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蜷曲的軀體從地表起伏中露出一點點崢嶸的輪廓,隨即又沉了下去,確實就像是條深藏功與名的大蚯蚓似的。
可是,在這個過程中,那鋒利無比的絞盤口器已經絞碎玄武巖基床,高溫黏液將隧洞內壁熔鑄成玻璃質的光滑甬道。
當它消失在地平線盡頭時,遺留下的隧道橫截面呈現完美的螺旋紋,陽光從頂部裂口斜射而入,在氧化鐵粉塵中折射出赭紅色光暈。洞壁殘留的硫化物晶體仍在嘶嘶釋放著無色無味的氣體,仿佛這顆紅色星球正在通過新生的傷口緩慢呼吸。
一條足可以容納坦克穿行的通道,就這么在大家眼前建成了。
余連不確定這種巨大的行軍蟲有沒有厄拉克斯沙蟲的基因,但它們的許多生物特征確實是相似的。
在這一刻,死去的記憶又在攻擊自己了。
在另外一條時間線上,升級之后的行軍蟲,可是連設立在地下的裝甲攔截網都可以撕裂。無數兇猛的兵蟲將伴隨著它鑿開的通道奮勇突擊,將會伴隨著濕潤的菌毯粘液出現在所有可能出現的方位。
各國軍隊都這一招上吃了不少虧。余連當然也是……當然也是在電視上看過的。一條小號的行軍蟲忽然從食堂里打洞出來,帶著一群得意洋洋的跳蟲踢翻了大骨頭湯的場景,現在還是許多小朋友的噩夢呢。
余連強迫讓自己進入了表情管理模式,目送著那龐大的沙蟲消失在了沙巖之后,忍住了用靈子風暴洗地的沖動:“所以,這個星球上早就變成你的地盤了吧?百萬大軍了?”
“這個星球的地表之下,有大量四通八達的巖洞世界,地下水和相對合適的溫度構成了相對和煦的生態環境,生長出了苔原和真菌。”夏莉答道。
想不到這個星球居然還別有洞天啊!
說起來,恩布人的母星其實也是這種類型的星球。外表看上去只是類似普通的類地星球,具有一定的開發價值但序列也不存在什么太高的優先度。總體而言,
“我在里面建起了一個孵化室,鋪下了菌毯,已經和地下的苔原共生了……等等,你這是什么表情啊?”
“呃,抱歉,我也是失態了。”
不過,這也不能怪自己表情管理失控嘛。這丫頭剛才說了個什么來著?共生?余連自然是震驚了。他覺得,這實在是不像是蟲群應該說得出來的臺詞。
夏莉卻阿榮道:“要是沒有我的話,這個星球內部的苔原和真菌就得滅亡了。”
確實,星球出現生物物種畢竟只是第一步,要演化出智慧生物和文明,可是還需要熬過許多次生死大劫的。
“我把它們救活了,星球的生態環境也恢復了。再過一段時間啊,說不定是可以直接對這個星球完成改造了。到時候,苔原可以衍生到地表,鎖住水分,改良大氣,說不定連地表都可以變成宜居環境的。”夏莉倒是頗為自得的樣子,叉腰得意了起來。
得了,夏莉不但準備好了避難所,整好了分基地,甚至還真的開始改天換地了。
當然了,上一條時間線的蟲群當然也是會壯大自己的,但融合和吞噬,完全就是不同的路線了。
余連看著滿臉興致勃勃的夏莉,一時間居然覺得有點唏噓。他現在是真的覺得,這個沒文化的傻姑娘忽然之間已經長成這個形狀了。
“你居然真的在搞建設了啊!”
“我為什么就不能搞建設呢?”夏莉得意道:“我在帝國的邊境星區已經呆了快一年時間了,我見過他們是怎么努力的,見過他們是怎么一邊抗爭,一邊建設自己的根據地的。如果再給我一點時間的話,我一定可以改造星球的。”
“他們?”
“最近起來的這波義軍咯。他們是一群很有生命力的人,意志堅定,目的明確,紀律嚴明,和歷代所有的叛軍都不一樣。如果早兩百年出現啊,我那可憐的老父親一定會鄭重選擇到更值得信賴的同伴的,也就不會被萬惡的蛇利用了吧。”
其實,余連倒是覺得,薩爾文伯爵和蛇是合作共贏互取所需的,談不上誰利用誰。
至少在伯爵身前,他已經是環世之蛇的最高領導者之一了。
當然了,蛇在后來把培養皿中的夏莉當成工具人,想要徹底篡奪蟲群主宰的權柄,但這畢竟也已經是伯爵死后二百年以后的事情了。
話又說回來了,夏莉這一年多的帝國之旅,居然一直是在和義軍合作,也是從未想象過的展開。可是,一旦接受了這種設定,余連便愈發覺得對面的夏莉慈眉善目了起來。
好吧,只要是這些原色義軍們的行路人,四舍五入一下,便也是我們的同志了。
人民的蟲群?雖然覺得這個說法槽點很多,可一旦接受了居然還是很帶感的。
于是,余連認真地幫她分析道:“達瓦里希夏莉啊,我倒是覺得,你們可以先試著接點偏遠星區的基建活。要知道,大多數后發文明都缺乏搞建設的資本,被剪刀差收割都算是被溫柔以對了。實際上,僅僅只是修條帶隧道的一百公里光軌,都能讓當地人交出一百年的礦產優先開采權呢。一公里一年,這才是宇宙均價啊!”
夏莉大約是被新鮮的稱呼整不會了,下意識道:“真是喪心病狂。那我能做什么呢?”
“你們可以先手用你的良心價打出市場,打出口碑,打出品牌,打出標準,然后便可以幫接點改造星球的活了。現在能做星球改造工程的企業,在宇宙范圍內也只有不到五家,每次的收費都是以萬億來計算的。”
“萬億……”窮怕了的夏莉對這個數字表達了誠懇而成熟的感慨。
“可是,世界本不應該是這個樣子的。一個物美廉價的競品,會讓全宇宙都回歸正軌的,也會讓全宇宙從停滯中向前的。”
夏莉一臉神往的樣子,接著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用力咳嗽了一聲:“我說你啊,你分明就是把我當做是炮灰了嘛。我啊,我雖然也沒什么文化,但我也知道,要是真讓那些大企業的老爺們做不成生意,可就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了。”
余連點頭:“仇恨甚至超過了你對皇帝。不過,你會在意這種事情嗎?你可是堂堂的蟲群啊!”
聽聞此言,夏莉便再次傲然了起來:“是的,我就是蟲群啊!我對蟲群的未來是有責任的!如果解決了族群的生存和共生問題,這應該就是我們的發展方向了。”
不過,夏莉在得意了幾秒鐘,笑容忽然顯得有些勉強:“是的,首先是要解決先期的問題。”
她快步走到了砂巖的裂縫口,指了指深不見底的隧道:“我來帶路吧。”
她想了一想,掛著滿臉的抗拒和謹慎,小心翼翼地伸出了一只骨翼:“要不要牽著?”
“不用,多謝。”余連滿臉嫌棄地后退了一步。
夏莉果然是受到了冒犯,哼了一聲,縱身躍入了隧道之中。
在另外一條時間線上,蟲群大軍在行軍蟲開鑿出來的隧道中通行的時候,總是字面意義上的其徐如林,其疾如風,動如雷霆。便有人猜測,通道之中或許進行了空間操作,讓蟲群形成事實上的短距離躍遷。
當然了,也有許多專家認為這是異想天開了。
畢竟空間操作是需要成本的,在大氣層內使用也不可能寂靜無聲。更別說是帶著一群普通的雜兵隨時開傳送門了,這對堪比真神的九環都是巨大的負擔。
這種疑惑,果然只有自己親身體驗一番,才能得到驗證了吧。
當余連步入隧道的瞬間,便確實直接通過觸覺感受到了壓力,而通道入口的光線也出現了扭曲,還真的有點空間折迭的視覺坍縮的味道,但也遠遠沒到躍遷的程度。
“這是一種引力操作,更像是軌道交通的真空壓縮。”耳畔里再次傳來的小灰的聲音。這一次,她坦率地表達了了自己的贊嘆:“引力構成的真空空間中,可以中和物質的無限分形和重組,客觀上卻屏蔽了聲音的傳遞。而隧道周圍的生物信息素,卻又能屏蔽熱能的揮發。即便是神秘學的探測,也會受到干擾。”
余連點頭:“那個禁止事項學派,的確有可以學習的地方啊!”
說人家的臺詞讓人家無話可說,這樣很有趣。
不過,小灰卻只是在余連的腦海中發出了笑聲,道:“這可不是那個禁止事項學派,而是夏莉小姐的手筆。你雖然總說人家沒文化,但只是在生物學方面,她是很有天賦的。若只是作為普通人類而活,她一定也可以成為優秀的生物學家的。”
“我從未否認過這點。”余連用念話模擬出了同情的口吻:“不過,這也并不耽誤她歷史學總是找倒霉嘛。這難道還不是沒文化嗎?”
夏莉大約是感覺到某人的惡意,回頭甩了一個衛生眼過來,用嘴型道:“我們到了。”
兵蟲們雖然長成兇暴獵食者的樣子,但并沒有消化和呼吸系統的。很難談得上是正經生物,自然是可以在真空壓縮的環境中行動自如的。
至于余連和夏莉,后者姑且不論,前者雖然總是會在部下面前宣稱自己是一個普通的人類,是人民的一份子,但大家都覺得這其實是大帥的口癖,不用琢磨的太細。
事實上,他們這兩個外表上的“普通人類”,比起任何一只蟲子都更擅長利用這條奇妙的通道。他們只花了不到半分鐘,便輕而易舉地穿過了地殼和巖層的的束縛,抵達了距離地表15000米以上的地下世界中。
在隧道的鏡頭,視線中依舊只有厚實巖層,便是連靈能者都無法看出什么破綻。可是,余連卻分明地感覺到,那巖層其實就是一個暗門,是用硬化之后的生物角質層構成的。
那天衣無縫的隱藏手段,在自己面前仿佛是自己敞開大門了似的。他分明地感覺到,巖壁之后,便是一個躲在這個類地星球之下的寬闊地穴。
夏莉沒有猶豫,上前推開最后一道鈣化的巖層屏障時,幽藍色的熒光如海浪般撲面而來。
若是在以前,這樣突如其來的奇景,是會讓余連下意識地做好戰斗準備的。兩世為人,兩世都是戰士,他早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在遇到所有奇景的時候,第一時間并不應該是觀賞,而是時刻保持警戒。
可現在的他,卻連一點戰斗的興趣都沒有,只覺得自己像是已經回家了似的。
他只好聳了聳肩,把手象征性地放在行知上,然后跟著夏莉踏入了這個寬闊的地下世界中。
“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說一句,歡迎來到我的世界嗎?”余連道。
這有什么意義嗎?夏莉不明所以地盯著余連,但還是勉強擠出了一個僵硬的笑容:“那便好吧。總,總之就是歡迎來的我的世界了。嗚嗚嗚……”
余連現在已經發現了,卻發現那些游動的光源是無數懸浮的真菌孢子——它們如同星屑般漂浮在濕潤的空氣里,沿著菌毯鋪就的發光脈絡流轉成銀河。
這確實讓人心曠神怡的夢幻奇景。于是,小灰甚至已經浮到了空中,任由那些孢子在自己的身邊飛舞著:“氣溫23度,相對濕度62,含氧量23.7,PM2.5指數為零。”這些菌毯正在凈化空氣。它們還在調整濕度和溫度。”
“……就像是那些蓋亞星球?”余連道。
“離蓋亞的層次還有一定差距,但確實走在了正確的路上。啊哈哈哈,我的納米,還有這些孢子,其實都走在進化的路上,走在探尋真理的路上。余連小弟,你可悟了?”小灰發出了暢快而明朗的大笑聲,就仿佛是在追逐著漫天飛舞的蒲公英的孩子。
我悟個屁!余連想,這就是你的文明引導了是吧?干活太容易了吧?
夏莉則站在原地,滿臉糾結地看著小灰的方向,目光不斷在渙散和游弋間切換著。隨后,她轉過頭,用不是太確定的口吻小心翼翼道:“我,我總覺得除了我們,還有別的存在進來了。這,這是錯覺嗎?”
她那泫然欲泣的小臉蛋,就像是要被阿飄嚇哭的未成年少女似的。
“你自己的感覺呢?”余連把自己的視線不動聲色地從正在空中撒歡似的小灰身上挪開,重新回到了夏莉身上。
“我的靈覺一無所獲。可是,我的細胞卻感觸到了什么。我說的是那種細胞。”夏莉做了一個打著引號的手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余連當然明白對方的意思。在這個夏莉創造出來的世界中,所有的孢子都是她的“細胞”,也都是她的靈覺和能力的衍生。
“我感受到了最穩定的安全感,我的力量正在回歸。”她停下了腳步,看著余連,眼神意味深長。
對于蟲群的主宰而言,這里就是她的主場。
她現在已經靈敏到能感受到小灰了,戰斗力的提升自然就更不用說了。
反正,余連便分明地看到,鋒利的骨翼再次從夏莉的背后長了出來。這一次,所有的骨翼都散發著神秘的紫色光暈,像是用零元素打造而成的致命兵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