否手下留情?”
章越一愣看向蘇軾。
自己還未說要如何章惇,蘇軾便替章惇求情來了。另一個時空的蘇軾和蘇轍,在烏臺詩案后顛沛流離,被司馬光召入蘇軾進京,
司馬光也是打算利用他兄弟二人的名望和影響力,來鼓動士林一起反對新法。
歷史上蘇轍負責上疏抨人抨政,蘇軾負責寫奏疏,兄弟二人分工合作,使新法一項項地被廢除。
甚至連章惇,蘇軾蘇轍在歷史上也沒有顧及與對方在烏臺詩案上伸手相援的情分。
現在蘇軾居然和自己說新法不可盡廢,新黨不可盡除,而且還主動替章惇說話,這實是令章越沒有料到。
不是蘇軾變了,是歷史變了。
這一世他們的怨氣,沒有那么大。這也不正是自己用意所在。當年種下的種子,今日開花結果。
但是章越沒變,日后自己主政,不論新黨舊黨只有自己認可方可留下。
章越道:“舊黨之中,也有司馬君實,也有呂晦叔,也不可一概而論。何況我聽說之前在殿上,章子厚反對司馬君實舉薦子瞻兄弟二人回朝。”
蘇軾知道章越沒有答允。
蘇軾憂心忡忡地道:“先帝治天下二十年,用盡了權術。詩案之后,我本灰心仕途所謂。”
“但此番相召,我是真想替天下盡分力。章公蒙陛下托孤,如何能見得朝堂之上分崩離析呢?”
章越笑道:“子瞻莫非要調和新舊兩黨的黨爭,你與邢和叔倒是共論。”
蘇軾道:“邢和叔是趨利之徒。”
“但我看得,若因黨爭而起,一旦新法盡廢,新黨盡逐的局面出現,則是勢不可轉。”
章越聞言欣然,司馬光此番啟用蘇氏兄弟,想借蘇軾之手打擊新黨,但蘇軾早已與自己同列一方。
章越道:“子瞻喝茶!不知子由之論如何?”
數日后,蘇轍也回朝了,被高太后接見并授予中書舍人之職。
是日,蘇軾攜弟同赴章府拜謁。
此番入京,首謁非舉薦他們的呂公著、司馬光,而是先至章府。蘇轍抵京當日,特在兄長府中盤桓一宿,兄弟促膝長談至漏盡更闌。
彼時司馬光與呂公著所舉二十一人中,除蘇氏昆仲外,孫覺等數人亦已先后來章府投帖。當蘇軾兄弟見孫覺正從章府辭出時,相視會心一笑——原來這位陳襄門下大弟子、新任吏部侍郎,亦已來此“認門“。
章越特意安排孫覺與二蘇“偶遇“,個中深意,不言自明。
歷史上的元佑時期蘇軾,蘇轍,還有孫覺,同屬于蜀黨,與朔黨(劉摯),洛黨(程頤)等分歧。
蘇軾在歷史上決定保留免役法,孫覺主張保留青苗法。蜀黨的主張雖是反對新法,但政見相對寬和,反對司馬光一刀切的主張。
舊黨的意見也是五花八門。
現在新黨隨著局勢進行,逐漸四分五裂。而舊黨本是反對新黨,從四分五裂走向一起。
現在新黨勢衰,舊黨頗有卷土重來之勢,但本是一盤散沙之狀。
以后如何相融?
茶香氤氳中,蘇軾先陳政見道:“我始終以為仁宗之政為媮,先帝之政為刻。”
“若有其法使忠厚而不媮,勵精而不刻,則為善也。”
蘇轍則道:“魏公,某則以為當校量利害,參用所長。”
章越則點點頭。
蘇轍道:“吾兄政見與我相公,但某則有一點,蔡持正斷不可留。”
章越撫掌而笑,暗忖這兄弟二人,一個如烈酒嗆喉,一個似清茶回甘。
蘇軾尚存寬厚地道:“且看他山陵使后會不會辭相?”
蘇轍則道:“何須坐等?塵不自走,帚至乃清;事不自動,人為方成。”
章越欣然,蘇轍的政治見識果真高過蘇軾一籌。
你在那等蔡確辭相,那是永遠是等不到的,那簡直是一廂情愿。誰會自動放棄權力,只有自己動手親力親為。
蘇轍進而剖析:“魏公既受先帝顧命,乃大勢所趨。此刻正該雷厲風行,清除蔡黨以立威朝野,亦為陳和叔雪恨!“
章越知道此事勢在必行,但自己不愿給蘇軾兄弟留下自己無情,不折手段的感覺。
所以他故作躊躇地道:“之前官家在御塌上書‘召章越’三字,正是他向太后所言。”
蘇轍急道:“這正乃先帝遺命,非蔡持正所急。他不過如實而答罷了,否則不是欺瞞天下,欺瞞先帝?”
“魏公,蔡持正此乃最是狡詐,這些年折在他手中之人不知多少?難道魏公忘了呂吉甫當年之事?”
章越聞言臉上一抽搐,當年呂惠卿假意向自己示好,后又火燒三司之事,令自己和蘇轍二人一起狼狽離京。
真可謂是前車之鑒。
對政敵一點情面都不能留。
章越神色驟變,終是決斷道:“好吧!”
蘇轍聞言大喜。
“不過……”章越又肅然叮囑:“不過本朝政治不是一味靠手段狠,靠立威。持正畢竟是宰相,宰相自有宰相的體面,切不可趕盡殺絕。”
蘇轍道:“此事請魏公放心。”
“魏公寬仁。某這些年在野,已備齊蔡某罪狀。既蒙鈞諭,自當斟酌施用。”
此言既顯手段,又彰分寸,章越聞之愈覺蘇轍可堪大用,以后絕對是自己的臂膀。
蘇軾感嘆道:“魏公,蔡持正,呂吉甫罷了,其他人當善用之。”
事實上除了蘇氏兄弟和孫覺外,還有程頤程顥也多次出入章府。
程頤程顥的政見與蘇軾有所不同。
歷史上的元佑黨爭是因為蘇軾的蜀黨,獨立不倚的政治主張,同時反對全盤否定新法的政見,而被完全繼承司馬光的朔黨攻訐。
同時蘇軾也是高太后所賞識的人,所以必須阻止對方入相。
這里不得不說一句蘇軾的人品。
蘇軾無論在新黨,還是舊黨之中人緣都不好,因為他在政見上敢說真話,對不同政見敢于當面極力反駁。但對個人卻從不報復,特別是以往陷害過他的人。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除了呂惠卿外,蘇軾幾乎都沒有出手針對過個人。
換句話說,蘇軾就是那種真正對事不對人的君子。臺上和你吵得面紅耳赤,臺下和你嘻嘻哈哈。
同時對自己的進退,榮辱得失都看得很淡。
而程頤的洛黨又是不同。
程頤的洛黨與王安石的新黨其實有些相似,都是主政革新,不過王安石重‘法’,程頤重‘人’。
章越比較認同程頤的方法,要得治法,先要得治人。
要造法,先要從造士開始。
程頤最看不慣的就是王安石變法后,對迎合自己政見的人大加重用,對反對自己政見的一律貶斥。新黨官員確實良莠不齊,似鄧綰,吳居厚那等小人都可以進用。而地方執行的官員都是逢迎拍馬而上位,也敗壞了不少新法的名聲,這是王安石失察的地方。
等王安石意識到這點,從太學開始培養人才,用經義造士后已是有點晚了。
至于朔黨,那都是司馬光的鐵桿,一個比一個頭鐵那種。
章越則是不打算接觸的。
從五代喪亂之后,宋太宗專用士大夫,讀書人的時代已經到來,這也確立了此后一千多年的政治格局。
同時讀書人那等‘以天下為己任’的自覺精神,也由是萌發。
這點在蘇軾、張載、程頤身上最明顯。
天下家國不是他們的,但他們卻以主人自居。
從歐陽修的君子有黨,再到太學里經義造士。
程顥登門后,程顥先向章越問道:“魏公可知太后私下派人向呂晦叔,呂微仲問策乎?”
章越道:“未曾知也。”
程顥道:“司馬君實曾與我言語,太后私下召對‘更張以何為先’?”
“君實則對曰,先者廣開言路,群臣若有阻攔者必為奸惡之徒。”
“而廣開言路之后,必先選拔言官,臺諫之制天子親除,宰相不預。此為司馬君實棋高一著的地方。”
章越點點頭,司馬光的路數很明顯,先廣開言路制造輿論,然后再改易臺諫,換上自己一方的官員,最后更易人事,更張新法。
蔡確,章惇爭鋒相對,之前出臺了‘六事防之’的策略,總之只要你說得不對,就要受罰。又出手懲治了上疏言事的宋彭年,王諤兩位官員,說他們越職言事。
算是防住了司馬光廣開言路的一招。
但現在蔡確出外任山陵使,章惇在朝中獨木難支,司馬光呂公著直接繞開章惇又推薦了二十一名官員出任朝廷要職。
章惇雖極力反對,但也只是將火力最強的范祖禹和范純仁調離言官的崗位。
現在言官換上自己人了,你蔡確,章惇總不能說他們越職言事了吧。
程頤道:“魏公,我看過不少充斥臺諫的官員,都是這些年身遭委屈,被新黨排斥的官員。出任后難免發積年之怨氣。”
程顥道:“現在司馬光在明,呂公著在暗,都主張以言官更新政治。”
章越聽了心道,司馬光也罷了,呂公著自己一貫以為,這么多年了應該已是云淡風輕,不敢輕舉妄動。
但對于爭奪臺諫時,他也是跳了出來,暴露了他的政治野心。
果然身居高位的人沒有一個是省油的燈啊。
司馬光,呂公著都打破了宰相不可推薦臺諫官員的舊例。這屬于知法犯法。當然你要說王安石,章越也這么干過,那我也沒話講了。
“太后還拿呂晦書的札子給司馬君實看過,司馬君實所言呂晦叔所見與他不謀而合。”
程顥道:“不過舊黨之中也并非都附和司馬君實之見,之前范堯夫(范純仁)進京,便與司馬君實爭免役法,司馬光不肯,范堯夫對左右言又是一個王介甫。”
“當然我們兄弟也以為司馬君實執政實乃大荒謬,一旦言官就位,更張大局,悔之晚矣。還望魏公速速出山,主持大局!”
程頤道:“我與兄長所見相同,雖我并不贊同魏公主張,但斷然不可坐視司馬君實廢罷新法。”
“此番司馬君實和呂晦叔所薦的朱光庭和賈易都是我的學生,他們可以隨時助魏公一臂之力。”
章越聽了暗笑,自己還未上位,元佑三黨中的洛黨和蜀黨已是站在自己一邊,單單一個朔黨怎么掀得起浪。
司馬光府邸內燈火通明,新晉御史們齊聚一堂。劉摯、劉安世、梁燾、范祖禹、郭林、王巖叟等司馬光一手提拔的官員正在熱烈討論朝政。
他們都是新晉提拔的,正熱火朝天地談論著國家大事,正為馬上要進行這一場撥亂反正,更化朝政,格外興奮。
王巖叟率先憤然道:“之前章惇居然在御前質問陛下御批言官之事,曲折再三,言語輕狂。外廷傳聞天下周知,天下所共憤也。”
劉安世道:“不錯,差除諫官出自三省,章惇身為樞密使卻不遵職守,越職狂言,當罷黜之。”
“剝麻,必須剝麻。”
“還有蔡確,一并剝麻!”
眾人異口同聲。這些官員對司馬光懷有近乎信仰般的忠誠,眼見他在御前受辱,無不義憤填膺。
劉摯與王巖叟當即商議起草彈劾奏疏,旋即又羅列多人。
唯獨郭林靜坐一旁,沉默不語。
范祖禹拉郭林走出房間言語道:“郭兄,你是新任諫官,要所論何事?”
郭林道:“章子厚之言雖是狂妄,但也不是沒有根據。”
范祖禹對郭林道:“這話你以往可以這么說,但在這里卻不可這么說了。”
郭林道:“我也知道,我這性子不適合為官。我這么多年深受司馬公大恩,但今日卻不知道如何回報他。”
范祖禹看著郭林此狀也是搖頭道:“你不彈劾章惇他們也尋個其他人吧。”
“你本就與章度之親厚,否則會被認為是奸邪同黨的。”
郭林道:“同我則為君子,異我則為邪黨,喜同惡異,泯然成俗,一旦如此,黨爭會敗壞了整個國家的風氣。”
“如今新法是有許多不善之處,但我以為這般黨爭下去,必釀成黨禍。而歷朝歷代黨禍之害如何,史書昭昭”
“我還是向司馬公辭了此職好了。我不適合為官。”
范祖禹一把拉住郭林道:“郭兄糊涂啊,你現在辭官不是司馬公答允不答允,而是太后和陛下答允不答允了。”
“你新任御史便辭官,置太后,陛下于何地啊?”
郭林聞言苦道:“我如今真是進退兩難了。”
范祖禹心道,還好自己被章惇排除出御史,現在他也知道這些人有多不靠譜了。
黨同伐異就是一個氛圍。
在這個氛圍中,如果你稍為新黨或新法說半句好話,就會被逐出門墻。所有人都只愿意聽自己愿意聽的話,就算學識再高的人,也不能例外。
二人返回時,聽得劉摯振振有詞地道:“《荀子》有云:'兩貴之不能相事,兩賤之不能相使',,此乃人之常情!我等與新黨水火不容!”
“從此以后,進一人,則為熙豐時新黨所退也,退一人,則為熙豐時新黨所進也!”
劉摯這樣極端的言路得到了下面官員的一并叫好。
郭林搖了搖頭,憤然道:“諸位這般交章而論好嗎?嫉惡如仇是好事,但嫉惡太過反是惡事。”
“新黨中亦有好人,新法之中亦有良法!”
郭林一句話澆滅了所有人熱火朝天的討論。
劉摯走到郭林面前怒道:“陣前還未舉事,你郭林怎卻生此不安之言?”
梁燾振振有詞地道:“新黨者皆小人也,無忠君愛民之心,天下疾之久矣,又何足撫恤。”
王巖叟道:“自古以來,貶斥奸邪,正是天下盛事,郭兄何故為奸人擔心?”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斥罷郭林,郭林樸實之人不知如何爭論,憤憤然退在一旁。
就在這些人亢奮之時,蘇轍則在宜秋門的寓所中起草彈劾蔡確的奏疏。
“貿然彈劾宰相,絕對是不智的。”
“但可以借山陵使在山陵事上的怠慢,先做文章。指責對先帝不敬,探一探風聲。”
蘇轍也是深諳套路。
而蘇軾看著蘇轍起草奏疏,也是憂心忡忡,他當然知道司馬光召這些官員回朝是作什么?現在已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之勢。
他當即叫了府上備好馬車往章惇府上而去。
“子厚,你可知你如今處境危矣?”蘇軾見了章惇后急勸道。
章惇這些日子容色稍顯憔悴,太皇太后要更易新法,蔡確不在,使得他章惇一個人在朝中更加孤掌難鳴。
章惇道:“如何?不過是蔡持正之后,便輪到我了。”
“我早知道,呂晦叔,司馬君實更易諫官后,會如何了?”
“萬夫所指,又如何?”
章惇說罷此言,大有豪氣干云之意。
蘇軾道:“司馬君實是君子,子厚你也是君子,我相信你們二人可以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章惇笑道:“子瞻,你在說什么?”
“從古至今黨爭是什么樣子?你不知道嗎?那都是你死我活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你想要在中間找一塊地站?反而兩邊的人都要先殺你。子瞻,我勸你一句,不要為新法說半句話。”
說罷,章惇不再言語。
元豐八年十月,霜重露寒。汴京城的朱墻碧瓦都浸在治喪的素白里,蔡確自永裕陵覆土歸朝,紫袍玉帶依舊端坐都堂。
章直步入都堂時,蔡確正在批閱奏章。見章直來訪,蔡確擱下朱筆笑道:“子正來得正好,這份關于河北軍需的奏疏.“
“蔡相,“章直徑直打斷,從袖中取出一封札子放在案上,“這是御史臺已草擬好的彈章副本。“
蔡確目光在札子上停留片刻,忽然輕笑:“劉器之?”
章直凝視著窗外的梧桐:“彈章列舉了十二條罪狀,最重的一條是說先帝病重時,蔡相曾私語'太子年幼,恐難繼統'。“
蔡確聞言神色驟然凌厲起來。
“子正應當知道,當日我在福寧殿說的原話是——“蔡確聲音忽然壓低,“'太子雖幼,然天資聰穎,又有太皇太后垂訓,必能克承大統'。“
章直直視蔡確道:“可當時在場的梁惟簡、閻守懃,如今都改口稱聽見蔡相說'主少國疑'四字。“
蔡確失笑。
章直道:“山陵使的差遣.按例該辭相了。“
蔡確則道:““但韓忠獻任永昭陵使時就未辭相。“”
“那是英宗堅持挽留。“章直道,“確實不在祖制,而在太皇太后心意。如今太皇太后意屬何人?“
蔡確忽然大笑:“子正啊子正,你叔父教你來說這番話?他既要相位,何不直.“
“蔡相!“章直厲聲打斷,取出黃麻詔書草稿,“御史臺已備好剝麻奏疏!若明日自請出知陳州,這份奏疏便不會用印。”
頓了頓,章直語氣稍緩:“叔父已承諾,日后許蔡相以觀文殿大學士致仕,不會追究他事,陳和叔的死也罷了……“
蔡確一掌掀翻案上茶盞道:“章度之以為他是誰,一句話便要我將相位拱手讓出?”
見蔡確臉上露出勃然大怒之色。
章直神色不變道:“此大勢所趨……蔡相辭相后仍有宰相體面。這是叔父的承諾!”
“體面?”蔡確起身,片刻后又擺了擺手,“我以寒門出身,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體面已是夠了。”
“告訴度之,既要上位,豈有婦人之仁。手上不沾點血,朝野上下如何能服你?”
“相位就在這里,告訴他自己來取!”
章直聞言怔怔地說不出話。
蔡確望著窗外徐徐道:“告訴度之,我倦了。這些年來身居高位,威壓之下滿天下人看我臉色,仰我鼻息。”
“如今你要我自辭相位,再看司馬光身旁那些小兒輩的臉色?被呼來換去?遭眾人之奚落嘲笑。”
“身在高位久了,身段就放不了。既如此,不如求貶嶺南,一了百了!”
章直見蔡確語意堅決,知再勸無用,向對方一揖道:“蔡相當年栽培之恩,直永不敢忘!”
蔡確背著章直擺了擺手。
蔡確還朝后便代替天子下了一份詔書。
恭以先皇帝臨御四海十有九年,夙夜勵精,建立政事,所以惠澤天下,垂之后世。比聞有司奉行法令,往往失當,或過為煩擾,違戾元降詔旨,或茍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或妄意窺測,怠于舉職,將恐朝廷成法,因以墮弛。其中諭中外,自今已來,協心循理,奉承詔令,以稱先帝更易法度、惠安元元之心,敢有弗欽,必底厥罪。仍仰御史臺察訪彈劾以聞。
詔下后,蔡確堅持新法不可更易的大旗,這正為高太后更張的主張不容。
蔡確真正將自己置入眾矢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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