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在演講中的反問語氣要用好是個技術活，特別是面對地位平等的觀眾時，更是要留意，盡可能地要避免讓人產生“被教訓”的錯覺。
但蘇遠山，顯然沒有注意這一點，或者說，他刻意沒有在意他的語氣問題。
畢竟，他今天要提出的發展觀念很前衛——從某種意義上說，他要在今天給半導體行業的發展畫出一條路來——雖然在最近幾年，學界其實已經有對下一代半導體的討論，但就行業而言，是沒有形成共識的。
“很顯然，那是不可能的。”
畢竟不是上大課，蘇遠山沒有留什么“思考”時間，而是在強調之后馬上便自己給出了答案。
蘇遠山抿了抿嘴，微微一笑：“在上個月，我參加了國際凝聚態物理領域的一次學術交流，這次會議討論的主要內容之一就是石墨烯在未來科研和半導體領域中的應用。”
“在會議上，我承認石墨烯是極好的半導體材料，也擁有極美好的未來，但要大規模運用，還需要時間。當時不少科學家對我的說法抱以微詞，有幾位教授說我不老實……”
說著蘇遠山聳了聳肩：“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從來都是說實話的。”
會場下傳來一陣會心的笑聲。
“我猜一下，應該有朋友在等我說預測目前的技術條件和科研進度下，石墨烯到底要多久才能投入實際運用——很抱歉，我是真給不出時間，我只能說，最少在十年內，石墨烯的運用場景依舊是科研領域。”
“所以，暫時來看，石墨烯并不會威脅到硅的地位——而真正威脅到它地位的，也是第二代半導體材料。”
蘇遠山翻動PPT，畫面上顯出了一堆化合物名詞。
譬如砷化鎵，銻化銦，鋁砷化鎵、磷砷化鎵以及一系列玻璃半導體，有機半導體等等。
“這些材料，可能大家都看出來了，主要是運用在高速、高頻、大功率以及發光電子器件上。”
再次翻頁后，顯出了各種材料的簡單分析。
蘇遠山也簡單介紹一下這些半導體材料所對應的元器件和運用場景。
“這里有幾份關于微波器件，功率器件，LED器件等在過去八年來的市場變化和技術以及專利的統計，同時還有相關企業已公開的投入資本的情況。”
蘇遠山再次翻動PPT，并回頭看了一眼。
——直方圖已經很明顯了，特別是液晶面板，自三年前開始，液晶面板便進入到了一個爆發增長期，最后兩條高得突破天際。
這時，臺下突然有人舉起了手。
居然會有人互動？
蘇遠山微微怔了一下，這倒是他沒想到的，不過他很快便笑著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
因為峰會時間很寬裕，下午也留夠了自由交流的時間，臺下根本就沒有準備麥克風讓觀眾提問的環節。所以主辦方馬上小跑著拿著話筒遞了過去，一邊跑還一邊拍了拍試音，發出噗噗的聲音。
“蘇先生您好，我是松下半導體駐大陸的負責人赤野浩明。”
蘇遠山含笑點頭：“赤野先生你好。”
“我想請問一下，您如此推崇液晶面板，是否是忽略了等離子技術的優勢和技術？還是您認為如今勝負已分？謝謝。”赤野浩明的中文說得相當標準，看來在國內呆的時間挺長。
赤野浩明把話筒遞回，在眾人的視線中重新坐了下去。
他表情平靜，一臉淡然——但誰都能看出來，他是很不服氣的。
等離子電視現在無論從市場還是技術上——或者說表現力上，相對于液晶電視，都處于優勢地位。
松下便是主推等離子的那一方。
而蘇遠山這里直接就說液晶面板將是第二代半導體……甚至頗有宣判的味道。
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忍的。
講臺上，蘇遠山輕輕眨了眨眼，笑意彌漫。
“我先回答你的第一個問題，我沒有忽略。然后回答第二個問題，也沒有分出勝負。”
“但最多五年，甚至要不到五年……液晶電視便會全面崛起，然后等離子電視便會全面萎縮。”
“為什么？”
雖然沒有話筒，赤野浩明的聲音也傳到了蘇遠山的耳朵中。
“因為，液晶可以覆蓋所有領域——如果你承認以手持移動設備為先鋒的數碼時代已經來臨，那么你就必須承認，液晶面板，是目前的唯一的最優解。”
蘇遠山頓了頓，不再理會這位松下的負責人，而是轉頭望向屏幕。
屏幕出現了第三代半導體材料的字樣。
二十分鐘后，蘇遠山擰開礦泉水喝了一口。
“材料的方向，本質上是技術發展的方向。之前我們說了材料，其實也就說了未來半導體產業發展的趨勢，甚至以此為基礎的科技產品和技術運用的方向，因此這方面就不再贅述了。”
“但就傳統半導體，或者說芯片領域而言，還有一根鞭子在背后使勁地抽著我們。”
臺下便笑了起來。
蘇遠山也一邊搖頭一邊笑道：“摩爾定律害人不淺啊……”
“我們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在過去的十幾二十年中，摩爾定律之所以能得以延續，最大的功臣，便是光刻機。”
“正式因為光刻機的進步，才讓制程和工藝得以進步，摩爾定律得以延續。但我們同樣知道，光刻機最核心的光源系統上，193nm魔咒已經橫亙了許久，有無數家企業都在向它發起挑戰。甚至在A國，還組成了EUV聯盟……”
說到這里，蘇遠山嘴角輕輕翹了翹：“似乎，我們在座的沒有一家EUV聯盟的成員。”
在場眾人便開始眼觀鼻，鼻觀心起來——特別是坐在第一排的大佬們。
“不過我今天倒是有個好消息帶給大家。”蘇遠山望向眾人，特別是第一排：“但不是現在。”
“……在設備無法滿足我們沿著摩爾定律奔跑的時候，我們就應該另辟蹊徑，甚至，即便沒有設備上的桎梏，我們也需要對芯片的架構設計上進行升級。”
說著蘇遠山開始翻頁。
“這是此前被納入標準的FinFET結構，相比平面型MOSFET結構，它增大了柵圍繞溝道的面，加強了柵對溝道的控制，從而可以有效緩解平面器件中出現的短溝道效應，大幅改善電路控制并減少漏電流，也可以大幅縮短晶體管的柵長，也正由于該特性。它無須高摻雜溝道，因此能夠有效降低雜質離子散射效應，提高溝道載流子遷移率……”
“當然，它的實現，對工藝的要求也極高，甚至在目前看來，只有在30nm以內的制程工藝中，它才擁有必要性。但無論何種結構，隨著芯片的設計越來越復雜，整合程度越來越高，所以，在未來的工藝流程上，刻蝕的步驟都將會變得越來越重要。”
蘇遠山視線望向了第三排。
尹志堯就坐在中間靠邊的位置，安靜得就像個無事人一樣——中微電子的刻蝕機已經拿下了德遠的訂單。
蘇遠山再次翻頁，顯出了麒麟SOC的設計圖。
……（我操，別真成了寫報告了……打住。）
隨著蘇遠山不斷翻頁，時間也慢慢流逝，不知不覺中，便已經過去了一個半小時。
這時大家才明白，他剛上場的時候說的自己是最后一個致謝的是什么意思——感情等他講完就該散會了。
伴隨著再一次的翻頁，最后終于露出了結語二字。
當然，因為演講資料都同步發到了每個人的手中，大家也知道，該到了結束的時候了。
畢竟蘇遠山用了一個半小時，從材料到技術到運用，他幾乎全部講了個遍。
但沒有人因此而失去耐心，甚至大家都希望他能夠講得更久一些，把半導體的未來描繪得跟清晰一些。
不少人已經陷入了思索。
毫無疑問，今天蘇遠山的演講，是迄今為止，整個半導體行業對自身認識和發展得最清晰，方向也是最為明確的一次“總結”和“預測”。
而在這些方向中，有太多人都覺察到了蘇遠山演講中的那條脈絡。
“在五年前，我和比爾·蓋茨先生，喬布斯先生，因為對互聯網和數碼產品的看好而被一些人戲稱為‘神棍’。”
蘇遠山再次喝了口水后，笑著望向臺下。
“五年過去，即便經歷了互聯網寒冬，半導體寒冬，但我對未來的信心依舊沒變，我依舊相信就在不遠的未來——或許是二十年，或許是十年，甚至是五年，我們便可以看到，數碼產品便會大行其道，互聯網行業蓬勃發展；無數我們能想到的，想不到的應用場景如同雨后春筍一般冒出，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
“作為半導體行業的從業者，能夠參與到這場偉大的信息革命中，我感到萬分榮幸——因為這數字化的一切的基礎，便是由我們這些在消費著眼中默默無聞的企業所鑄就的。”
“亞洲擁有世界上最多的人口，亞洲的半導體產業，也擁有最齊備的產業鏈。”
蘇遠山慢慢地說著斟酌了許久的用詞。
“我們理應有所追求。”
“所以，在面對EUVLLC無數次的拒絕后，我們決定成立EUV亞洲聯盟。”
臺下，片刻的沉默后，掌聲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