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蘇遠山的秘書，就算文曉倩再“胸無大志”，她也能夠理解“301”和“反補貼”意味著什么——通常意義下，這意味著老美開始準備打“毛衣戰”。
因此她很急促地就趕了過來，并一口氣把重點告訴了蘇遠山。
她看到，所有人都怔了一下，甚至蘇遠山更是有幾分愕然。
“你確定是老美確定了反補貼調查？”蘇遠山帶著幾分驚訝地望向文曉倩，同時接過文件。
“反正楊總是這么說的。”
蘇遠山輕輕地吸了口氣，然后望向文件。
很顯然，他是有點不信的——因為反補貼，一直都沒用在國內身上。而且原因很簡單，老美并不認可國內的市場經濟地位，用起來有諸多法理上的障礙。
因為在10年之前，聯邦上訴法院就喬治城鋼鐵公司一樁訴訟做出了判決，奠定了老美對“非市場經濟體”的出口產品“不適用”“反補貼稅”的理論依據。
如果非得給老美現目前的貿易保護政策舉個例子，那他就是左手一個反傾銷來對付“非市場經濟體”，右手一個反補貼來對付“市場經濟體”，上面還有一根大棒叫301——這份在三十年內歷經多次修改的貿易與競爭法案，無論從廣義還是狹義，它都完全自洽了老美的法律和文化的價值體系，形成了一根完美的大棒，可以隨時老美的貿易體系和貿易利益。
如果文曉倩說的是真的，那就意味著，這就是認同了國內的市場經濟地位——某種意義上，這還真是好事。
原因很簡單嘛，就算不認你市場經濟，也能隨時用“反傾銷”來搞你。
蘇遠山一邊看著文件，腦海中一邊閃過“反傾銷”三個字。
片刻后，他瞬間一愣，快速瀏覽文件內容。
確定了，就是反補貼。
（注：歷史上是Canada對我們在04年最早搞反補貼，老美是06年就銅版紙展開反補貼調查。）
“臥槽。”蘇遠山忍不住罵了句娘。
“怎么了？”席小丁就坐在他身邊，聞言往文件上看去：“是針對我們？還是針對大陸？”
“暫時不知道，我先冷靜一下。”
蘇遠山說著把文件遞給席小丁，他見文曉倩還站在身邊，想了想道：“你馬上通知陳總和段總到我辦公室。”
“我先下去一趟，你們聊。”
蘇遠山說著便站起身，留下有些愕然的幾人面面相覷。
二十分鐘后，陳靜和結束會議的段勇平兩人直接坐到蘇遠山的面前。
“為了搞我們，真舍得下血本啊……”對著二人，蘇遠山一臉的苦笑。
早在兩年前，在面臨國內廉價手機大肆進入老美底層民眾的生活時，燈塔國幾個不要臉的手機廠商就開始告狀，表示國內的巨人和眾芯手機一直采取低于成本的價格進行傾銷，為此還展開了好幾場聽證會。
后來這場調查因為這兩家企業手機企業的積極應對，和國家層面發生的大事從而得到化解。
但自始至終都沒有碰過遠芯的產品——原因很簡單，遠芯產品從來不存在傾銷。
思索了兩秒后，陳靜謹慎地道：“反補貼適用于市場經濟體，這與西方發達國家目前丟我們的定位是相悖的……如果消息正確，那就意味著……”
陳靜說著和段勇平對視了一眼，苦笑著搖了搖頭，隨即有些堅定地道：“我認為不太可能，因為如果老美承認我們的市場經濟地位，那是真正的牽一發動全身……不僅僅是科技產品領域，所有行業都會受到影響。”
“那我們這樣看。”段勇平沉吟了幾秒后也道：“首先，我們要確定一點，硅谷那邊確實是感覺到了危機，想要扼殺住咱們的繼續擴張——別的不說，只說通訊產品，遠芯的手機已經是目前市面上最高端的產品，這毋庸置疑，而且利潤大頭還在我們手里。”
“沒錯。”蘇遠山點頭。
“既然傳統的反傾銷手段無法對我們進行制約，反補貼確實很好的借口，畢竟我們所有產品都享受了出口退稅的待遇，這是反補貼裁決中最明顯的行為之一。而且不僅僅是針對我們，我看這里說的是手機，PC，電器等產品，那受到牽連可就不僅僅是我們，而是國內整個科技、電子產品線——如果從這方面看，啟動反補貼手段倒是沒問題。”
頓了頓，段勇平又看了幾眼文件，疑惑道：“但這里并沒有說替代國是誰。”
替代國制度，簡單的舉例就是，A國要對B國出口的產品發起反補貼調查，就要拿一個C國的同類產品作為價格參照，且C國需要是被認可的市場經濟體，并且經濟發展水平要與B國等同。
陳靜微微點頭，隨即道：“那這個替代國可不好找。”
“所以，還有301呢。”蘇遠山彈了彈文件，眉頭深鎖。
坦白說，XBS在2001年就如此強勢地掀起“毛衣戰”，就算是他也沒有料到的——他一直都認為，那邊會不斷地找茬，就類似于志遠這樣，然后該罰款罰款，該加稅加稅——別看現在似乎“風平浪靜”，其實志遠已經做好了破財消災的準備。
畢竟現在志遠吃的是國際市場，甚至可以說主要是硅谷那邊的市場的飯，死倔到底的話沒任何意義。
只要保住了市場，那一切就好說，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
但301明顯不同，301是真正的“毛衣戰”的開端。
如果真任由事態發展下去，國內電子、家電產品進軍老美的路無疑是會直接被堵死的。
如今在老美市場上賺錢的電子科技產品，可不僅僅只是手機，還有和京東方達成戰略合作關系的海信，長虹，TCL，創維等一干新老電視廠商。
這些傳統的家電企業，從一開始的“不情不愿”——在霓國等離子技術的“高歌猛進”宣傳下，國內這些家電企業并不完全信任液晶面板，但隨著國家真金白銀地投了200億扶持液晶面板產業后，這些企業這才真正意識到國家的決心。
但在國內，液晶電視顯然沒有那么大的市場，走向西邊才是目前唯一可行的道路。于是在國內整個半導體產業的支持下，國產液晶彩電迅速在海外打開了缺口。
除此之外，成電高科也正準備發力，先從低端服務器市場入手，對著IBM，戴爾等傳統巨頭發起挑戰。
——蘇遠山必須承認，他心中是有對兩個月后911的僥幸和期待，但那種意外事件，天知道會怎么發生，會發生成什么樣。
如果歷史真的被改寫，那就真的是……只能靠國內產業自己硬抗。
可是，沒有市場怎么抗？
靠內需來拉動？
還是算了吧……
陳靜和段勇平兩人眉頭深鎖，如果他倆只是普通的企業家，那這種“國家大事”顯然不用太操心，但他倆是遠芯的領導人，是可以影響到整個國內半導體乃至產品的企業家，當仁不讓地要站在整個行業的角度來看待問題。
“科技回歸的背后，還是利益的擴張。”在沉默思考數秒后，陳靜慢慢道。
她眼神不斷閃爍，顯然在一直思考：“我們要承認一點，在國內半導體產業崛起的過程中，硅谷的利益是受損的。”
“不錯”段勇平馬上很認同地點頭：“落在遠芯身上，就是遠芯的崛起過程中，無論是硅谷也好，還是華爾街也好，還是西方政府也好，他們并沒有獲得足夠的利益。”
“這點很好理解，我們完全依靠資本操作和自身的發展實現了崛起，別說融資，連貸款都沒搞……簡直就是奇跡。”
感慨著頓了頓，段勇平繼續道：“我們的策略雖然一直是和諸多企業建立互惠互利的友好合作關系，但實際上，這種互惠互利本質上也是互相制衡。而且，隨著我們的快速發展，對西方的制衡反而會更加的具有優勢——譬如EDA，譬如RISCYX，甚至包括我們在移動端的YOS，都已經形成了具有壟斷地位的優勢。就更別說如今的國際互聯網，有影響力的企業有超過半數都誕生自國內。”
“很顯然，對面是不允許這種情況出現的。”段勇平冷靜地分析著，但越是分析，他便越是無法冷靜：“換成是我是XBS，我也不可能在21世紀把未來科技的領導權交出去。”
“這一刀，真是砍在咱們的七寸上啊！”
段勇平一聲長嘆。
聽著兩人的分析，蘇遠山略感安慰的同時，也陷入了焦慮中。
遠芯的諸多布局都是針對遠芯本身而言，說得更直白點，就是他所有的準備，都是在為了迎接當年“老東家”所面臨的大棒。
現在倒好，對面非但要搞遠芯，而且還是想要把國內科技行業一鍋端……
這實在是有點過分得提前了。
作為長期的“戰友”，陳靜明顯覺察到了蘇遠山的焦慮，她稍稍怔了一下后立刻安慰道：“我們先別著急，這事兒最終還要落在國家層面上。畢竟這不是只針對咱們……而且就算對我們啟動了反補貼調查，我們也未必沒有辦法。”
頓了頓后，陳靜接著道：“剛才老段補充得好，雖然我們一直在宣傳遠芯是世界的遠芯，但本質上，遠芯除了給海外雇員發工資之外，我們依舊是在依靠科技產品攫取世界財富……”
她這話一出來，蘇遠山和段勇平都笑了起來。
陳靜聳聳肩，也笑道：“這種好事，以前只有發達國家干。現在我們搞起來了……肯定有人是不開心的。”
“所以問題的關鍵，還是要讓對面開心。”陳靜輕輕呼了口氣：“我建議可以啟動一下在硅谷投資建廠的預案了。這樣既可以避開產品層面的各種訴訟，也可以充分利用當地的技術優勢。”
段勇平馬上問道：“德遠？還是鴻遠？”
“其實我建議德遠和鴻遠同時啟動投資。”陳靜輕聲道：“德遠就不說了，遲早要去硅谷的。但鴻遠，我覺得如果要和偉創力競爭EMS代工廠第一的寶座，硅谷還是不能丟的。”
她說完便望向蘇遠山。
蘇遠山眉頭皺成一團，數秒后他輕輕搖頭：“還是先等一等。”
“我上次去硅谷，找桑德斯說了一下，他把格羅方得當寶貝一樣揣著，就算德遠有心過去接管星海的晶圓廠，如果不能拿下格羅方得，起碼在規模上就不能做到碾壓硅谷。”
“至于鴻遠……坦白說，這種勞動力密集制造企業，除非那邊的失業率達到某個高度，以至于政府不得不開出極為優惠的條件，否則過去就是送溫暖，硬虧的。你說偉創力，偉創力現在的競爭力全在東南亞，它在硅谷總部的生產力早就形同虛設了——制造業的人力成本真不是說說而已。”
“如今國內制造業的產業鏈正處于快速發展階段，我們不能提前慌了手腳。”
蘇遠山說著便長嘆一聲：“預案先不做，但我們要有個心理準備，做好最壞的打算——我雖然相信國家不會不管咱們，但在國家層面的博弈上，我們現在實在是沒有辦法與對面正面對抗的。”
段勇平點頭：“那就要看上面的智慧了。”
“嗯，我先打個電話。”
送走陳靜和段勇平，蘇遠山便立刻給楊光亮打了個電話，然后楊光亮也表示，他也才剛剛收到消息，同樣也是一臉懵。
坦白說，高層對XBS上臺后的舉措肯定有預案——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更何況人家早就喊出了技術回歸的口號。
可誰也沒料到，這貨居然要硬生生地把兩國之間的關系往冰點之下壓……
結束通話，蘇遠山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坐了很久。
最終他發現，在面對如此高壓的時候，自己居然找不到半點破局的辦法！
難道真的只能聽天由命？等關燈大爺？
片刻后，他猛地起身。
“小倩，給我訂機票，我要飛法國。”
（所以啊，有人是真不知道老美在20年前有多么牛逼。還老說什么什么太順了，說句不客氣的，在國內市場成型、在國力追上之前，老美是真可以為所欲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