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第一道令,甚是簡單,也必然如此。之后該如何,就得先想出個方略來。
問題只是腦子里一時沒有方略。
雷遠繼續踱步。
他的腳步舒緩,神情也自在。但此刻圍繞身邊的將校,大都是追隨他多年的老部下,對他的性子、習慣都很了解。所以陸續有人注意到,雷遠不顧這幾日右臂疼痛,右手握緊了腰間劍柄,而且握得極其用力,手背上冒出了青筋。
這一來,將士們相互點一點頭,周遭似乎有一團緊張的空氣自高處籠罩下來。
雷遠的腦海中,有一處處荊襄周邊的地形閃過,有一個個這樣那樣的計劃閃過,有的似乎可行,也有的很荒誕。他盡力把不現實的主意從腦海中驅走,留下較有可行性,較能立竿見影的。
過了會兒,他止步問道:“馬長史還沒回來么?”
“還沒有。”
“我們用的快船,渡漢水往來,一個時辰怎么都該足夠。可這會兒申時都過了!”雷遠道:“派幾個人去迎一迎。”
“是。”一名扈從帶著幾人快步離去。
“曹軍既然使用大量舟船,我們一家之力不足應對,須得請荊州水軍協助。不用他們與曹軍舟筏糾纏,只要動用艨艟戰艦一部,繞過魚梁洲,往淯水上游去,堵住淯水和比水的水口就夠了。”雷遠站到馬岱身邊:“伯瞻以為如何?”
馬岱從侍從手里取過一份尺許寬長的輿圖,打開看過。這樣的輿圖是戰役發起前,統一制作后頒到高級將領手中的,圖不大,但是很精確,標注也很詳細。
他探手指了指雷遠所說的位置:“便是這里?”
“正是。”
“荊州水軍不用堵住水口,只要能夠不斷擾亂這條航道,曹軍后方不穩,調度就會出問題。”
“沒錯。”
馬岱仔細再看輿圖,沉吟道:“這樣的話,曹軍既不敢深入鹿門山東側,也要避免與荊州戰船直接對抗。我估計,他們會沿著淯水南下,試圖到淯口、鄧塞一線,利用陸上的營壘和小舟、木筏結合,轉而威脅荊州軍的后路,迫使荊州軍船退出。”
“這樣就給了我們時間。”雷遠略微提高嗓音:“只要兩天,或者一天半也行,我就能集結兵力到跑馬嶺一線。然后,我們可以動用偏師包圍霸王山,以主力給予曹軍迎頭痛擊;也可以索性先破霸王山,拿下曹休的狗頭,完整控制整片鹿門山區,然后居高臨下以待曹軍主力。”
雷遠逼視馬岱:“你看怎么樣?”
馬岱想了片刻,以拳擊掌:“我以為可行!”
頓了頓,他又道:“最好讓袁龍擠出一些船只,盡快把我部的戰馬送一批到這里。曹軍兵眾,若他們攻來,我們難以阻止他們登陸。最好的辦法,是引他們上岸,然后以鐵騎蹙之。”
雷遠用力拍了拍馬岱的肩膀。
這么快就有了可用的辦法,讓雷遠的心情一下子高亢了起來。
他覺得渾身充滿了斗志和力氣,當即揚聲喚道:“袁龍!”
袁龍正往這邊走。未等雷遠發話,他先道:“馬長史回來了!”
此時馬忠回來,雷遠只覺瞌睡遇著枕頭。他喜道:“請他快來!”
說著,雷遠快步往高坡下方迎接。
馬忠帶來了一個消息。
見雷遠走近,馬忠神色焦急地上前,來不及行禮,湊到近處壓低聲音道:“我午時前后拜別關君侯回來,半路上又被叫回,所以來遲了。襄陽方面有一樁事,須得告知將軍。”
雷遠心中咯噔一跳。他穩住心神,徐徐問道:“什么事?”
“漢水上游,有曹軍大批舟船、木筏前仆后繼,蜂擁而下,已經逼近了襄陽東面的萬山。由于荊州水軍前幾日折損甚重,余部難以阻遏曹軍大量舟師行動。這會兒襄陽周邊兵力捉襟見肘,聽說各部應付得有些艱難。關君侯讓我轉告將軍,他攻破襄陽的時間恐怕會比預計的要晚,請將軍務必為他多爭取一點時間。”
這意思,便是荊州水軍動不了了?
“怎會如此……”馬岱猝然變色。
雷遠也差一點跳起。但他眼神往左右掃視,立刻就注意到身邊將校們無不倉惶,連忙強忍著把情緒按壓下去。
而馬岱已經大聲喝問:“荊州水軍怎么就折損甚重了?漢水上游怎么就有曹軍舟船殺來了?那些必定都是小船,荊州水軍居然擋不住?他們那么多大船,都是紙糊的嗎?”
馬忠沒想到馬岱的反應如此劇烈,一時愕然。
片刻之后,他才將荊州水軍過去數日載運大軍、頂風冒雨快速進退的情形說了,又大概解釋了諸多艨艟、樓船擱淺或撞擊的情形。
之后他又詳細解說襄陽附近的戰局。
原來就在關羽所部四面猛攻襄陽的時候,原本眾人都以為駐在房陵等地,正與魏延、孟達鏖戰的曹真所部,不知何時離了山區折返。他們又在筑陽縣匯合了帶領上萬人砍伐樹木、為襄樊間的浮橋提供木料的司馬懿所部,數日間興造了無數的木筏,仿佛不要命一般地浮水直沖下來。
這一來,荊州軍頓時忙于應對。
荊州軍能用于野戰破敵的精銳,總計約有六萬。此番關羽意圖與曹軍決戰,遂在襄陽周邊,聚集了四萬人;其中,能直接投入攻城的兵力,約在三萬上下。
這樣的兵力規模,在南方簡直有震天動地之勢,但和素來倚仗兵力雄厚的曹軍相比,真的算不上什么大數。
就算襄陽周邊高地的守軍盡數被殲滅,據守在襄陽城里的,依然有足足兩萬人。他們的主將,則是老病垂死、余威猶在的樂進和精明強悍的滿寵。
這兩位宿將以兩萬人的兵力守城,關羽再怎么神威赫赫,不動用數倍以上的兵力、不耗用數月的時間,難以撼動。
此前數日關羽連破城外高地守軍,乃是因為曹軍眼看著大水將己方置于可怕的境地,而敵方竟然毫毛未損,故而產生了劇烈的驚恐情緒。關羽要想攻下襄陽,也只能抓緊洪水未退,而敵軍闔城沒于水中,四顧滔滔、人人動搖的這個短暫時間窗口。
偏偏就在這時候,漢水上游的曹軍來了。
荊州水軍訓練有素,他們的戰船也很多,自不是敵不過那些草就的木筏。然而,只要給這些人一點點空隙,讓他們其中一部若干人沖進襄陽城,城中守軍的士氣就會大振,而關羽再想要破城,就千難萬難了!
到馬忠再度拜別關羽的時候,關羽已調動了荊州水軍剩余的絕大多數船隊,繞行到萬山方向,全力阻截漢水上游的曹軍船隊。
為了保障萬山方向的攔截不出疏漏,關羽甚至不得不減少了協助攻打襄陽的船只數量,以至于單次攻城投入的兵力削減到了原來的七成。
在這種情況下,攻打襄陽的難度自然大大提升。縱然關羽傲氣迫人,也不得不請回馬忠,拜托他轉告雷遠,多多擔待漢水北面的戰局。
一邊說著這些,馬忠一邊去覷眾人的臉色,只見李貞額頭汗出,王平面色不愉,馬岱濃眉緊縮,雷遠故作平靜。
于是他一說完,就趕緊發問:“將軍,可有什么不妥?”
雷遠張了張嘴,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右手握著劍柄,幾乎握到指掌關節格格作響。
他勉強道:“伯瞻說一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