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官家病重之故,元豐八年的科舉春試也是延期。
在春試之前。
則是國子監監試。
自朝廷實行三舍法后,對監試進行改革,上舍生可以直接授官,或者免去省試,或免去解試。
后隨著太學名額擴充,以及蔡京提議從州縣中選拔太學生,實行寒門和官籍子弟參半的制度,提高太學的號召力,如今成了天下讀書人首選之地。
今日國子監學子已不必通過監試而獲得解額。
國子監監試便可直通省試,甚至殿試。
汴京細雪初融。國子監明倫堂前古柏森森,檐角銅鈴在料峭寒風中叮當作響。廊廡間學子們交頭接耳,說的盡是宮中秘聞
官家病危的消息早已是不脛而走,而高太后召司馬光進京之事,也是隨之掀起了波瀾。司馬光是舊黨的旗幟,也是風向標。
他居洛陽十五年,天子屢召都不進京,這一次官家病重,高太后一召即行入京。
這意味著什么。
章丞獨坐東廂考棚,望著案上素箋怔忡出神。這一道題目是以經世濟民為題進行闡發。
章丞提筆欲寫,突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解試中,,將淮南機戶“三日斷五匹,猶被催稅急“的慘狀寫得淋漓盡致,結果被考官朱筆批注“語涉怨望“四字罷落。
同時還遭到同窗的奚落嘲笑。
這一次國子監監試如何呢?
眾所周知如今解試不難,國子監試才難。
但這一次章丞想了想心道,白樂天有云文章合為時而著。黜落便黜落,若不能直抒胸臆,還要此功名何用。
而這一次監試官蔡京正負手踱過朱漆回廊,這位力主“廣開太學門徑“的開封府尹。此刻眉宇間凝著陰翳——司馬光回來了,舊黨還朝怎好。
狼毫在澄心堂紙上懸了半刻,章丞終于落筆。
《論四民同道》。
在文章中,章丞寫到‘孟子》曰:“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昔管子通輕重之權,齊紈魯縞盡為利器;張良辭三萬戶,高祖遂得蕭曹運籌。今免役法行,官需民供之弊革,機戶旬增一機,蠶婦日得百錢,此正“衣食足而知榮辱“之驗……
寫至墨跡淋漓處,章丞想到父親在浙江處,為百姓發聲之景。
又想著周行己對自己,錢塘江畔千帆競發,這每艘商船載著的,都是活民濟世的學問。
想到這里,章丞繼續寫下去。
章丞寫罷知道此文多半又不為時考官所喜,但自己也不在意,便這般交了上去。
交卷時暮鼓初動,蔡京接過文章的手微微顫動。
……或謂江淮米貴,然湖廣開耕正如鄭白渠溉關中。昔人譏商君“能利秦不能義秦“,今通商惠工使府庫充盈、西軍得餉,正合夫子“因民之所利而利之“之教……
好文章啊,蔡京不由瞳孔驟縮,又在轉瞬間恢復如淵之靜。
這篇墨香未干的策論到底何人所書?
蔡京欲再看時對方的身影已沒去,再看卷上名字張丞。
蔡京愕然心道,這是何人,沒聽說過啊。
而在另一側司馬光騎馬抵達京城。
把守城門的兵卒看到司馬光紛紛以手加額道:“此司馬相公也。”
消息傳開,布衣黔首們從茶坊酒肆涌出,須臾間將白馬素車圍得水泄不通。以至于司馬光馬不能行。
一名圍觀的百姓高聲喊道:“相公不要返回洛陽了,留在京師作相公,以活百姓。”
還有一名炊餅的老漢顫巍巍舉著竹匾:“相公,洛陽牡丹開得再好,怎及汴河活水養人?”
司馬光靜靜地看著這一切,枝椏積雪簌簌落在司馬光膝頭舊氅那是英宗賞的紫茸裘,十五年洛陽風雨讓他褪盡了華彩。
司馬光入京后,第一個拜訪的便是左相王珪。
司馬光一路至王珪府上,仍是圍觀百姓無數,甚至有百姓登樹騎屋視之。
吏卒呵斥。
對方反而道:“我并非看宰相,而是為了想認識一下司馬相公。”
吏卒要趕這些人下來,對方不肯,結果屋瓦塌了,弄得樹枝也折斷了。
司馬光入屋拜見王珪。
王珪最近身子不太好,但仍是強起見了這位名聞天下的司馬光。
司馬光問道:“陛下龍體可好。”
王珪道:““陛下脈象如風中懸絲。錢乙用虎狼藥吊住元氣。”
司馬光點點頭道:“我來京師并非為了做官,而是有一封奏疏還請左揆代呈太后,陛下。”
說完司馬光從袖中取了疏放在案上。
王珪老眼昏花,但聽說司馬光的奏疏不由緊張。
他接過奏疏仔細看后,覺得天下犀利之物莫過于此了。
臣聞本固則末茂,源濁則流渾。昔仁宗皇帝擢臣知諫院,臣初上殿,即言人君之德叁:曰仁,曰明,曰武;致治之道叁:曰任官,曰信賞,曰必罰。
英宗皇帝時,臣曾進歷年圖,其后序曰:“人君之道一,其德有叁。”
王珪看這是司馬光一如既往的風格。
以本固末茂為天下之本,而治亂之本在人君之心,在文章里以三朝老臣口吻似教諭一切,每段開頭都加以臣光故曰,以表示吾道一以貫之。
王珪道:“內修三德仁,明,武至外用三術任官,信賞,必罰,真內圣外王之道。”
“君實治史如皰丁,刀鋒過處只見骨不見肉,文章也是如此。”
王珪讀過后大生警惕之意。
司馬光文章表里春秋,真不愧是高太后手中一把好用的利刃。
言語間西廂突然傳來瓦片碎裂聲——原是一位圍觀百姓壓塌了鄰舍屋脊。
司馬光似沒有聽聞這些,繼續對王珪言道:“最要緊還是要廣開言路,人事上要各隨所長,不可以一繩之,這是熙寧元豐治國之弊。”
王珪心道,難怪王安石言,始終言新法不可行,司馬光也。
王珪道:“吾老矣,且多病,朝政現在多是蔡持正為之。”
“以后天下要拜托君實了。”
司馬光聞言不置可否。
司馬光出了王珪府門后,范祖禹郭林都問司馬光道:“老師下面是要進宮面君嗎?”
司馬光搖頭道:“洛陽花事將啟,光當歸去。”
司馬光留下這一封奏疏后,當即不告而辭離開了汴京,又返回了洛陽獨樂園中。
大相國寺響起了為官家祈福的鐘聲。
而宮墻內亦忽然鐘鼓大作,數百僧眾的誦經聲陡然拔高。紫宸殿,但見漫天紙灰混著細雪紛揚,原是內侍省在為官家焚燒續命的《金剛經》。
紫宸殿中。
垂簾后的高太后怒叱道:“為何丞相不挽留?”
王珪啞然,司馬光沒說自己要走啊。
一旁蔡確低著頭,他知道高太后看似對王珪發火,其實是沖著自己呢。
自己之前不用中書用印,而是用尚書吏部之印請司馬光回朝,本意就是不利索。而且不是回朝任官,而是任陳州知州。
高太后不滿自己將司馬光回朝的待遇給低了,還是陳州知州這般官職。
所以司馬光來京一趟又回洛陽了。
這一招真是高明至極啊!
現在輪到自己和王珪被高太后罵了。
王珪道:“臣老病無能,還請太后罷去臣相位。”
高太后看了王珪一眼,知道自己過分了,在司馬光等人沒回朝前,她還要依著王珪呢。
高太后也看出王珪如今身體不好,但還是道:“是老身急切了。陛下曾言要用異禮召回司馬光回宮。”
“但老身這些日子一直忙著官家服藥的事疏忽了。”
蔡確道:“啟稟太后,司馬光也是臣子,太后的旨意便是異禮,實不必復加了。”
王珪低下頭看向蔡確,方才在都堂時,蔡確還與自己道,舊黨還朝第一劍,必要斬我等新法黨人。
高太后道:“文王親訪于磻溪,劉備三顧于茅廬,這些方是異禮。”
“不過老身還是命梁惟簡至洛陽走一趟,爾等要容得下人。”
當身著絳色圓領袍的梁惟簡趨步進殿時,紛紛揚揚的紙灰正落在王珪,蔡確的幞頭上。
他們心道,陛下仍在,太后已經如此迫不及待了。
垂簾后高太后看向司馬光的奏疏不由贊道,好文章,真說中了老身的心思。
“再傳旨洛陽召司馬光入宮用紫泥封誥!“
蔡確心底冷笑一聲,太后就是吃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