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時福建由威武軍節度使領有。
宋朝福建路領有福、建、泉、汀、漳、劍六州。后來,建州被劃分為邵武軍,泉州被劃分為興化軍。
福建路四司安撫司和提刑司在福州,轉運使司和提舉常平司則常設在建州。
元豐改制后,轉運司隸屬尚書省戶部左曹,提舉常平司屬尚書省戶部右曹,提點刑獄司隸屬御史臺,安撫使司則隸屬樞密院,四司互不統屬。
所以福建路是一個雙‘省會’格局,到了南宋安撫司地位提升,福州府地位才提上來。除了兩司,城內還有建州州衙、豐國監營,建安甌寧兩縣縣衙。
因此建州規模宏大,官廨眾多,官員和往來士人絡繹不絕。
轉運使司的衙署最初位于通仙門內,與州學相鄰。
章越從浦城抵至建州州學時看了一眼,三十年前他在州學和郭林一起取得了國子監貢額之事歷歷在目。
章越命人投了帖子,不久轉運使司中門大開,轉運副使王子京親自出迎。
福建路轉運司暫且沒有正使,只有副使。
這也是官家一貫路數,高官怕擔風險,卑官有野心卻資歷不夠,所以就有了如上述操作。
拿掉正官,用寒門出身,沒有勾連的卑官充任副使。
王子京侯官人士,族兄王祖道任泉州通判,治平四年釋褐,出任建州司理參軍,因處置建陽茶稅案受賞識。
熙寧三年出任福建路轉運司勾當公事,參與王安石市易法,督辦建茶童工。
元豐元年提舉兩浙路常平倉。
現任福建路轉運副使兼提舉建茶司。
“見過相公!”
章越看到王子京腦中自是浮現了他的履歷,與百姓傳聞中的酷吏不同,此人身材微胖,看起來甚是和氣。
當然無論是傳聞還是相人,只是初步判斷。
“不知建公尊駕到訪,下官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章越道:“建州乃我鄉梓地,有什么迎不迎的。我已致仕本不當多問,可無事不登三寶殿。”
“建公可為建陽茶事而來?”王子京小心翼翼地道。
章越點點頭道:“進去慢慢說。”
入得大堂后,王子京喉結滾動,捧出鑲金檀木匣:“建州新焙的龍團勝雪,請建公“話音未落,章越已掀開茶蓋,看著浮沫道:“建茶七沖猶香,可百姓血汗經得起幾番壓榨?你將榷茶事稟來再說。“
王子京細細稟告榷茶法施行之事。
“啟稟建公,建州茶稅從熙寧年均十五萬貫,已是跌至元豐初年的三萬貫,其中私茶貿易占之七成。”
建州茶稅是朝廷重中之重,因茶稅暴跌,所以這才有了王子京實行‘榷茶法’。
“你是如何處置的?”
“建茶三百萬斤,南劍州二十萬斤全部官買。借豐國監鑄錢十萬貫為本錢……”
建州豐國監歲鑄銅錢二十萬貫,乃天下四大錢監之一。這一次王子京行榷茶法便是從豐國監中向朝廷借錢,作為本錢。
同時設立預買茶引制度,商人預付三成貨款可鎖定次年茶額,年息達兩成。
而且在武夷山設九處關隘,控扼茶商通道,使用火漆和鉛印雙印防偽
王子京在元豐七年發行“茶鹽鈔“八十萬貫,并讓茶引兌換鹽引。
王子京甚至在建陽設立茶學,培養兩百名榷茶吏員。
王子京道:“如今建州茶利達四十五萬貫,占本路歲入兩成五!”
“從一年三萬貫到一年四十五萬貫!王漕使你可是能吏啊。”
王子京低頭道:“不敢當。”
章越問道:“那么茶農如何?”
王子京道:“這……”
“王漕司可曾見茶園十室九空?“章越截斷話頭,指著窗外云霧繚繞的武夷群山:“關隘九鎖,茶引嚴查,茶農每歲所得尚不及往歲三成。“
王子京道:“建公,這是民間有人在危言聳聽。”
“若是危言聳聽?”章越眉毛一豎:“建州茶戶已逃亡近萬戶!”
“福州茶商周氏家族預買茶引虧損三萬貫,被迫典賣祖宅!”
王子京吃了一驚,章越了解一清二楚。
章越道:“今兩浙禁軍已屯駐分水關,當真只是防備'刁民'?這些日子州衙縣衙的大牢里,為何兩日又多羈押千余百姓?”
王子京欲言,章越伸手一按道:“當年范文正公改革茶法,尚知'通商惠工'之道。今榷法苛急,茶學培養的盡是盤剝之吏。若激起民變,莫說四十五萬貫,只怕連三萬貫都收不齊。“
王子京欲言又止。
章越又徐徐道:“兩日茶商鄭廣率三百悍匪奪了黃龍焙,打出了'誅王子京,罷榷茶法'的旗號!”
王子京聞言起身道:“建公明鑒,下官是轉運使,若出了什么差池,一切下官擔著便是。”
章越看著王子京笑了笑道:“你當得起?”
王子京道:“當得!”
章越道:“也是,本朝對士大夫一貫寬縱,縱使激出了民變,也無妨。”
“當然朝中也有人替你撐腰,我問一句,是何人為之?”
王子京道:“下官是陛下所提拔,自是奉圣意為之。”
章越則道:“不僅如此,你是熙寧三年行茶法而被賞識,元度支持你的吧。”
王子京聞言神色一變。
王子京一生仕途都與朝廷處理茶事有關,自與新黨一脈牢牢綁定。
不過熙寧時,王子京被提拔時,蔡確還未上位。如今朝中除了蔡確外,能有如此激烈手段的也只有蔡卞了。
“你可知元度乃我門生!”章越道。
王子京突然昂首道:“建公,榷茶乃荊公之政!”
章越點點頭道:“好一員大將。”
章越走到堂邊看著堂外官衙的巍峨樓閣及遠處云霧繚繞的武夷群山。
章越道:“這般,我也不為難你。”
“茶引利息減半,官焙配額之外許民自售,茶價提至三百五十文——這三條你今夜就寫札子。”
““建州你是待不得了,泉州市舶司倒缺個會打算盤的。“”
王子京神色一變,如此朝廷利潤就薄了,每年又只能從四十五萬貫落得十幾萬貫的利潤,縱使比之前的三萬貫高些,但完全顯不出他的手段。
最要緊的是他茶法改革之功也沒有了,他還費了這么大的氣力,還要去別處為官。
“建公此萬萬不可,下官以為些許刁民鬧事又有何妨,鎮壓下去便是。茶兵加之兩浙路官兵一起定能平息叛亂。而朝廷從此收獲的則是源源不斷的茶利,長此以往官民稱便。”
“我王子京為國為民,對得起陛下,亦對得起荊公。”
章越搖頭,你只看到從三萬貫,增收至四十五萬貫,為朝廷征收了這么多錢。
但你也不想想民間也因此少了四十二萬貫,這么大的怨氣,誰能承受得了。還長此以往官民稱便。
章越道:“昨日過黃龍焙,見茶戶以桐油涂目,佯作瞽叟避征。你何來為國為民,只為國不為民罷了。”
“失去了百姓,國也不存。”
“我最后與你道一句,治國理政絕沒有竭澤而漁的道理,不要求一時之名,而壞了百代之功。”
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王子京想到了章越勸諫的言下之意。他閉上眼睛,沉吟片刻道:“建公遠至,想必是一路辛苦了。下官已備了茶歇,還請建公賞用。”
“請!”
王子京當即作了一個送客的手勢,一副不把你這致仕宰相當回事的樣子。
章越聞言笑了笑道:“先不用,我與你在此官衙等著,一會便有消息。”
王子京臉色一變,卻見章越拉住了他的手道:“漕帥,你我在此等著。”
王子京想起以往上一次進京敘職。
章越位居宰相之尊,在政事堂中做眾星捧月之狀,自己當面說了三句話,已是大汗淋漓。
積威之下,哪怕章越已是致仕,他也不敢作一詞,只好重新坐下。
二人在堂上枯坐了一個時辰,章越閉目端坐案前,指尖輕叩桌案。王子京鬢角滲汗浸透幞頭。
堂外忽響起急促鑾鈴聲。
但見八名皇城司親從官按劍開道,一名官員知閤門事鄧洵武在禁軍護衛下疾步登階。鄧洵武手捧黃綾圣旨高聲道:“觀文殿大學士,建國公章越接制!“
王子京聞言駭然,未料天子竟在此時復起章越。章越整肅衣冠向北而拜,傳旨官展卷朗聲誦讀:
“門下。”
“朕紹膺駿命,臨御萬方。咨爾觀文殿大學士章越,器識恢宏,勛隆柱石。昔總鈞衡,克靖邊陲;今歸桑梓,德潤鄉閭。近聞建茶榷政失宜,民有倒懸……”
“特授爾判建州軍州事、建寧軍節度使,賜旌節印綬,許以便宜黜陟。爾其勉敷惠政,戡亂紓困,用副朕懷。故茲詔示,想宜知悉……”
制書用尚書省印與樞密院急遞馬符雙鈐,特授章越判建州軍州事、建寧軍節度使、
言畢,王子京面色煞白跪倒在地,轉運司屬官們竊語如蜂。
章越肅然拜道:“臣接旨!”
章越目視堂上,他早知道蔡確不會讓自己消停。
這建州民變在即,兩浙路兵馬已入閩準備鎮壓,一旦民變激起,就是自己政治上大大的失分,而處置妥當了,也只是自己的分內之事罷了。
真想當個閑云野鶴的致仕宰相,哪有那么容易。
宋朝對官員的處置向來是活到老,干到老。
當鎏金虎符遞到章越掌中時,他徐徐道:“調延平、邵武兩軍廂兵進駐分水關,敢持械越界者,依《熙寧捕亡令》就地格殺。”
“著司農寺主簿即日開常平倉,茶戶毀一株老樅,咱們補十株紫筍!”
轉運司判官顫聲提醒:“常平倉錢谷需戶部批文”
章越揚了揚樞密院虎符:“本官兼提舉福建常平茶鹽,夠否?”
眾轉運司官員一并稱是。
圣旨上‘便宜黜陟’,讓章越自行罷免官員,沒料到章越索性將官加自己的頭上。
王子京聞言身子一顫,旋即緩緩脫下烏紗帽道:“使相,你罷了我的官吧!”
章越道:“且寄下你的烏紗帽。王漕司移居天心永樂禪寺,我命僧錄司備好《茶經》十二卷,讓你抄抄經文!好生體貼一番茶農種茶之苦!”
但聽章越腰間玉銙的響動,他轉身過來道:“從今日起,建州城戒嚴!”
當夜,建州府衙十二面銅牌齊發。
章越用節度使朱漆判筆圈出三十七名寒門屬官,同時張榜發布告示,朝廷恩惠茶農之政,并勾銷了數名世族子弟的蔭補資格。
次日經義持節出城時,馬上除了旌節還多了個烏木匣里面裝著朱遲的人頭—當年在淮上劫殺彭經義賊人,今被章越借人頭一用傳首鄉里。
而三十七名布衣官已疾行于茶山阡陌間,向百姓們曉諭章越的新茶政。
消息一出,建州百姓皆是歡欣鼓舞不已。
建州逃亡的茶農皆從四面八荒陸續返回。
歷史上王子京導致這場茶亂后,被朝廷鎮壓,官民死傷無數。建州茶也從一年三百萬斤跌至六十萬斤。
元祐更化后,司馬光廢除福建榷茶法。
而如今一場迫在眉睫的民變被章越消弭于無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