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司馬懿和徐庶煞費苦心爭奪鄧艾的時候,夏侯尚的馬車經過一路顛簸,終于回到了雒陽。
其實按照夏侯尚的想法,他應該騎快馬抓緊一路返回,好把這些日子發生的種種抓緊說給曹丕知道。
可曹丕派來的使者堅持不讓夏侯尚騎馬,
只給他安排了一輛豪華馬車,一路搖晃,好生招待,這才返回雒陽。
沒辦法,被俘這么久,好不容易被放出來,要是夏侯尚一副活蹦亂跳的模樣,說出去總是有點怪異。
夏侯家的要人在夏侯惇的帶領下早早在城外迎接,
曹仁也親自出面,歡迎這位勞苦功高的夏侯家年輕將領。
闊別已久,夏侯尚跪在夏侯惇的面前嚎啕大哭,訴說思鄉之情,
而自曹操病逝后身體每況愈下、最近都出不了門的夏侯惇也強撐著保持站立,
見夏侯尚平安,他也不住地點頭,寬慰地撫摸著侄子的頭頂。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為了換回夏侯尚,夏侯家可是丟盡了老臉。
不過家人能回來就勝過一切,
夏侯惇強忍著陣陣頭暈,親自送夏侯尚回家,并且告訴他曹丕并沒有因為他被俘產生嫌隙。
“魏王也念著你,今天休息一日,明日一早便跟我去見大王。”
敗軍之將,不適合曹丕親自迎接,
不然曹丕也早就想去迎接這位老友。
聽夏侯惇如此說,夏侯尚心中一暖,肅然道:
“等不及了,我今日就要見魏王。”
“何事如此緊急?”
夏侯尚肅然道:
“確實是軍情似火——
劉阿斗率軍離開荊州攻打南中,關羽軍又頗為大疫所困,
現在荊州空虛,正是用武之際。
我想懇請魏王發動大軍,連接孫權,傾國而出,一戰攻克襄陽,全據荊州。”
夏侯惇:……
“咳,伯仁方才回歸,還是好好休息一天,明日隨我再去見魏王不遲。”
被夏侯尚這一頓噎,夏侯惇不僅頭疼,還頗為胸悶。
“伯父,這……”
“不要再說了,伯父今日頗為疲憊,明日,明日一定帶汝面見魏王!”
夏侯尚一臉懵逼,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也只能告辭。
夏侯惇看著夏侯尚離去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嘆道:
“這個伯仁……哎,休要惱了魏王啊。”
曹丕一上任,憑借國力強行三路出兵,隨即遭到三路大敗,臉都快被抽腫了。
他嘴上雖然不肯認輸,可已經私下發誓,誰敢再勸他征荊州就以通敵論處,要殺他全家。
現在曹丕正為了他的大業做最后一步努力,實在不宜在此時節外生枝。
萬一再敗,那還如何承受天命,代漢為帝?
怕是那些大漢純臣都要簞食壺漿迎接王師,連個主動勸說自己登臨至尊之位的都沒了。
夏侯惇搖了搖頭,感覺今天頭疼地越來越厲害,胸悶的癥狀也越發明顯,趕緊回屋休息。
夏侯尚平安回家,他的夫人曹瑩和一雙兒女也總算松了口氣。
全家人共訴別離之苦,又一起用飯,
夏侯尚先問了兒子夏侯玄和女兒夏侯徽的功課,又吩咐下人拿來書卷,考較夏侯玄的兵法。
只有11歲的夏侯玄從小到大一直乖乖地在家中念圣人之書,雖然讀過一點點兵法,但非常淺薄,更別提真的講起行軍布陣。
他被夏侯尚問的一臉懵逼,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夏侯尚頗為遺憾的搖了搖頭,道:
“是為父之過,日后要好生教你兵法。”
夏侯尚的夫人、曹真的親妹妹曹瑩見平素好學的兒子一臉受挫的模樣,頗為不忍,
她不開心的埋怨道:
“汝剛剛回家,為什么要在家中說這些東西?
玄兒才十一歲,懂什么兵法,休要為難他!”
夏侯尚慨然道:
“劉備長子劉禪十二歲橫掃天下,萬人難敵,他日必為大患。
玄兒若是黔首之子便罷,可他是我夏侯尚的兒子,當要苦讀兵書,來日和劉禪決一死戰!”
見丈夫一臉昂然的模樣,曹瑩嘆道:
“郎君今日是不是說過,明日拜見吾兄,要請吾兄出兵傾國南下,攻打荊州?”
“這是自然!”
曹瑩揮揮手,讓一雙兒女離開,又握住夏侯玄的手,嚴肅地道:
“休要胡言!吾兄這些日子正在籌劃大事,豈是用兵之時?”
“子桓要……”夏侯玄反應過來,
他知道曹丕現在就要實現自己多年的夙愿,登上這天下的最頂點。
現在,曹魏的忠臣們已經開始制造輿論和祥瑞,到處宣傳大漢氣數將盡。
這個過程決不能有絲毫的停頓和逆轉。
在曹丕坐上皇位之前,決不能再節外生枝。
夏侯尚張張嘴,怔怔的說不出話,也只能長嘆一聲,默默不語。
這天晚上,夏侯尚沒有半點興致跟闊別許久的夫人探討一下人生的意義,
這讓期待許久的曹夫人非常生氣。
她等了一陣,又非常不滿地趴在夏侯尚身上,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憤怒地道:
“我們母子日夜盼汝回家,怎么回了家中,卻又是這一副死人模樣?”
夏侯尚沒聽見夫人的抱怨,他滿腦子都是江陵的種種——
現在曹魏普遍持有一種觀念,那就是認為自己現在依然占據絕對優勢,比赤壁之戰前還多了個涼州。
己方現在依然是天下最強大的勢力,占據的是天下最肥沃的土地,擁有更多的君子名士支持。
劉備他們雖然有一時勝利,但根本不可能動搖曹魏的根基。
只要好好休整一段時間,等中原、河北、關中糧草充盈、兵精糧足,橫掃天下沒有半點問題。
畢竟這年頭南方的開發水平遠遠不如北方,最重要的產糧區就是河北和中原。
這就決定了曹魏在糧食和人口上會有巨大的優勢。
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人多就是管用。
可夏侯尚卻知道這樣下去非常危險。
據說,劉禪在推廣一種高產作物,
產量暫時還比不上富庶中原,可隨著荊襄的開發,大量的土地都能種滿這些作物,山中蠻夷也被劉禪大量遷出耕種,
這荊州一年強過一年,越往后消滅他們的難度越大。
而且,劉禪所圖者大,他早早搞出了雕版印刷法,讓大量的文章可以推廣,書籍的價錢也會隨之大幅下降。
最可怕的是,因為多年傳抄出現的謬誤,許多書籍原版具體是什么模樣也只有少數人知道。
而最終解釋權就在北方這些豪門大族手上。
可現在荊襄的傳抄本已經開始大量問世,甚至已經售賣到了中原和吳地,
用不了幾年,這些傳抄本就會變成正解,牢牢印在眾人的普遍印象中,后世眾人也會按照這些傳抄本進行注釋解讀。
這些高門豪族手上的書……
這么多謬誤,以后還是自己留著吧。
夏侯尚離開的時候,荊州連最底層的黔首和山中的蠻夷都開始借助在市井中廣為流傳的故事認字。
想想以后要面對一支如當年大漢鼎盛時一般人均識字的軍隊,夏侯尚就有點頭皮發麻。
雕版法不難,劉禪的造紙術和油墨法慢慢摸索應該也能也能弄出來,
眼下之計,就是如何說服子桓出兵壓制劉禪的勢頭、破壞劉禪的部署。
只要荊州沒法安心發展,就能……
“你倒是說句話啊!”
曹瑩見丈夫兩眼無神,口中念念有詞,不禁更是怒火中燒。
“你倒是說句話啊,你倒是說句話啊!”
夏侯尚心情不好,隨口道:
“今日倦了,早些安歇吧!”
曹瑩頓時愣在當場,見夏侯尚側過身去,她咬咬牙,惡狠狠地道:
“汝是不是嫌我年長,容顏比不上那些妖艷女子,
汝在荊州,是不是又有知心解意之人了?”
夏侯尚翻了個白眼,心道這是什么鬼話。
老子是被俘去了荊州,是被俘啊。
不過想到自己被俘這段日子,夫人一定擔驚受怕,又到處上下活動救自己出來。
他轉過身抱住曹瑩,柔聲安慰道:
“夫人辛苦了,今日早早安歇,有何事明日再議吧!”
曹瑩雖然氣惱,可見丈夫柔聲安慰,也只能嘆了口氣。
她把頭枕在丈夫胳膊上,嘆氣道:
“明日見了吾兄,休要胡言亂語,更不可說南征之事,切切記住。”
她說完,又嘆息一聲,等待夏侯尚答話,
可片刻之后,夏侯尚均勻的呼嚕聲就在耳邊慢慢響了起來。
曹瑩非常惱火,卻又無計可施,心道改天一定要在幾位兄長面前好好訴說一下夏侯尚的不是。
第二日,夏侯尚一早就去拜見夏侯惇,想跟夏侯惇一起去見曹丕。
可夏侯惇居然一早就率先進宮,讓夏侯尚非常無語。
他知道,夏侯惇這是提前跟曹丕通氣去了。
果然,等見到曹丕時,跟自己一起長大的曹丕臉上并沒有露出什么笑容,只是一臉凝重地上下打量夏侯尚一番。
“文聘呢?”
“徐晃呢?”
“這……”
“他們都沒回來,只有你自己回來了,知道是為什么嗎?”
夏侯尚萬萬沒想到曹丕會突然對自己發難,趕緊拜倒請罪。
曹丕緩緩地嘆了口氣,疲憊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
他一直認為夏侯尚之敗并不完全是他的過失,
本來他強攻東三郡就是一招險棋,就算輸了,也不全是夏侯尚自己的鍋。
但夏侯尚這個人剛剛被放回來,居然又要去再去南征,這就讓曹丕非常不開心了。
南征?
拿什么南征?
就算劉禪不在,關羽可是已經過江。
放棄殘破的樊城已經代表曹丕暫時放棄對襄陽的爭奪,全力準備篡漢事宜。
怎么你夏侯尚就這么看不懂形勢呢?
還好有夏侯惇提前通氣,
不然曹丕喜氣洋洋地接待夏侯尚時聽說這個消息,肯定氣的拿甘蔗跟夏侯尚比劃比劃了。
“臣有罪!”
夏侯尚非常惶恐地伏地請罪,這才讓曹丕的心情好了一點。
“行了,你好不容易回來,還是稍稍休息些時日。
等養好了,我還要你為大將,到時候再說吧。”
本來,
本來。
按照正常人的情商,領導的話說到這份上已經是點到為止,可以回家快樂放長假了。
可夏侯尚不愿意。
他急啊。
“臣有罪,但臣在江陵時,見江陵繁華,劉禪治軍有方,
山中蠻夷欣然歸附,廣種番薯、水稻,不出兩年,荊州富庶,賊勢強大,不可……”
“住口!”
曹丕勃然大怒。
在他身后的夏侯惇都感受到了一絲寒意,趕緊起身行禮道:
“大王息怒,伯仁這是……”
“這都是汝等用兵無方!”曹丕怒吼道,
“汝輕信孟達,葬送全軍,為了把汝還回來,孤還要表關羽為荊州牧!荊州牧啊!
汝也知道關羽強盛,關羽為何強盛?還不是爾等不肯用心!”
“孤對爾等寄予厚望,不曾想汝與文聘、徐晃竟把仗打成如此模樣!
若不是常巨鷹死守新野,只怕現在關羽已經打到雒陽了!”
曹丕一邊說,一邊連聲咳嗽。
他把面前的桌案一腳踢在夏侯尚身上,又抓起坐席朝夏侯尚扔去。
見桌案落下,曹丕還嫌不解氣,他大步上去,抓起桌案,不停地砸在夏侯尚的臉上。
“繼續說,繼續說啊!
打,你們跟孟達打的時候為什么不死戰到底!
為什么不死戰到底!”
夏侯尚不敢躲避,也只能低頭拜倒,任由曹丕打罵。
夏侯惇心如刀絞,他見曹丕如此暴怒,趕緊攔在他身前,
可他猛地起身,立刻感覺一片天旋地轉,竟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上。
“這……”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暴怒的曹丕也轉瞬恢復了冷靜。
看著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夏侯惇,曹丕趕緊俯下身子,顫抖著把手探向他的鼻子。
“醫官來,醫官來。
莫要嚇我,莫要嚇我。
叔父,叔父,我,我不責備伯仁便是,我不責備伯仁便是啊!”
等了許久,曹丕還是無法感覺到夏侯惇的呼吸,
他呆呆地癱坐在地,夏侯尚吃力地爬過去。
他拜過夏侯惇,又伸手試了試夏侯惇的脈搏,
許久,他才嘆息道:
“大王,伯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