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
羅兵和四位師傅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眼巴巴的望著李衛東。
李大善人心中則是頗為無奈,這種熟人來借錢的事情,向來是最讓人頭疼的事情了。
李登科老爺子畢竟是運輸公司的元老,李衛東也是在運輸公司長大的,兩代人的交情關系擺在這里,國企錯綜復雜的人際脈絡也擺在那里,這是必須要考慮的事情。
要是不借的話,不光是得罪羅兵這五個人,也連累了李衛東父子在運輸公司里的名聲。
到時候運輸公司里的那些老人們會說,李衛東發達了就忘本了,順帶著連李登科老爺子也一起擠兌!
按照現代人的思想邏輯,我又不欠你的,不借給你錢是天經地義的,扯什么忘本不忘本的。反正我都已經不再運輸公司干了,得罪人就得罪吧,無論你怎么罵都傷不了我一根汗毛。
然而在八九十年代,人的思想可不是這樣的。
當時人的思想當中,你在哪個企業待過,那你身上永遠都會帶有這個企業的烙印。如果你發達了,那么你就應該幫襯一下自己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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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心李衛東的大計沒有成功,反而自己被扎心了,這讓王海濱一臉郁悶的返回了采購處。
直到下班的時候,王海濱心中還覺得膈應,回家的途中,只覺得這一路上就沒有順眼的東西。
“什么狗屁機車夾克,就那種不三不四的衣服,還能賣錢?傻子才會買那種東西穿呢!”王海濱自言自語的,走到了自家門前。
還沒開門,便聽到里面傳來了鬼哭狼嚎般的喊聲:
“我曾經問個不休,你何時跟我走,可你總是笑我,一無所有……”
不用猜也知道,是大兒子王磊又在唱歌了。
“明明沒有那個天賦,還天天鬼叫!”王海濱無奈的嘆了口氣,用鑰匙打開門。
只見王磊站在客廳里,手里握著個拖把頭當做話筒的樣子,跟隨著錄音機,正在放聲高歌。
而最關鍵的是,王磊身上穿著一件皮夾克,正是白天李衛東展示的那種機車夾克。
幾秒之前,王海濱還自言自語說,傻子才會買機車夾克,沒想到自己家里就有一個傻子。
看到王海濱,王磊止住各省,開口說道:“爸,你回來了!”
王海濱卻厲聲問道:“你這衣服從哪來的?”
“車站西邊的市場上買的,怎么樣,很時髦吧!”王磊一臉顯擺的說。
“花了多少錢?”王海濱又問道。
“100塊錢。”王磊依舊是很是得意的表情。
“就這破玩意兒,你花了一百塊錢?”王海濱心中一疼。
王磊卻是一副占了大便宜的表情,開口說道:“這種皮夾克,在大城市的百貨商店里,最少得四百塊錢才能買到,而且還不是這種新款的機車夾克。我聽那賣衣服的南方人說,這衣服是從境外走私過來的,所以才賣這么便宜。爸,你看著料子,多好啊,外國的衣服就是跟咱們這里不一樣!”
“走私?運輸公司服裝廠到咱們家,還用得著走私?”王海濱望著眼前洋洋自得的傻兒子,一把從他手中搶過來拖把頭。
“100塊錢啊,就這么送給李衛東了,你還有臉顯擺,你這個兔崽子,敗家玩意兒!”王海濱大聲罵道。
對面的王磊一臉茫然,他不知道父親為什么發這么大的火。
此時,錄音機里響起了崔健老師低沉渾厚的歌聲:
“難道在你面前,我永遠是一無所有……”
聽到這歌聲,王海濱更加來氣,他覺得這歌聲就像是在嘲諷自己。
“一無所有是吧,我現在就打的你一無所有!”王海濱抄起拖把頭,沖著王磊的屁股便抽了過去。
“爸,別打啊,我錯了還不行么!”王磊趕緊閃躲,眼看著王海濱怒氣難消,干脆就一溜煙跑出了家門。
王海濱正在氣頭上,王磊暫時也不敢回家,便在運輸公司的家屬院里轉悠起來。
一股香煙的味道傳入到王磊的鼻子中,頓時勾起了他的煙癮,王磊從口袋里鬧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根放在嘴上,卻發現沒有戴火。
“得去借個火。”王磊順著煙味望去,看見電線桿子后面,有兩個人正在吞云吐霧。
王磊走上前去,開口說道:“哥們,借個火!”
電線桿子后面的兩個人回過頭來,那是兩張稚嫩的面孔,王磊這才看清楚,這是兩個中學生,放學沒回家,正偷偷摸摸的躲在這里抽煙。
其中一個還是李衛東的學渣弟弟李衛民。
不愧是學渣,果然向著負能量的方向發展,吃喝嫖賭抽,已經學會抽了。
李衛民見到有人來要火,便順手將自己手里的煙遞過去,王磊用李衛東的這半根香煙,點燃了自己那根。
深深吸引了一口,然后吐出了幾個煙圈,王磊心中的郁悶頓時減少了許多。隨后王磊看了看李衛民,突然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有自己年輕的影子。
王磊長嘆一口氣,開口說道:“我像你們這般大的時候,也整天偷我爸的煙抽。”
李衛民卻開口答道:“我這煙不是偷我爸的,是我自己買的。”
“你?零花錢夠買煙的?”王磊有些好奇的問。
“要是我媽給的零花錢,肯定不夠,連買袋無花果都得算計。不過我哥就不一樣了,他給的零花錢多,一次都能給我一兩塊錢呢!”李衛民開口炫耀道。
無花果是八十年代最為流行的零食之一,五分錢一小袋,雖然是叫“無花果”,實際上就是蘿卜絲加香精加糖,吃起來甜中帶咸,在那個物資相對匱乏的時代,是最好的零食。
王磊看了看一臉炫富表情的李衛東,臉色微微一沉,開口問道:“你還有煙么?”
“還有三根。”李衛民老實的回答道。
“都拿出來,給我!”王磊故作兇惡的模樣。
“憑什么呀!”李衛民也不是嚇大的,當即拒絕了王磊。
從初中生手里敲詐香煙,的確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過王磊此時也是囊中羞澀,他為了買那件皮夾克,花光了所有的錢。
只聽王磊開口說道:“你要不給我煙,我就把你抽煙的事情告訴你哥哥,讓你哥揍你!”
在這運輸公司家屬院里,王磊也不可能用搶的,所有干脆進行威脅。這種簡單的威脅,往往屢試不爽。
然而李衛民卻不屑的撇了撇嘴:“就算你告訴我哥,我哥也不會揍我的!”
“你這么小的年紀就不學好,偷偷在這里抽煙,我不信你哥不揍你!”王磊開口說道。
“我可是親弟弟,我哥最疼我了,他舍不得打我!”李衛民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表情。
“親弟弟就不用挨打?我也是親兒子呀,不就買件皮夾克么,怎么就挨揍了!”
王磊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想想剛才王海比那拖把頭抽他的樣子,王海濱頓時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王海濱的親生兒子。
主席臺下,眾人伸長了脖子,好奇的盯著那個鐵皮箱。
只見李衛東將手伸進鐵皮箱,看動作像是抓住了什么東西,然后向上一提溜。
一捆“大團結”被李衛東提了出來,放在了面前的桌子上。
“是錢!”
沒有人不認得這個東西。
“這一捆得多少錢?”
“應該有一萬塊吧!”
服裝廠的職工們小聲議論起來。
一捆“大團結”是十沓,每沓是一百張,也就是一千塊錢,十沓便是一萬塊錢。
也就是說李衛東回手在鐵皮箱里這么一掏,便是個萬元戶。
然而李衛東的動作并沒有結束,他又一次把手伸進鐵皮箱,然后提出第二捆錢。
“還有第二捆呢,這就是兩萬塊了,夠給咱們服裝廠發一個月的工資了。”有人小聲嘀咕道。
緊接著,第三捆、第四捆、第五捆,依次被李衛東從箱子里拿出來。
臺下眾人再次開始騷動起來,隱約間還有一個個驚呼聲響起。
“好多錢啊!”
“箱子里還有!”
“怎么會有這么多錢!”
終于,李衛東把箱子里的錢全都拿出來了,一共二十捆,也就是二十萬人民幣,這二十捆“大團結”被李衛東整齊的擺在了面前的桌子上,四捆一橫排,一共五排,摞成了一面小墻壁。
在當時,萬元戶是很多家庭重擊奮斗目標了,大多數人連一萬塊錢都沒見過的,如今整整二十萬壘成了一面墻,擺在了眾人面前,頓時震撼了所有人。
此時已經不用李衛東親自回答,拿什么給服裝廠的員工發工資,這二十捆“大團結”就是最好的答案。
主席臺旁,朱士聰臉上的笑容已經凝固住,他曾經猜想過,李衛東會畫更大的餅去忽悠服裝廠的職工,也曾猜想過,李衛東同樣會拿出一沓服裝訂單出來。
可令朱士聰萬萬想到的是,李衛東直接擺出了二十捆“大團結”,那可是整整二十萬人民幣!以本傷人,這完全就是不講武德的打法。
于正誠同樣是一臉的驚訝,他知道李衛東有本事,總能弄來一些別人弄不到的東西,比如250條輪胎,比如15輛黃河重卡。可二十萬人民幣,這好像是有些夸張了。
李衛東再次站在主席臺前,開口說道:“服裝廠的同志們,你們都看到了,這里是二十捆現金,就是用來給你們發工資的。我李衛東在此承諾,如果我承包服裝廠,不光給你們發這個月的工資,公司拖欠你們的上個月工資,還有上上個月工資,我也補給你們!”
“你要把三個月的工資都補給我們?”有人大聲問道,言語中充滿了驚喜。
“你說的對,三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少,都補給你們!”李衛東大義凌然的樣子,頗有一種打土豪分田地的感覺,仿佛花出去的不是自己的錢。
“啪啪啪啪啪啪啪……”臺下立刻想起了最熱烈的掌聲,還夾雜著陣陣歡呼聲。
這次的掌聲是服裝廠職工自發性質的,沒有人帶頭,而且久久沒有停息。
每個人的臉色都洋溢著激動的笑容,畢竟要發工資了,能不激動么!
為了能夠承包服裝廠,李衛東也是下了血本了。
服裝廠有近四百名職工,每個月不算獎金,基本工資就需要兩萬塊,李衛東承諾補發三個月的工資,一下子就要支出六萬塊錢。
在李衛東原本的計劃里,他只打算給服裝廠職工補齊當月的工資,然而楊鵬卻拿出了一大把服裝訂單,李衛東不得不加碼,干脆就補齊了三個月的工資。
對于李衛東而言,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錢都已經從銀行貸出來了,半年就要付一萬九千八的利息,要是拿不下服裝廠的話,那肯定是要虧欠的。
而承包下服裝廠,李衛東有的是賺錢的手段,現在補給工人的工資,也能賺回來。
做實業就是如此,不要怕投錢,錢攥在手里只能越來越貶值,把錢投出去,才能賺錢。
李衛東身旁,已然淪為背景板的楊鵬呆呆的望著那二十捆“大團結”壘成的墻。
此時楊鵬很清楚的知道,服裝廠廠長的職位,已經從自己懷中飛走了。
演講稿白背了,訂單白準備了,托兒白找了,大餅也白畫了。
什么制服訂單、軍大衣訂單、白大褂訂單,的確很具有誘惑性,下個月發工資的口號,也很能煽動人心,可這些東西哪有那一捆捆“大團結”香啊!
下個月發工資,終究是下個月的事情,承諾很美好,未來很有希望,可總比不過先把這個月的工資領到手。
更何況李衛東還承諾,補齊三個月的工資。
展望美好未來,到底是不如珍惜有錢的現在。
楊鵬忍不住又看了看那一捆捆“大團結”。
大團結上,農民姐姐笑的很甜美,工人哥哥笑的很燦爛,解放軍叔叔笑的很真誠,少數民族爺爺笑的很淳樸。
然而楊鵬卻欲哭無淚……
接下來到了投票時間。
然而李衛東一頓砸錢的操作,卻讓投票變得毫無懸念。
服裝廠的職工們都想盡快的領導那三個月的工資,領到選票之后,毫不猶豫的在李衛東名字后面畫上了對號。
然而有人卻并不甘心,比如楊鵬找好的托。
其中一位四十多歲的阿姨,姓王,王阿姨的女兒剛剛初中畢業,還沒有找到工作。
楊鵬給王阿姨承諾,一旦自己當上廠長以后,便安排王阿姨的女兒去服裝廠上班。所以王阿姨很樂意給楊鵬當托。
服裝廠雖然連工資都發不出來了,可好歹也是國有企業,職工是正式的國企職工,能去上班的話,總比賦閑在家強。
那個年代還沒有國企下崗潮,在普通人的認知當中,國企是不可能倒閉的。國企工人們堅定的相信,就算是企業沒了,國家也不會不管他們的。
如今楊鵬當不上廠長了,王阿姨女兒的工作也要告吹了,王阿姨更是覺得很不甘心。即便楊鵬自己都覺得沒有希望了,王阿姨卻仍然琢磨著幫楊鵬翻盤。
王阿姨拿起自己那張選票,毫不猶豫的在楊鵬名字后面畫上了對號,然后她又看了看身邊的同事,發覺對方還沒有畫勾。
“小張,投給楊鵬吧!楊鵬給咱們服裝廠爭取來那么多訂單,讓楊鵬來當廠長,咱們下個月就能發上工資了。”王阿姨開口說道。
那人頓時用一種看傻子的模樣,望著王阿姨。
“王姐,你是不是沒聽清李衛東說什么啊,人家李衛東說了,他當上廠長,第二天就發這個月的工資。”小張姐姐開口說道。
“就算這個月能發上工資,那下個月呢?下個月能不能發上工資還是個未知數。所以我們應該投楊鵬啊,投給他,下個月肯定能發上工資啊!”王阿姨語重心長的說。
王阿姨的話,讓周圍人一臉無語,小張姐姐更是覺得,王阿姨是不是因為太久沒有發工資,得失心瘋了。
此時,旁邊一個人開口說道:“王姐,你怎么就不會算這帳呢,下個月那是下個月的事情,先把這個月工資拿到手,不比等下個月強?再說了,人家李衛東可是承諾,補給咱們三個月的工資呢!”
“不就是三個月工資么,哪能比得上下個月就發工資……呃……”王阿姨覺得自己實在是編不下去了。
沉默了數秒后,王阿姨還是找到了另一個借口:“你們剛才都看到了,楊鵬手里拿著的,可都是真真切切的訂單,我算了一下,各種服裝加起來,有上萬套呢,這可是眼見為實。至于那個李衛東,他說給咱們補發三個月的工資,耳聽為虛你們就信啊。咱們廠有四百人呢,三個月的工資得多少錢!”
“王姐,我看你該去配一副眼鏡了,你自己看看主席臺,那一捆捆大團結還擺在那里呢!那么多錢,還怕少了咱們的工資!”另一人馬上懟回去,然后拿起筆,在選票上李衛東名字后面畫了個對號。
“哎呀,你們怎么就不聽勸啊!咱們同事這么多年,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們了!”王阿姨有些氣急敗壞的說。
“王姐,我兒子已經一個月沒吃肉了,我還指望著趕快發了工資,去買點肉呢!”
“我也得給我家二丫頭買一雙新鞋。不發工資,哪里有錢買鞋,我可等不了一個月。”
“我后天得去相親,要是讓人家知道,咱們廠三個月都沒發工資,那多沒面子啊!”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理由,但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我們要珍惜現在,發工資真香!
王阿姨氣的跺了跺腳,然而卻是獨木難支,她多年在服裝廠里積攢的威信,顯然抵不過三個月的工資。
投票結束后,開始公開唱票。
唱票是一個毫無懸念的過程,服裝廠職工又不是傻子,辛辛苦苦干一個月,做完訂單才能拿到下個月的工資,跟馬上補三個月的工資相比,任誰都知道該怎么選。
“李衛東!李衛東!李衛東!李衛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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