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軍連續擊破幾道防線,仿佛摧枯拉朽。
李博、陶介兩人所領的督戰甲士刀斧并舉,將率先逃竄的人斬首。此等酷烈軍法放在平日里,當然足以迫使將士們死戰到底。可這會兒軍心已亂,大部分將士們并不折返對敵,至多只在原地猶豫。
兵戰之場,立尸之地。哪里能容得猶豫?下個瞬間荊州軍將士咆哮殺到,將吳軍又一道防線摧垮。
李博、陶介能被呂蒙指為督戰隊首領,平時都號稱驍勇善戰。可這時候他們顧不上督戰,各自都面臨荊州軍如顛似狂地圍攻,須臾之間幾番廝殺。
李博仗著甲厚奮勇廝殺,隨即腳腕被荊州人的長槍刺透。李博痛呼倒地,近旁一個荊州人掄著刀向他亂砍。這荊州人根本不通武藝,若換個環境,這樣的人十個八個齊上,李博也絲毫不懼。但這時候他受傷難以挪動,只能憑著一股狠勁,頂著亂劈亂砍,揮刀還刺。
那荊州人小腹中了李博一刀,彎腰蜷縮在地上不動了,但他的亂刀也砍破了李博的腰腹。李博居然沒覺得疼,但俯首下去,看到鮮血汩汩從身側流出,他嘟噥了一聲,再也沒有抬頭。
此時陶介更已經身中數十創。他搖搖晃晃地撲倒在地,隨即被一名狂怒搏殺的將士砍下首級。然后他的首級又被高高拋起,帶著一道血線墜落到后方的吳軍人叢中。
荊州軍繼續向前。
他們的隊伍早就亂了,不復行列,沒有協同。每一名將士都在竭力狂奔,完全不顧性命地搏殺,毫不猶豫地以命換命。有人跑著跑著就跌跌撞撞地摔倒,前方甲士已經沖入敵陣,后方的弓箭手還在毫無顧忌地引弓拋射。
這情形放在兵法大家眼里,簡直亂得不成樣子。
可孫劉兩軍之間,原本還比較清晰的戰線,這時候忽然就看不到了。戰場上不辨敵我,人仰馬翻,一片混亂。
放眼望去,穿著不同盔甲、不同形制戎服的兩方士卒,互相沖撞砍殺,殘肢斷臂四處飛舞,鮮血飛濺,使得空氣中仿佛飄灑血雨。沐浴在血雨之下的人,有奮勇者,有潰退者,有垂死哀號者,也有一邊廝殺,一邊痛哭流涕者。
就在這片沸騰的怒海之中,雷遠和他的扈從們不斷向前,頃刻間連透數重軍陣。“左將軍雷”和“廬江雷遠”兩面軍旗迎風翻卷,就如同怒海中起伏的一頁風帆,忽而被密集的敵軍所吞沒,忽而又從狂瀾中猛地越出,直入敵軍腹地,劈波斬浪向前!
兩面將旗經過之處,荊州守軍人人振奮。
每個人都再次想到:關將軍已經回來了,江東人的退路正在大火中燃燒!在這時候,雷將軍又親自上陣,發起反擊,我們就要勝利了!
而敵人不斷恐懼后退直至死亡的狼狽姿態,更激發了將士們一往無前的勇氣!
守軍將士們的狂呼吶喊,一浪高過一浪。此刻參與作戰的,有老卒,有初歷戰陣的兵家子弟,甚至還有一些勇敢的婦女也手持武器間雜其間。
他們和她們都在竭力地狂喊著,既以此威嚇敵人,也用來驅散自己的恐慌和動搖。在吶喊聲中,仿佛整座江陵城都在咆哮,無數人的斗志凝聚如一,他們也沒有了其它念頭,只有廝殺,只想要用江東人的血,為自己的親人復仇!
雷遠感受著他們的喊聲,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與敵人廝殺的灊山深處,忽然間又想起了這些年來一次次的出生入死,一次次的奔走鏖戰。
這樣的辛苦,是為了什么?冒這樣的危險,又是為了什么?
是為了自己能在亂世中生存下去,卻又不僅僅為了自己一個人的生存。
想到自己親身體會過的那些慘烈沙場,他就覺得自己能活到現在,已經很有運氣了。過去那么多年里,江淮、荊州、蜀中、還有雷遠沒去過的關中、中原、河北,在這亂世中的每一塊土地上,都有無數活生生的人彼此廝殺屠戮,用血和肉浸潤著土地。
這樣的廝殺何時才能休止?怎樣才能休止?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答,所以才會有英雄人物各持自己的立場,逐鹿問鼎,以求按照自己的想法重整這個漏洞百出的天下。
雷遠自然也有他的立場,有他的想法。但他并非好高騖遠之人,此刻要做的,無非以刀劍對刀劍,以廝殺對廝殺。
只有盡快將一切敵人鏟除干凈,這片蒼穹下的卑微黎民們和被他們延續下來的數千載文明,才能安穩地發展延續下去。
雷遠看到,都伯張郊殺得興起,唱起了荊州人的挽歌。他的口音顯然有點問題,不像是本地人。但他們的同伴們齊聲呼應,一起唱著,一起刀槍并舉,將死亡帶給眼前的敵人。
雷遠又看到,前將軍府的老卒們聚合成一隊,奮勇向前。那位眇一目、缺右臂、曾經和雷遠談話的部曲首領單手提著長刀,猛地躍入吳人軍陣中大砍大殺,仿佛已然癲狂,全不考慮自家的活路。
叱李寧塔揮舞著重刀,接連不斷地砍倒前方敢于阻擋的吳人。有一名身披厚甲的吳人彎著腰從他的左側靠過來,試圖偷襲。雷遠眼疾手快,搶步向前刺擊,一劍貼著吳人的頓項掠過,擦過他的咽喉,雷遠翻腕再刺,這一劍從肋下的甲胄縫隙間透入,頓時要了他的性命。
叱李寧塔這時才反應過來。他憤怒吶喊著,一刀把偷襲者的上身砍成了左右兩截。待要再砍幾下泄憤,雷遠等人反倒沖向前頭。李貞在另一側連聲怒罵:“叱李寧塔你這個傻子!跟緊宗主啊!”
叱李寧塔狂吼一聲,大步跟上。有吳人試圖攔截,被他連人帶甲的龐大重量撞擊,頓時飛了出去。
雷遠手持青釭劍左右砍殺,不斷前進。因為這一天來不斷下令、呼喊,他的嗓子忽然啞了,所以他不再發出號令,就只向前。
這柄利劍,是當年趙襄贈送給雷遠的禮物,據說是趙云在長坂坡戰場懷抱幼主、孤身縱橫的繳獲所得,也不知用得什么材質,堪稱削鐵如泥。雷遠素日里將之視若珍寶,通常只當作儀仗來用,作戰時用得還是尋常的繯首刀。
但這時候他什么都顧不到了。他握著這柄長劍向敢于接近的一切敵人亂砍,然后沖過敵人噴濺出的血霧,向著下一個敵人沖去。
跟在雷遠身后、高擎軍旗的扈從劇烈喘息著。廝殺如此慘烈,軍旗上也開始沾了血,有血液從旗桿上往下流淌,他覺得雙手又滑又粘,幾乎要握持不住。
然而將軍還在向前,扈從們也只有咬緊牙關緊跟。須臾間,江陵守軍再將吳人猛推回數百步,一個多時辰前丟失的江陵南門已經近在眼前!
攔在呂蒙和雷遠之間的、還保持建制能夠鏖戰的,就只剩下凌統一部。而這一部,也已經死傷泰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