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病人鬧事,不可能把記者都給找來。
這個孕婦或者家屬明顯不是什么本本份份的良民。把事情鬧得這么大,人家明顯是有備而來。
越是遇到這樣的人,越需要冷靜。
必須準備充足,把病人的情況、底細都摸清楚了,才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問題解決好。
李權一路來到劉教授的辦公室。
敲開門,劉教授的臉色有些灰敗,盡顯頹意。
劉教授以前的眼神中充滿自信與智慧,此刻卻像是一盞即將熄滅的燈,黯淡無神。
“老師!”
李權看到老師如此模樣,不由很是心疼。
“我知道,你是為了那個鬧事的孕婦來的吧!坐!”
劉教授的聲音中透著疲憊,整個人顯得格外蒼老。
有時候,擊垮一個人,也許只需要一件事情就可以了。
“老師,就算真的在治療過程中出了問題,這也沒什么。您以前不是經常教我們,不出現失誤的醫生只有小說與電視劇里面才有嗎?”
李權也不太會安慰人。
現在事情還沒了解清楚,到底是不是劉教授的問題,還很難說。
“教育你們時是這樣,但是真發生在我身上,這心里仍有些嗝應。唉……也許我是真的老了,該退休在家安享晚年了。”
劉教授有些頹然的嘆了一口氣。
“老師,您能給我說說那位孕婦的治療經過,還有問題出在哪嗎?”李權決定還是先把情況了解清楚再說。
能把劉教授擊潰成這樣,那位孕婦的病情必定十分棘手。
“說起來也怪我太過自信,太過大意,這才晚節不保,如同貞婦晚年失節。那位孕婦二十六歲,來醫院求診時,孕期第三十二周。當時她的胸口起了些許小紅疹,她說很癢。我給她量了血壓、測了胎心、驗了血,又詢問了發病原因,都沒有特別之處。
我診過不少這樣的孕婦,特別是初產婦到了孕期三十周以后,因為哺乳需要,女性身體會自然而然的二次發育。
這時候,有少數孕婦會感到騷癢或者脹痛。
其實這屬于正常現象。
我一般遇到這樣的孕婦,考慮到她們處于孕期,服用藥物容易對胎兒造成危害。
所以我會給她們開出一些安慰藥劑,同時叮囑她們自己或者請丈夫多按摩騷癢部位,促進血液流通循環,癥狀很快就能緩解。”
所謂安慰藥劑,就是沒有明顯藥理作用的食品類藥物,甚至就只是空氣藥劑。
純粹起到一個心理慰藉作用。
通常情況下,一個新藥研發出來,或者是疫苗新研發出來,臨床實驗時,就會對一部分試藥者使用安慰藥劑。
然后與那些注射或者服用了真正藥物的病人進行對比,觀察藥物的療效。
還有一些情況下,醫生也會酌情給患者使用安慰藥劑。
比如醫生認為患者的疾病純粹就是心理作用,并沒有真正生病,不需要治療。但是患者的思想又比較頑固。
這時候就會開出一個安慰藥劑,嚴肅的告訴患者,這是特效藥,你服了這個藥就會好。
事實上,患者服了后,還真的就好了。
因為患者本身就是心理作祟。
“您給病人開安慰藥劑,這事并沒有錯呀。如果發現安慰藥劑不起作用,再換其它治療方式也是可以的。”
李權不明白,劉教授為什么受到這么大的打擊?
“唉,都怪我太自信吶!你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訓,不管醫術有多高明,診療經驗有多豐富,一定不能盲目自信。人一但太過自信,就容易武斷,處理病人時就容易出問題。”
劉教授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后來發生的事。
“那個孕婦拿藥后的第二天早上又來了,嚷著說我開的藥并沒有任何效果。我心想,本來就是安慰藥劑,自然不可能立竿見影。就算是真正的藥物,也沒這么快見效呢。于是又打發這個孕婦回去繼續服藥,再多觀察兩天。
至少我認為她的皮膚騷癢不會對胎兒造成傷害,也不會對孕婦本人的生命造成危險。”
從劉教授的描述來看,這么處理合情合理,沒毛病。
“一眨眼就過了四天時間,那個孕婦再也沒有來找過我。當時我還以為那個孕婦的病已經好了,或者癥狀極大緩解。誰知道,就在昨天下午七點多的樣子,那個孕婦一度出現呼吸困難,胎心失常等癥狀,緊急送到我院救治。
我檢查后,發現她的胸口已經起了大片的紅斑,甚至蔓延到了其它部位。
看上去有點像是真菌感染中的皮癬。
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明白自己可能誤診了。
給她開了抗真菌的藥物,加以治療。
只是你也知道,幾乎所有抗真菌的藥物都含有激素,對于孕婦來說,這是一個大麻煩。必須嚴格控制用藥量,而且盡量以皮膚外抹為主。
為了防止發生意外,我特意讓那位孕婦住院觀察。
用藥以后,孕婦出現脾氣暴躁,呼吸困難等癥狀。胎心監測也是極不穩定。今天上午開始,胎心更是直線下跌,根據我的經驗,這種情況很容易胎死腹中。
惠爾醫院婦產科這塊金字招牌是我帶領團隊一點一點,用了幾乎一生的心血才打造成功的。
現在,只要這位孕婦流產,我立起來的這塊金字招牌也就被我親手給毀了。
幾十年的心血呀,我不但把自己害了,更是害了你們,害了惠爾醫院。
我知道,你擴建醫院需要一大筆資金。如果在這個關鍵時刻,婦產科出了問題,醫院的診療業務必定大受影響。是老師對不住你……”
劉教授說著說著,聲音哽咽。
擔心惠爾醫院婦產科的金字招牌被砸了,這才是劉教授心灰意冷,內心崩潰的真正原因。
人就是這樣子。
你做了一百件好事,不一定有人記得你的好。
但是你只要做了一件壞事,所有人都會認定你是個壞人。
“老師,那位孕婦的病就只是真菌感染嗎?”李權覺得一個皮癬,不至于導致胎兒的胎心直線下降。這里面肯定有問題。
我們經常會聽到這樣一句話,癬介之疾,無傷根本,觀之不雅。
也就是說,牛皮癬之類的皮膚病,不會傷害到患者的性命,但是會影響患者的形像。
試想,我們手上長了一大片的手癬,與人打交道時,敢伸出手跟人家握手嗎?
如果皮癬長在臉上,那就更難看了。
孕婦應該還有其它疾病,有可能沒被查出來。
甚至有可能并不是真菌感染。
“這個……我也是今天中午聽說胎心一直下降,才懷疑可能不是真菌感染,取了皮屑,送去化驗室檢驗。因為時間很短,化驗室那邊暫時還沒有消息。”
劉教授的老臉一陣發赧。
一步錯,步步錯。
處理這位孕婦的病情時,他已經出現多個失誤。
“行,基本情況我已經了解清楚,我去找孕婦家屬談。這件事情我會處理好,不會讓惠爾醫院婦產科的招牌被砸。您也不必太過擔心,等我好消息便是。”
李權好言好語的安慰著老師。
如果出現多次失誤的醫生不是劉教授,而是別人,李權肯定不會是這個態度。
不說把人罵個狗血噴頭,至少會有一定懲罰。
醫院可不是慈善機構,醫生、護士出現失誤時,必須受到處罰。
只有這樣,才能保證一家醫院的醫療質量。
當然,犯事的人是劉教授,李權給出的待遇肯定截然不同。
再說了,劉教授現在已經感到非常自責與愧疚。
要是李權再說一堆難聽的話,劉教授估計想不開,直接上吊都有可能。
有時候,千萬別高估了一位老醫生的內心。
人都是這樣,在高光時刻,或許內心強大,抗打擊能力特別強。
但是走下坡路的時候,內心比任何時候都要脆弱。
從劉教授的辦公室走出來,李權先打電話詢問化驗室關于那位孕婦皮檢結果。
“你好,這里是化驗室,請講。”
“我是李權!”
李權這兩個字,在惠爾醫院那就等于皇帝,極具權威。
“哦哦,原來是李院長,您有什么吩咐嗎?”接電話的女醫師嚇得語無倫次,明顯有些驚惶失措。
“婦產科送檢了一位名叫宋小玲的孕婦皮屑,結果出來了嗎?”
李權的聲音威嚴而沉穩。
“您請稍等,我問一下同事。”說完后,李權聽不到聲音了。估計這個接電話的女醫生把話筒給捂住了。
過了片刻,電話那頭傳來一道恭敬的中年男子聲音。
“李院長您好,我是檢驗科的陳上進,您要查詢的孕婦宋小玲皮檢結果暫時還只出來一部分。我們在她的皮屑中發現了須癬毛癬菌、犬小孢子菌兩種皮癬病菌。同時,我們發現犬小孢子菌有變異情況。”
檢驗是一件嚴謹的事情。
如果不是李權打電話詢問,結果還不可能這么快就出來。
因為他們必須保證檢測的準確性。
“繼續檢查,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李權說完后,直接掛斷了電話。
那個叫宋小玲的孕婦同時感染了兩種病菌,而且都屬于皮癬類病菌。這種情況并不多見。
一般來說,得皮癬的病人,特別是感染時間很短的病人,只會出現一種皮癬病菌。
具體情況,得看到孕婦本人才能做出新的結論。
婦產科的小會議室內,那位吵鬧的孕婦,還有她的幾位家屬,都已經被請了進來。
至于那兩名暗訪的記者,已經被保衛科的人請去喝茶,聊聊‘人生’。
任何一家醫院或者是單位,如果只是一味的當個老實人,縱然有著法律保護,那也很難生存下去。
因為這個社會本身就是競爭的社會。
喜歡鉆法律空子,不守規矩的人太多了。
李權還在小會議室外面,就聽到里面傳來嘈雜的吵鬧聲。
那位孕婦與家屬的情緒似乎很激動。
還說什么要是胎兒保不住,就要惠爾醫院怎樣怎樣之類的威脅話。
李權走進會議室,鬧事的孕婦與家屬只是隨意看了一眼,然后繼續圍著閔副院長等人罵。
“我們李院長來了,大家都冷靜一下,坐下來好好解決問題。”閔副院長或許也是第一次碰到這么能罵的家屬與孕婦。
人家挺著個大肚子,本身胎心又一直在下降,閔副院長就算一肚子火,那也只能忍著。
“哪有這么年輕的院長,哄鬼呢!”
“你們惠爾醫院別想店大欺客,我警告你們,如果不立刻給我們好好解決這件事,那你們就等著把名聲搞臭,然后法庭上見吧。”
家屬的態度無比強硬。
“我只說一句,如果你們想解決問題,那就坐下來好好說話。”李權發話了。
帶著無上威嚴,以及強大的氣場。
隨著他在醫療體系的成就越來越多,地位也是越來越高,譚院長、楊副局長等人身上才有的威嚴,現在已經出現在他的身上。
威嚴這東西,就是一種氣質,無形無味,但是在談判的時候,確確實實可以鎮得住場面。
孕婦和幾個家屬,還真就被他給鎮住了。
“你能當家做主?”一名中年男性家屬盯著李權問道。
言語間頗有幾分輕視的味道。
“做不了主,我就不會進這個門。坐吧!”
李權也不管這些人的反應,率先在主位上坐了下來。
閔副院長等人跟著坐下,拱衛在他的周圍。
這時候,那種帝皇般的氣勢也就出來了。
“宋小玲,我已經了解過你的病情。真菌感染,而且不止一種真菌感染。”李權的目光掃過孕婦和幾位家屬。
當他的目光掃過宋小玲旁邊的那名中年男子時,眼中露出一絲異色。
宋小玲的皮屑中為什么檢測出兩種皮癬類病菌,李權已經找到了臺案。
不過現在也不敢十分肯定。
“這位先生,請問你與宋小玲是什么關系?”李權問那名中年男子。
“我是她的丈夫!怎么了?”中年男子不甘示弱的瞪眼反問。
“沒什么。我接下來要問你幾個問題,希望你如實回答。”李權盯著這個中年男子的手。只見對方下意識的縮了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