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晶董事長萬克良和華晶半導體研究所所長周伯光跟在領導身后，亦步亦趨。頗像春游的時候跟在班主任老師身后的班長和學習委員。
至于其他學生，自然便是遠芯系的德遠和眾芯，以及華微、熊貓電子、宏芯、首鋼NEC、貝嶺、國微等多家半導體企業的老總們。
一群人浩浩蕩蕩地進入半導體研究所，先參觀了展覽廳的成果展示墻——蘇遠山看到，當初自己等人拿過來的傳呼機芯片也赫然在列。
——第一顆國內自主產權的中文傳呼機芯片誕生于此。
蘇遠山便記起了當初自己坐火車趕過來的情景，那時候，還遇到了一個叫賈基丙主任特意刁難自己呢。
嗯，好在自己“認識”周伯光，知道周伯光一定會幫自己。
想到此，他便看了一眼周伯光。
心有靈犀一般，今天染了滿頭黑發的周伯光也正好回頭朝自己看來，兩人視線交匯，各自會心一笑。
在參觀完兩個主要的半導體企業后，下午一點，座談會準時在無錫招待所準點召開。
在給新聞畫面表演了一番上電視的講話后，領導端起了茶杯，擰開蓋子，把茶倒進蓋子里抿了一口。這才對記者揮了揮手，樂呵呵地道：“記者同志們可以休息一下了，接下來談的反正你們也聽不懂，也不能播。”
原本一群人正有些拘束地繃著個臉做認真傾聽狀，聞言頓時便忍俊不住，齊齊笑了起來。
確實，反正記者也聽不懂。
等到記者離開，領導便目光炯炯地環視了四周一圈。
他的左手邊坐著德遠的張汝金，右手版坐著萬克良。德遠和華晶，這兩大晶圓廠，代表著國內目前在半導體領域的最高生產力。
至于蘇遠山，則坐在了王朝新下一位——反正他是不在意這座次。
“好了，外行都走了，我們就聊我們的——大家坐近點。”領導一邊笑著，一邊扭身問坐在身后的秘書要了一份報告。
椅子挪動中，眾人也都真靠近了一些，圍成了一個圓圈。
“我這里有份報告，是十年來國內半導體行業的發展情況。我相信你們都已經看到了吧？”
“報告中說，截至目前，我們國內的半導體元器件的自產率已經從不足百分之三，提高到了百分之二十。全球占有率從不足百分之一，提高到了百分之八。”
“但具體情況到底是怎么樣，高端中端低端我們份額占了多少，今后我們最高能把這個市場沖到多少……這是只有諸位才心理有譜的。啊，我就是個外行了。”
領導說著笑了起來，轉頭望向張汝金：“張博士，你來說說看。”
“好的。”
張汝金輕輕吸了口氣，直起身子，思索了一下后才回答道：“因為我們制程走得比較快，所以目前國內大部分高端芯片都在德遠代工。但就整體而言，在高端芯片方面，我們國家在民用高端芯片的市場占有率和話語權上是不夠的。”
“就拿騰龍系列處理器舉例，雖然騰龍系列處理器有著與intel的奔騰系列處理器同等的水平，但受限于市場無法打開，以至于產量也遲遲無法上去。”
“不過YX架構系列處理器是個例外，目前已經占據了SOC的主要架構，我們產的YX系列SOC也是目前最高端的處理器之一。”
“但高端芯片不僅僅是中央處理器，還有DSP數字芯片，GPU圖形處理器以及其他各類專用芯片。在這些市場上，我們是沒有競爭力，甚至是缺失的。”
“如果按照工藝來劃分，把采用0.5微米制程以上的芯片確定為高端芯片的話，那么我們在全球市場的占有率不足百分之五。”
接下來，領導又點了下幾個人的名字，聽取了各自企業的狀況和分析后進行了總結。
當點到蘇遠山的時候，他并沒有如其他人一樣讓蘇遠山自由發揮，僅僅只是問了一下蘇遠山目前遠芯產品的狀況，譬如騰龍CPU，譬如YX架構SOC等。并沒有讓蘇遠山進行更深入的說下去。
座談會開了兩個半小時，下午三點半，領導準時結束會見，踏上中巴車前往滬市。
蘇遠山被特地吩咐，與之同行前往滬市。
晚上七點，蘇遠山接到通知，領導在下榻的招待所等他。
“領導好。”
進門之后，蘇遠山絲毫不驚訝滬市領導也在場——這位六十歲的大爺甚至還有點頑皮地沖自己眨了眨眼。
“隨便坐，不要拘束。”領導樂呵呵地指向自己身側的位置，同時轉過身面對他：“聽說你都是副教授了？”
“是。”蘇遠山也笑了起來：“已經副教授很久了，都開始帶研究生了。”
“天才啊……”領導一邊笑著搖頭一邊指了指蘇遠山：“但記住，不要囂張，要內斂，要穩重，要悶聲……對了，你帶的專業領域是什么來著？”
一旁的滬市領導插嘴道：“是應用物理，具體來說是石墨烯，石墨烯就是他發現的。”
“哦對對！”領導一拍額頭，哈哈笑了起來：“石墨烯！最近老是聽說這東西，你來說說這個發現重不重要。”
蘇遠山不好意思地一笑：“領導，主要還是它是一個芯半導體材料的方向，至于重要不重要倒是其次……”
滬市領導再次樂呵呵地插嘴：“聽說是諾獎級的。”
“好，好，那我們就期待出一個諾獎得主。”
當然，領導顯然不是來聽蘇遠山在石墨烯方面的成就的。
他很快便進入正題，望著蘇遠山問道：“你遞上來的報告我看了，但有些地方，我認為還是聽你當面說比較好一點。”
蘇遠山不禁坐直了身子，抿嘴點頭：“領導請說。”
“不要那么拘束。”領導再次提醒道：“我很認可你說的，半導體行業的發展不能盲目，不能只著眼于滿足國內市場。但具體的方案呢？口號誰都會喊，但具體怎么做，要做到哪一步，這些才是我們最需要知道的。”
//注：領導所說的需求是真實的需求，我曾看過某X辦公廳領導的回憶，說決策層最希望看到的不是喊口號，指方向，而是要給出具體可行的方案和建議。
“嗯。”蘇遠山點了點頭，用了幾秒組織語言后才慢慢道：“如果按照一般的邏輯，加快鞏固和擴張本土的市場，同時兼顧對外擴張是一個企業，乃至行業的圭臬。事實上，遠芯過去幾年也是這么做的。”
“但隨著幾年的發展，我們意識到，半導體不僅僅是憑一個企業或者幾個企業或者行業自身就能發展起來的行業。”
兩位領導都聽得極為認真。
“領導，我們不能被老美市場經濟的那一套忽悠瘸了——遠芯能夠發展起來，是抓住了歷史和市場的機遇，這種機遇已經可遇不可求了。”
這時大領導突然望向蘇遠山道：“今天坐在會場上的企業，是不是加起來也抵不過一個遠芯？”
蘇遠山的心跳微微加速，但依舊還是坦白地點頭。
都是敞亮人，就沒有必要玩花樣。遠芯不公開財報，但稅收可是實打實的交了上去——雖然不多，但通過對政策的分析后，自然能夠剝出遠芯的真實情況。
可以說，如今的遠芯已經占據了國內的半壁江山甚至更多也不為過。
領導沒有說什么，也跟著點了點頭，然后問道：“你們每年的科研投入經費是多少？”
當聽到領導問這句，蘇遠山的心跳便瞬間平靜了下來。
“不是很多，去年是150億，今年的計劃還沒下來，但根據研發中心的預算，今年大概會漲到230億左右，因為我們要打算涉足電動力汽車，會牽扯到一系列的技術投入，同時今年的DSP芯片也到了最緊要關頭……”
聽到這兩個數字，領導明顯地驚了一下。
滬市領導見狀，馬上問道：“這么多錢？是全部利潤？”
“不是，而且我給領導說明一下，這個研發費用是包含了晶圓廠的制程推動，算上了德遠的。”蘇遠山笑著道：“我們去年的凈利潤在一百二十億左右。”
“那你們是怎么維持擴張的？”
“先期靠的是減持EDA的股份，那次我們就獲得了十幾億美元的現金，才奠定了飛躍式發展的基礎。現在我們更多的是靠現金流來維持，依靠推動市場的增量來獲取現金流資金。”
“那你們就不怕現金流斷裂？”
“怕，但又不是很怕。”蘇遠山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我們都是干的正事，走的正道。萬一現金流真崩潰了，我就上您這哭窮，您肯定要管我。”
領導便哈哈大笑了起來，伸出手指點了點蘇遠山：“滑頭。”
“好了，先不說這個，說剛才的正題。我要的是方案，步驟。”領導收斂起笑，慢慢道：“聽你的意思，國家要積極干預？”
蘇遠山點頭：“是的，國家要扶持和推動在半導體產業鏈中的核心設備和材料的自研自產。”
接著他便把目前半導體產業鏈中的具體情況匯報了一遍，并提出建議，要在國內是空白的領域進行空白填補，要在國內有基礎的領域實現追趕，要在國內已經追趕上了的領域實現超越。
“并且去年EUV聯盟成立，便是由西邊的政府部門主導——領導，我給您說個事兒。”
“嗯？你說。”
“EUV聯盟，也就是針對下一代光刻機光源的科技聯盟，他們非但拋開我們，也拋開霓國，甚至連本土的企業也都拋開了。星海和德州儀器去找到負責人，質問對方為什么拒絕他們。”
“EUV聯盟的負責人就說，因為他們不靠譜，又泄露機密的嫌疑——說遠芯的崛起，就是他們幫忙的緣故。”
領導聽得眉頭微微一皺：“這也太小氣了一點。”
“是的，他們就是要在骨子里保持對我們的技術領先。所以……我們也不能坐以待斃。”
緊接著，蘇遠山便將前段時間崔太原找到自己的談合作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領導。
包括他對崔太原的意圖的分析，以及雙方談判的方向和意圖。
“SK找到我們來合作，這讓我們看到一個契機，就是我們可以依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技術和設備交叉，形成一個半導體產業鏈的區域中心。”
領導微微頜首：“這個區域中心，誰主導？”
“誰在產業鏈中貢獻的技術多，市場大，誰就能夠起主導地位。”蘇遠山笑了起來：“所以，必定是我們！”
領導便笑了起來，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蘇遠山左右看了一眼，發現墻上掛得有國內地圖和世界地圖，三兩步走到地圖跟前，指著亞洲區域道：“領導請看，一旦我們這個產業鏈區域形成，便會很輕易地輻射這個世界人口最稠密的地區。”
領導再次問道：“怎么輻射？”
“服務，產品。”蘇遠山不假思索地回答，接著補充道：“通訊及互聯網服務，電子數碼產品。”
“遠芯為了能走出去，在很早之前就開始了通訊基礎設施的布局。現在已經有信息高速公路的說法，那么這條高速公路，它不是隨便哪個國家都能夠修得起來的。我還記得，十幾年前我們為了建第一座基站，特區居然要貸款五百萬美元的事——那可是十幾年前的五百萬美元啊！可如今呢？我們一座基站的成本可以控制在100萬人民幣以內。且技術絕大部分是自主。”
“依靠技術和成本優勢，我們目前已經在東南亞區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就意味著，這些國家的信息高速公路，是掌握在我們手里的！”
“打個比喻就是，我們現在做的事，和西方發達國家100年前在落后國家修建鐵路，是一模一樣的！”
聽到這個比喻，兩位領導忍不住對視了一眼，然后同時陷入沉思。
“這僅僅只是基礎設施，我們還可以通過積極主導和加入區域性經濟合作協議，來釋放我們的產能，加大我們的產品出口——是，現在的主要購買力確實是在發達國家。但大眾消費品市場的潛力，從來都不是看這個國家有多少錢，而是看這個國家有多少人。”
蘇遠山深深地吸了口氣，沿著他的人口優勢論開始講了下去。
從通訊產品到通訊市場，從數碼產品到移動互聯網，他挨個地論證了所有的產品最終都將落到人口這一基本要素上。
最后，他說回了為什么遠芯會在全球化進程中選擇建設中霓韓半導體產業鏈。
“資源和財富是有限的，生產力的發展所帶來的資源和財富增長是有上限的。如果我們崛起的速度超過了生產力提升所帶來的資源增量，那么，資源的再分配就是不可避免的。”
蘇遠山舔了舔嘴唇，滬市領導見狀起身把茶杯遞給了他。
“謝謝領導。”
猛地灌了一氣后，蘇遠山望著領導，用最最誠懇的語氣道：“當那一天到來時，他們絕對不會允許我們過上他們那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