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卷玉堂春落難逢夫
——與舊刻《王公子奮志記》
公子初年柳陌游,玉堂一見便綢繆;黃金數萬皆消費,紅粉雙眸枉淚流。
財貨拐,仆駒休,犯法洪同獄內囚;按臨驄馬冤愆脫,百歲姻緣到白頭。
話說正德年間,南京金陵城有一人,姓王,名瓊,別號思竹;中乙丑科進士,累官至禮部尚書。因劉瑾擅權,劾了一本,圣旨發回原籍。不敢稽留,收拾轎馬和家眷起身。王爺暗想:有幾兩俸銀,都借在他人名下,一時取討不及。況長子南京中書,次子時當大比,躊躇半晌,乃呼公子三官前來。那三官雙名景隆,字順卿,年方一十七歲;生得眉目清新,豐姿俊雅;讀書一目十行,舉筆即便成文,元是個風流才子。王爺愛惜勝如心頭之氣、掌上之珍。當下王爺喚至,分付道:
“我留你在此讀書,叫王定討帳,銀子完日,作速回家,免得父母牽掛。我把這里帳目,都留與你。”叫王定過來,“我留你與三叔在此讀書討帳,不許你引誘他胡行亂為。吾若知道,罪責非小。”王定叩頭說:“小人不敢。”次日收拾起程,王定與公子送別,轉到北京,另尋寓所安下。公子謹依父命,在寓讀書。王定討帳,不覺三月有馀,三萬銀帳,都收完了。公子把底帳扣算,分厘不欠。分付王定,選日起身。公子說:“王定,我們事體俱已完了,我與你到大街上各巷口閑耍片時,來日起身。”王定遂即鎖了房門,分付主人家用心看著生口。房主說:“放心,小人知道。”二人離了寓所,至大街觀看皇都景致。但見:人煙湊集,車馬喧闐。人煙湊集,合四山五岳之音;車馬喧闐,盡六部九卿之輩。做買做賣,總四方土產奇珍;閑蕩閑游,靠萬歲太平洪福。處處胡同鋪錦繡,家家杯斝醉笙歌。
公子喜之不盡,忽然又見五七個宦家子弟,各拿琵琶、弦子,歡樂飲酒。公子道:“王定,好熱鬧去處!”王定說:“三叔,這等熱鬧,你還沒到那熱鬧去處哩!”二人前至東華門,公子睜眼觀看,好錦繡景致。只見門彩金鳳,柱盤金龍。王定道:“三叔,好么?”公子說:“真個好所在!”又走前面去,問王定:
“這是那里?”王定說:“這是紫金城。”公子往里一視,只見城內瑞氣騰騰,紅光閃閃。看了一會,果然富貴無過于帝王,嘆息不已。離了東華門往前,又走多時,到一個所在,見門前站著幾個女子,衣服整齊。公子便問:“王定,此是何處?”王定道:“此是酒店。”乃與王定進到酒樓上,公子坐下。看那樓上有五七席飲酒的,內中一席有兩女子坐著同飲。公子看那女子,人物清楚,比門前站的更勝幾分。公子正看中間,酒保將酒來,公子便問:“此女是那里來的?”
酒保說:“這是一秤金家丫頭翠香、翠紅。”三官道:“生得清氣。”酒保說:
“這等就說標致?他家里還有一個粉頭,排行三姐,號玉堂春,有十二分顏色。
鴇兒索價太高,還未梳櫳。”公子聽說留心,叫王定還了酒錢,下樓去,說:
“王定,我與你春院胡同走走。”王定道:“三叔不可去,老爺知道怎了?”公子說:“不妨,看一看就回。”乃走至本司院門首。果然是:花街柳巷,繡閣朱樓。家家品竹彈絲,處處調脂弄粉。黃金買笑,無非公子王孫;紅袖邀歡,都是妖姿麗色。正疑香霧彌天靄,忽聽歌聲別院嬌。總然道學也迷魂,任是真僧須破戒。
公子看得眼花撩亂,心內躊躇,不知那是一秤金的門。正思中間,有個賣瓜子的小伙叫做金哥走來,公子便問:“那是一秤金的門?”金哥說:“大叔莫不是要耍?我引你去。”王定便道:“我家相公不嫖,莫錯認了。”公子說:“但求一見。”那金哥就報與老鴇知道,老鴇慌忙出來迎接,請進待茶。王定見老鴇留茶,心下慌張,說:“三叔可回去罷!”老鴇聽說,問道:“這位何人?”公子說:“是小價。”鴇子道:“大哥,你也進來吃茶去,怎么這等小器!”公子道:“休要聽他。”跟著老鴇往里就走。王定道:“三叔不要進去,俺老爺知道,可不干我事。”在后邊自言自語,公子那里聽他,竟到了里面坐下。老鴇叫丫頭看茶。茶罷,老鴇便問:“客官貴姓?”公子道:“學生姓王,家父是禮部正堂。”
老鴇聽說,拜道:“不知貴公子,失瞻休罪。”公子道:“不礙,休要計較。久聞令愛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道:“昨有一位客官,要梳櫳小女,送一百兩財禮,不曾許他。”公子道:“一百兩財禮小哉!學生不敢夸大話,除了當今皇上,往下也數家父。就是家祖,也做過侍郎。”老鴇聽說,心中暗喜。便叫:
“翠紅,請三姐出來見尊客!”翠紅去不多時,回話道:“三姐身子不健,辭了罷。”老鴇起身帶笑說:“小女從幼養嬌了,直待老婢自去喚他。”王定在傍喉急,又說:“他不出來就罷了,莫又去喚。”老鴇不聽其言,走進房中,叫:
“三姐,我的兒,你時運到了!今有王尚書的公子特慕你而來。”玉堂春低頭不語,慌得那鴇兒便叫:“我兒,王公子好個標致人物,年紀不上十六七歲,囊中廣有金銀。你若打得上這個主兒,不但名聲好聽,也勾你一世受用。”玉姐聽說,即時打扮,來見公子。臨行,老鴇又說:“我兒,用心奉承,不要怠慢他。”玉姐道:“我知道了。”公子看玉堂春果然生得好:鬢挽烏云,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雅淡梳妝偏有韻,不施脂粉自多姿。便數盡滿院名姝,總輸他十分春色。
玉姐偷看公子,眉清目秀,面白唇紅,身段風流,衣裳清楚,心中也是暗喜。
當下玉姐拜了公子。老鴇就說:“此非貴客坐處,請到書房小敘。”公子相讓,進入書房,果然收拾得精致,明窗凈幾,古畫古爐。公子卻無心細看,一心只對著玉姐。鴇兒幫襯,教女兒捱著公子肩下坐了,分付丫環擺酒。王定聽見擺酒,一發著忙,連聲催促三叔回去。老鴇丟個眼色與丫頭:“請這大哥到房里吃酒。”
翠香、翠紅道:“姐夫請進房里,我和你吃鐘喜酒……”王定本不肯去,被翠紅二人,拖拖拽拽扯進去坐了,甜言美語,勸了幾杯酒。初時還是勉強,以后吃得熱鬧,連王定也忘懷了,索性放落了心,且偷快樂。
正飲酒中間,聽得傳語公子叫王定。王定忙到書房,只見杯盤羅列,本司自有答應樂人,奏動樂器,公子開懷樂飲。王定走近身邊,公子附耳低言:“你到下處取二百兩銀子,四匹尺頭,再帶散碎銀二十兩,到這里來。”王定道:“三叔要這許多銀子何用?”公子道:“不要你閑管。”王定沒奈何,只得來到下處,開了皮箱,取出五十兩元寶四個,并尺頭、碎銀,再到本司院說:“三叔,有了。”
公子看也不看,都教送與鴇兒,說:“銀兩、尺頭,權為令愛初會之禮。這二十兩碎銀,把做賞人雜用。”王定只道公子要討那三姐回去,用許多銀子;聽說只當初會之禮,嚇得舌頭吐出三寸。卻說鴇兒一見許多東西,就叫丫頭轉過一張空桌。王定將銀子、尺頭,放在桌上,鴇兒假意謙讓了一回,叫玉姐:“我兒,拜謝了公子。”又說:“今日是王公子,明日就是王姐夫了。”叫丫頭收了禮物進去:“小女房中還備得有小酌,請公子開懷暢飲。”公子與玉姐肉手相攙,同至香房,只見圍屏小桌,果品珍羞,俱已擺設完備。公子上坐,鴇兒自彈弦子,玉堂春清唱侑酒。弄得三官骨松筋癢,神蕩魂迷。王定見天色晚了,不見三官動身,連催了幾次。丫頭受鴇兒之命,不與他傳。王定又不得進房,等了一個黃昏,翠紅要留他宿歇,王定不肯,自回下處去了。公子直飲到二鼓方散。玉堂春殷勤伏侍公子上床,解衣就寢,真個男貪女愛,倒鳳顛鸞,徹夜交情,不在話下。
天明,鴇兒叫廚下擺酒煮湯,自進香房,追紅討喜,叫一聲:“王姐夫,可喜!可喜!”丫頭、小廝都來磕頭。公子分付王定,每人賞銀一兩。翠香、翠紅各賞衣服一套,折釵銀三兩。王定早晨本要來接公子回寓,見他撒漫使錢,有不然之色。公子暗想:“在這奴才手里討針線,好不爽利,索性將皮箱搬到院里,自家便當。”鴇兒見皮箱來了,愈加奉承。真個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不覺住了一個多月。老鴇要生心科派,設一大席酒,搬戲演樂,專請三官、玉姐二人赴席。
鴇子舉杯敬公子說:“王姐夫,我女兒與你成了夫婦,地久天長,凡家中事務,望乞扶持。”那三官心里只怕鴇子心里不自在,看那銀子猶如糞土,憑老鴇說謊,欠下許多債負,都替他還。又打若干首飾酒器,做若干衣服,又許他改造房子。
又造百花樓一座,與玉堂春做臥房。隨其科派,件件許了。正是: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急得家人王定手足無措,三回五次,催他回去。三官初時含糊答應,以后逼急了,反將王定痛罵。王定沒奈何,只得到求玉姐勸他。玉姐素知虔婆利害,也來苦勸公子道:“‘人無千日好,花有幾時紅?’你一日無錢,他番了臉來,就不認得你。”三官此時手內還有錢鈔,那里信他這話。王定暗想:“心愛的人還不聽他,我勸他則甚?”又想:“老爺若知此事,如何了得!不如回家報與老爺知道,憑他怎么裁處,與我無干。”王定乃對三官說:“我在北京無用,先回去罷!”三官正厭王定多管,巴不得他開身,說:“王定,你去時,我與你十兩盤費,你到家中稟老爺,只說帳未完,三叔先使我來問安。”玉姐也送五兩,鴇子也送五兩。王定拜別三官而去。正是:
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
且說三官被酒色迷住,不想回家,光陰似箭,不覺一年。亡八淫婦,終日科派。莫說上頭、做生、討粉頭、買丫環,連亡八的壽壙都打得到,三官手內財空。
亡八一見無錢,凡事疏淡,不照常答應奉承。又住了半月,一家大小作鬧起來。
老鴇對玉姐說:“‘有錢便是本司院,無錢便是養濟院。’王公子沒錢了,還留在此做甚!那曾見本司院舉了節婦,你卻呆守那窮鬼做甚?”玉姐聽說,只當耳邊之風。一日三官下樓往外去了,丫頭來報與鴇子。鴇子叫玉堂春下來:“我問你,幾時打發王三起身?”玉姐見話不投機,復身向樓上便走。鴇子隨即跟上樓來,說:“奴才,不理我么?”玉姐說:“你們這等沒天理,王公子三萬兩銀子,俱送在我家。若不是他時,我家東也欠債,西也欠債,焉有今日這等足用?”鴇子怒發,一頭撞去,高叫:“三兒打娘哩!”亡八聽見,不分是非,便拿了皮鞭,趕上樓來,將玉姐摚跌在樓上,舉鞭亂打,打得髻偏發亂,血淚交流。
且說三官在午門外,與朋友相敘,忽然面熱肉顫,心下懷疑,即辭歸,徑走上百花樓。看見玉姐如此模樣,心如刀割,慌忙撫摩,問其緣故。玉姐睜開雙眼,看見三官,強把精神掙著說:“俺的家務事,與你無干!”三官說:“冤家,你為我受打,還說無干?明日辭去,免得累你受苦。”玉姐說:“哥哥,當初勸你回去,你卻不依我。如今孤身在此,盤纏又無,三千馀里,怎生去得?我如何放得心?你若不能還鄉,流落在外,又不如忍氣且住幾日。”三官聽說,悶倒在地。
玉姐近前抱住公子,說:“哥哥,你今后休要下樓去,看那亡八、淫婦怎么樣行來?”三官說:“欲待回家,難見父母兄嫂;待不去,又受不得亡八冷言熱語。
我又舍不得你,待住,那亡八、淫婦只管打你。”玉姐說:“哥哥,打不打你休管他,我與你是從小的兒女夫妻,你豈可一旦別了我!”看看天色又晚,房中往常時丫頭秉燈上來,今日火也不與了。玉姐見三官痛傷,用手扯到床上睡了,一遞一聲長吁短氣。三官與玉姐說:“不如我去罷!再接有錢的客官,省你受氣。”
玉姐說:“哥哥,那亡八、淫婦,任他打我,你好歹休要起身。哥哥在時,奴命在,你真個要去,我只一死。”二人直哭到天明。起來,無人與他碗水。玉姐叫丫頭:“拿鐘茶來與你姐夫吃。”鴇子聽見,高聲大罵:“大膽奴才,少打。叫小三自家來取。”那丫頭、小廝都不敢來。玉姐無奈,只得自己下樓,到廚下盛碗飯,淚滴滴自拿上樓去,說:“哥哥,你吃飯來。”公子才要吃,又聽得下邊罵,待不吃,玉姐又勸。公子方才吃得一口,那淫婦在樓下說:“小三,大膽奴才,那有巧媳婦做出無米粥?”三官分明聽得他話,只索隱忍。正是:
囊中有物精神旺,手內無錢面目慚。
卻說亡八惱恨玉姐,待要打他,倘或打傷了,難教他掙錢;待不打他,他又戀著王小三。十分逼的小三極了,他是個酒色迷了的人,一時他尋個自盡,倘或尚書老爺差人來接,那時把泥做也不干。左思右算,無計可施。鴇子說:“我自有妙法,叫他離咱們去。明日是你妹子生日,如此如此,喚做‘倒房計’。”亡八說:“到也好。”鴇子叫丫頭樓上問:“姐夫吃了飯還沒有?”鴇子上樓來說:
“休怪!俺家務事,與姐夫不相干。”又照常擺上了酒。吃酒中間,老鴇忙陪笑道:“三姐,明日是你姑娘生日,你可稟王姐夫,封上人情,送去與他。”玉姐當晚封下禮物。第二日清晨,老鴇說:“王姐夫早起來,趁涼可送人情到姑娘家去。”大小都離司院,將半里,老鴇故意吃一驚,說:“王姐夫,我忘了鎖門,你回去把門鎖上。”公子不知鴇子用計,回來鎖門不題。
且說亡八從那小巷轉過來,叫:“三姐,頭上吊了簪子。”哄的玉姐回頭,那亡八把頭口打了兩鞭,順小巷流水出城去了。三官回院,鎖了房門,忙往外趕,看不見玉姐,遇著一伙人,公子躬身便問:“列位曾見一起男女,往那里去了?”
那伙人不是好人,卻是短路的。見三官衣服齊整,心生一計,說:“才往蘆葦西邊去了。”三官說:“多謝列位。”公子往蘆葦里就走。這人哄的三官往蘆葦里去了,即忙走在前面等著。三官至近,跳起來喝一聲,卻去扯住三官,齊下手剝去衣服帽子,拿繩子捆在地上。三官手足難掙,昏昏沉沉,捱到天明,還只想了玉堂春,說:“姐姐,你不知在何處去,那知我在此受苦!”
不說公子有難,且說亡八、淫婦拐著玉姐,一日走了一百二十里地,野店安下。玉姐明知中了亡八之計,路上牽掛三官,淚不停滴。
再說三官在蘆葦里,口口聲聲叫救命。許多鄉老近前看見,把公子解了繩子,就問:“你是那里人?”三官害羞,不說是公子,也不說嫖玉堂春,渾身上下又無衣服,眼中吊淚說:“列位大叔,小人是河南人,來此小買賣,不幸遇著歹人,將一身衣服盡剝去了,盤費一文也無。”眾人見公子年少,舍了幾件衣服與他,又與了他一頂帽子。三官謝了眾人,拾起破衣穿了,拿破帽子戴了。又不見玉姐,又沒了一個錢,還進北京來,順著房檐,低著頭,從早至黑,水也沒得口,三官餓的眼黃,到天晚尋宿,又沒人家下他。有人說:“想你這個模樣子,誰家下你?你如今可到總鋪門口去,有覓人打梆子,早晚勤謹,可以度日。”三官徑至總鋪門首,只見一個地方來雇人打更。三官向前叫:“大叔,我打頭更。”地方便問:
“你姓甚么?”公子說:“我是王小三。”地方說:“你打二更罷!失了更,短了籌,不與你錢,還要打哩!”三官是個自在慣了的人,貪睡了,晚間把更失了。
地方罵:“小三,你這狗骨頭,也沒造化吃這自在飯,快著走。”三官自思無路,乃到孤老院里去存身。正是:
一般院子里,苦樂不相同。
卻說那亡八、鴇子,說:“咱來了一個月,想那王三必回家去了,咱們回去罷。”收拾行李,回到本司院。只有玉姐每日思想公子,寢食俱廢。鴇子上樓來,苦苦勸說:“我的兒,那王三已是往家去了,你還想他怎么?北京城內多少王孫公子,你只是想著王三不接客,你可知道我的性子,自討分曉,我再不說你了。”
說罷自去了。玉姐淚如雨滴,想王順卿手內無半文錢,不知怎生去了?“你要去時,也通個信息,免使我蘇三常常掛牽。不知何日再得與你相見。”
不說玉姐想公子,且說公子在北京院討飯度日。北京大街上有個高手王銀匠,曾在王尚書處打過酒器。公子在虔婆家打首飾物件,都用著他。一日往孤老院過,忽然看見公子,唬了一跳,上前扯住,叫:“三叔!你怎么這等模樣?”三官從頭說了一遍,王銀匠說:“自古狠心亡八!三叔,你今到寒家,清茶淡飯,暫住幾日,等你老爺使人來接你。”三官聽說大喜,隨跟至王匠家中。王匠敬他是尚書公子,盡禮管待,也住了半月有馀。他媳婦見短,不見尚書家來接,只道丈夫說謊,乘著丈夫上街,便發說話:“自家一窩子男女,那有閑飯養他人;好意留吃幾日,各人要自達時務,終不然在此養老送終。”三官受氣不過,低著頭,順著房檐往外出來,信步而行。走至關王廟,猛省關圣最靈,何不訴他?乃進廟,跪于神前,訴以亡八、鴇兒負心之事。拜禱良久,起來閑看兩廊畫的三國功勞。
卻說廟門外街上,有一個小伙兒叫云:“本京瓜子,一分一桶;高郵鴨蛋,半分一個。”此人是誰?是賣瓜子的金哥。金哥說道:“原來是年景消疏,買賣不濟。當時本司院有王三叔在時,一時照顧二百錢瓜子,轉的來,我父母吃不了。
自從三叔回家去了,如今誰買這物?二三日不曾發市,怎么過?我到廟里歇歇再走。”金哥進廟里來,把盤子放在供桌上,跪下磕了頭。三官卻認得是金哥,無顏見他,雙手掩面,坐于門限側邊。金哥磕了頭,起來,也來門限上坐下。三官只道金哥出廟去了,放下手來,卻被金哥認出,說:“三叔!你怎么在這里?”
三官含羞帶淚,將前事道了一遍。金哥說:“三叔休哭,我請你吃些飯。”三官說:“我得了飯。”金哥又問;“你這兩日,沒見你三嬸來?”三官說:“久不相見了!金哥,我煩你到本司院密密的與三嬸說,我如今這等窮,看他怎么說,回來復我。”金哥應允,端起盤,往外就走。三官又說:“你到那里看風色,他若想我,你便題我在這里如此。若無真心疼我,你便休話,也來回我。他這人家有錢的另一樣待,無錢的另一樣待。”金哥說:“我知道。”辭了三官,往院里來,在于樓外邊立著。
說那玉姐手托香腮,將汗巾拭淚,聲聲只叫:“王順卿,我的哥哥!你不知在那里去了?”金哥說:“呀,真個想三叔哩!”咳嗽一聲,玉姐聽見問:“外邊是誰?”金哥上樓來,說:“是我。我來買瓜子與你老人家磕哩!”玉姐眼中吊淚,說:“金哥,縱有羊羔美酒,吃不下,那有心緒磕瓜仁!”金哥說:“三嬸,你這兩日怎么淡了?”玉姐不理。金哥又問:“你想三叔,還想誰?你對我說,我與你接去。”玉姐說:“我自三叔去后,朝朝思想,那里又有誰來?我曾記得一輩古人。”金哥說:“是誰?”玉姐說:“昔有個亞仙女,鄭元和為他黃金使盡,去打《蓮花落》。后來收心勤讀詩書,一舉成名。那亞仙風月場中顯大名。我常懷亞仙之心,怎得三叔他像鄭元和方好。”金哥聽說,口中不語,心內自思:“王三到也與鄭元和相像了,雖不打《蓮花落》,也在孤老院討飯吃。”
金哥乃低低把三嬸叫了一聲,說:“三叔如今在廟中安歇,叫我密密的報與你,濟他些盤費,好上南京。”玉姐唬了一驚:“金哥休要哄我。”金哥說:“三嬸,你不信,跟我到廟中看看去。”玉姐說:“這里到廟中有多少遠?”金哥說:
“這里到廟中有三里地。”玉姐說:“怎么敢去?”又問:“三叔還有甚話?”
金哥說:“只是少銀子錢使用,并沒甚話。”玉姐說:“你去對三叔說,十五日在廟里等我。”金哥去廟里回復三官,就送三官到王匠家中,“倘若他家不留你,就到我家里去。”幸得王匠回家,又留住了公子不題。
卻說老鴇又問:“三姐!你這兩日不吃飯,還是想著王三哩!你想他,他不想你。我兒好癡,我與你尋個比王三強的,你也新鮮些。”玉姐說:“娘!我心里一件事不得停當。”鴇子說:“你有甚么事?”玉姐說:“我當初要王三的銀子,黑夜與他說話,指著城隍爺爺說誓,如今待我還了愿,就接別人。”老鴇問:
“幾時去還愿?”玉姐道:“十五日去罷。”老鴇甚喜,預先備下香燭紙馬。等到十五日,天未明,就叫丫頭起來:“你與姐姐燒下水洗臉。”玉姐也懷心,起來梳洗,收拾私房銀兩,并釵釧首飾之類,叫丫頭拿著紙馬,徑往城隍廟里去。
進的廟來,天還未明,不見三官在那里。那曉得三官卻躲在東廊下相等。先已看見玉姐,咳嗽一聲。玉姐就知,叫丫頭燒了紙馬,“你先去,我兩邊看看十帝閻君。”玉姐叫了丫頭轉身,徑來東廊下尋三官。三官見了玉姐,羞面通紅。玉姐叫聲:“哥哥王順卿,怎么這等模樣?”兩下抱頭而哭。玉姐將所帶有二百兩銀子東西,付與三官,叫他置辦衣帽,買騾子,再到院里來,“你只說是從南京才到,休負奴言。”二人含淚各別。玉姐回至家中,鴇子見了,欣喜不勝,說:
“我兒還了愿了?”玉姐說:“我還了舊愿,發下新愿。”鴇子說:“我兒,你發下甚么新愿?”玉姐說:“我要再接王三,把咱一家子死的滅門絕戶,天火燒了。”鴇子說:“我兒這愿,忒發得重了些。”從此歡天喜地不題。
且說三官回到王匠家,將二百兩東西,遞與王匠。王匠大喜,隨即到了市上,買了一身衲帛衣服,粉底皂靴,絨襪,瓦楞帽子,青絲絳,真川扇,皮箱,騾馬,辦得齊整。把磚頭瓦片,用布包裹,假充銀兩,放在皮箱里面。收拾打扮停當,雇了兩個小廝跟隨,就要起身。王匠說:“三叔!略停片時,小子置一杯酒餞行。”
公子說:“不勞如此,多蒙厚愛,異日須來報恩。”三官遂上馬而去。妝豐圈套入胡同,鴇子焉能不強從。虧殺玉堂垂念永,固知紅粉亦英雄。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
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唬了一跳,飛風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么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我卻不信,逐他出門去了。
今日到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
“姐夫從何而至?”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老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公子道:“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見有五萬銀子,還有幾船貨物,伙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鴇子一發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分付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檢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甚么?”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玉姐故意唬了一跳,說:“你不要哄我!”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里睡。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知道么?”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這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今日饒我這頓打。”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并伙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
玉姐道:“發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鴇子道:“我兒!發愿只當取笑。”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鐘,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
“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教人笑話。”三官微微冷笑,叫聲:
“媽媽,還是我的不是。”老鴇殷勤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
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要樓下重設酒席,笙琴細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遇故知。二人一晚敘話,正是:
歡娛嫌夜短,寞寂恨更長。
不覺鼓打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罷!”玉姐說:“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玉姐難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三官說:
“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玉姐說:“你指著圣賢爺說了誓愿。”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就將鏡子拆開,各執一半,日后為記。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罷。”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他?”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凈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丫頭走上樓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妝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鴇子說:“奴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丫頭說:
“還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臉往里睡著。”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磚頭瓦片。
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過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鴇子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去處。”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首帕,將頭紥了,口里說:“待我尋王三還你。”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后趕來。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
“奴才,他到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亡八說:“由他,咱到家里算帳。”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物要平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么大頭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玉姐舍命就罵:“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見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里,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鴇子說:“他那里有甚么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兩下廝鬧。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的,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眾人說:“憑你罵罷!”玉姐罵道:“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
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里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勾了。”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
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照與我。”眾人說;“文書如何寫?”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亡八那里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罷!”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勾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罷!”眾人都到酒店里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眾人道:“還你停當。”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靠老,奈女不愿為娼……”寫到“不愿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眾人道:“只寫二萬罷。”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后聽憑玉堂春嫁人,并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后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
見人有十馀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
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眾人曰:“又是甚事?”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侍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玉姐辭謝先回。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正是:
周郎妙計高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
話說公子在路,夜住曉行,不數日,來到金陵自家門首下馬。王定看見,唬了一驚。上前把馬扯住,進的里面。三官坐下,王定一家拜見了。三官就問:
“我老爺安么?”王定說:“安。”“大叔、二叔、姑爺、姑娘何如?”王定說:
“俱安。”又問:“你聽得老爺說我家來,他要怎么處?”王定不言,長吁一口氣,只看看天。三官就知其意:“你不言語,想是老爺要打死我。”王定說:
“三叔,老爺誓不留你,今番不要見老爺了,私去看看老奶奶和姐姐、兄嫂,討些盤費,他方去安身罷!”公子又問:“老爺這二年,與何人相厚?央他來與我說個人情。”王定說:“無人敢說。只除是姑娘、姑爹,意思間稍題題,也不敢直說。”三官道:“王定,你去請姑爹來,我與他講這件事。”王定即時去請劉齋長、何上舍到來。敘禮畢,何、劉二位說:“三舅,你在此,等俺兩個與咱爺講過,使人來叫你。若不依時,捎信與你,作速逃命。”
二人說罷,竟往潭府來見了王尚書。坐下,茶罷,王爺問何上舍:“田莊好么?”上舍答道:“好!”王爺又問劉齋長:“學業何如?”答說:“不敢,連日有事,不得讀書。”王爺笑道:“‘讀書過萬卷,下筆如有神。’秀才將何為本?‘家無讀書子,官從何處來?’今后須宜勤學,不可將光陰錯過。”劉齋長唯唯謝教。何上舍問:“客位前這墻幾時筑的?一向不見。”王爺笑曰:“我年大了,無多田產,日后恐怕大的二的爭競,預先分為兩分。”二人笑說:“三分家事,如何只做兩分?三官回來,叫他那里住?”王爺聞說,心中大惱:“老夫平生兩個小兒,那里又有第三個?”二人齊聲叫:“爺,你如何不疼三官王景隆?當初還是爺不是,托他在北京討帳,無有一個去接尋。休說三官十六七歲,北京是花柳之所;就是久慣江湖,也迷了心。”二人雙膝跪下,吊下淚來。王爺聽說:
“沒下稍的狗畜生,不知死在那里了,再休題起了!”正說間,二位姑娘也到。
眾人都知三官到家,只哄著王爺一人。王爺說:“今日不請都來,想必有甚事情?”
即叫家奴擺酒。何靜庵欠身打一躬曰:“你閨女昨晚作一夢,夢三官王景隆身上藍縷,叫他姐姐救他性命。三更鼓做了這個夢,半夜捶床搗枕哭到天明,埋怨著我不接三官,今日特來問問三舅的信音。”劉心齋亦說:“自三舅在京,我夫婦日夜不安,今我與姨夫湊些盤費,明日起身去接他回來。”王爺含淚道:“賢婿,家中還有兩個兒子,無他又待怎生?”何、劉二人往外就走。王爺向前扯住問:
“賢婿何故起身?”二人說:“爺撒手,你家親生子還是如此,何況我女婿也?”
大小兒女放聲大哭,兩個哥哥一齊下跪,女婿也跪在地上,奶奶在后邊吊下淚來。
引得王爺心動,亦哭起來。
王定跑出來說:“三叔,如今老爺在那里哭你,你好過去見老爺,不要待等惱了。”王定推著公子進前廳跪下說:“爹爹!不孝兒王景隆今日回了。”那王爺兩手擦了淚眼,說:“那無恥畜生,不知死的往那里去了。北京城街上最多游食光棍,偶與畜生面龐廝像,假充畜生來家,哄騙我財物,可叫小廝拿送三法司問罪!”那公子往外就走。二位姐姐趕至二門首攔住,說:“短命的,你待往那里去?”三官說:“二位姐姐,開放條路與我逃命罷!”二位姐姐不肯撒手,推至前來雙膝跪下,兩個姐姐手指說:“短命的!娘為你痛得肝腸碎,一家大小為你哭得眼花,那個不牽掛!”眾人哭在傷情處,王爺一聲喝住眾人不要哭,說:
“我依著二位姐夫,收了這畜生,可叫我怎么處他?”眾人說:“消消氣再處。”
王爺搖頭。奶奶說:“憑我打罷。”王爺說:“可打多少?”眾人說:“任爺爺打多少。”王爺道:“須依我說,不可阻我,要打一百。”大姐、二姐跪下說:
“爹爹嚴命,不敢阻當,容你兒代替罷!”大哥、二哥每人替上二十,大姐、二姐每人亦替二十。王爺說;“打他二十。”大姐、二姐說:“叫他姐夫也替他二十,只看他這等黃瘦,一棍打在哪里?等他膔滿肉肥,那時打他不遲。”王爺笑道:“我兒,你也說得是。想這畜生,天理已絕,良心已喪,打他何益?我問你:‘家無生活計,不怕斗量金。’我如今又不做官了,無處掙錢,作何生意以為糊口之計?要做買賣,我又無本錢與你。二位姐夫問他那銀子還有多少?”何、劉便問:“三舅銀子還有多少?”王定抬過皮箱打開,盡是金銀首飾器皿等物。
王爺大怒,罵:“狗畜生!你在哪里偷的這東西?快寫首狀,休要玷辱了門庭。”
三官高叫:“我爹爹息怒,聽不肖兒一言。”遂將初遇玉堂春,后來被鴇兒如何哄騙盡了,如何虧了王銀匠收留,又虧了金哥報信,玉堂春私將銀兩贈我回鄉,這些首飾器皿,皆玉堂春所贈,備細述了一遍。王爺說,罵道:“無恥狗畜生!自家三萬銀子都花了,卻要娼婦的東西,可不羞殺了人。”三官說:“兒不曾強要他的,是他情愿與我的。”王爺說:“這也罷了,看你姐夫面上,與你一個莊子,你自去耕地布種。”公子不言。王爺怒道:“王景隆,你不言怎么說?”公子說:“這事不是孩兒做的。”王爺說:“這事不是你做的,你還去嫖院罷!”
三官說:“兒要讀書。”王爺笑曰:“你已放蕩了,心猿意馬,讀甚么書?”公子說:“孩兒此回篤志用心讀書。”王爺說:“既知讀書好,緣何這等胡為?”
何靜庵立起身來說:“三舅受了艱難苦楚,這下來改過遷善,料想要用心讀書。”
王爺說:“就依你眾人說,送他到書房里去,叫兩個小廝去伏侍他。”即時就叫小廝送三官往書院里去。兩個姐夫又來說:“三舅久別,望老爺留住他,與小婿共飲則可。”王爺說:“賢婿,你如此乃非教子之方,休要縱他。”二人道:
“老爺言之最善。”于是翁婿大家痛飲,盡醉方歸。這一出父子相會,分明是:
月被云遮重露彩,花遭霜打又逢春。
卻說公子進了書院,清清獨坐,只見滿架詩書,筆山硯海。嘆道:“書呵!相別日久,且是生澀。欲待不看,焉得一舉成名,卻不辜負了玉姐言語;欲待讀書,心猿放蕩,意馬難收。”公子尋思一會,拿著書來讀了一會,心下只是想著玉堂春。忽然鼻聞甚氣,耳聞甚聲,乃問書童道:“你聞這書里甚么氣?聽聽甚么響?”書童說:“三叔,俱沒有。”公子道:“沒有?呀,原來鼻聞乃是脂粉氣,耳聽即是箏板聲。”公子一時思想起來:“玉姐當初囑付我,是甚么話來?叫我用心讀書。我如今未曾讀書,心意還丟他不下,坐不安,寢不寧,茶不思,飯不想,梳洗無心,神思恍忽。”公子自思:“可怎么處他?”走出門來,只見大門上掛著一聯對子:“十年受盡窗前苦,一舉成名天下聞。”“這是我公公作下的對聯。他中舉會試,官到侍郎。后來咱爹爹在此讀書,官到尚書。我今在此讀書,亦要攀龍附鳳,以繼前人之志。”又見二門上有一聯對子:“不受苦中苦,難為人上人。”公子急回書房,看見《風月機關》、《洞房春意》,公子自思:
“乃是此二書亂了我的心。”將一火而焚之。破鏡分釵,俱將收了。心中回轉,發志勤學。
一日書房無火,書童往外取火。王爺正坐,叫書童。書童近前跪下。王爺便問:“三叔這一會用功不曾?”書童說:“稟老爺得知,我三叔先時通不讀書,胡思亂想,體瘦如柴。這半年整日讀書,晚上讀至三更方才睡,五更就起,直至飯后,方才梳洗,口雖吃飯,眼不離書。”王爺道:“奴才!你好說謊,我親自去看他。”書童叫:“三叔,老爺來了。”公子從從容容迎接父親,王爺暗喜。
觀他行步安詳,可以見他學問,王爺正面坐下,公子拜見。王爺曰:“我限的書你看了不曾?我出的題你做了多少?”公子說:“爹爹嚴命,限兒的書都看了,題目都做完了,但有馀力旁觀子史。”王爺說:“拿文字來我看。”公子取出文字。王爺看他所作文課,一篇強如一篇,心中甚喜,叫:“景隆,去應個儒士科舉罷!”公子說:“兒讀了幾日書,敢望中舉?”王爺說:“一遭中了雖多,兩遭中了甚廣。出去觀觀場,下科好中。”王爺就寫書與提學察院,許公子科舉。
竟到八月初九日,進過頭場,寫出文字與父親看。王爺喜道:“這七篇,中有何難?”到二場三場俱完,王爺又看他后場,喜道:“不在散舉,決是魁解。”
話分兩頭。卻說玉姐自上了百花樓,從不下梯。是日悶倦,叫丫頭:“拿棋子過來,我與你下盤棋。”丫頭說:“我不會下。”玉姐說:“你會打雙陸么?”
丫頭說:“也不會。”玉姐將棋盤、雙陸一皆撇在樓板上。丫頭見玉姐眼中吊淚,即忙掇過飯來,說:“姐姐,自從昨晚沒用飯,你吃個點心。”玉姐拿過分為兩半。右手拿一塊吃,左手拿一塊與公子。丫頭欲接又不敢接。玉姐猛然睜眼見不是公子,將那一塊點心掉在樓板上。丫頭又忙掇過一碗湯來,說:“飯干燥,吃些湯罷!”玉姐剛呷得一口,淚如涌泉,放下了,問:“外邊是甚么響?”丫頭說:“今日中秋佳節,人人玩月,處處笙歌,俺家翠香、翠紅姐都有客哩!”玉姐聽說,口雖不言,心中自思:“哥哥今已去了一年了。”叫丫頭拿過鏡子來照了一照,猛然唬了一跳:“如何瘦的我這模樣?”把那鏡丟在床上,長吁短嘆,走至樓門前,叫丫頭:“拿椅子過來,我在這里坐一坐。”坐了多時,只見明月高升,譙樓敲轉,玉姐叫丫頭:“你可收拾香燭過來,今日八月十五日,乃是你姐夫進三場日子,我燒一炷香保佑他。”玉姐下樓來,當天井跪下,說:“天地神明,今日八月十五日,我哥王景隆進了三場,愿他早占鰲頭,名揚四海。”祝罷,深深拜了四拜。有詩為證:對月燒香禱告天,何時得泄腹中冤。王郎有日登金榜,不枉今生結好緣。
卻說西樓上有個客人,乃山西平陽府洪同縣人,拿有整萬銀子,來北京販馬。
這人姓沈名洪,因聞玉堂春大名,特來相訪。老鴇見他有錢,把翠香打扮當作玉姐,相交數日,沈洪方知不是,苦求一見。是夜丫頭下樓取火,與玉姐燒香。小翠紅忍不住多嘴,就說了;“沈姐夫,你每日間想玉姐,今夜下樓,在天井內燒香,我和你悄悄地張他。”沈洪將三錢銀子買囑了丫頭,悄然跟到樓下,月明中,看得仔細。等他拜罷,趨出唱喏。玉姐大驚,問:“是甚么人?”答道:“在下是山西沈洪,有數萬本錢,在此販馬,久慕玉姐大名,未得面睹。今日得見,如撥云霧見青天。望玉姐不棄,同到西樓一會。”玉姐怒道:“我與你素不相識,今當夤夜,何故自夸財勢,妄生事端?”沈洪又哀告道:“王三官也只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有錢,我亦有錢,那些兒強似我?”說罷,就上前要摟抱玉姐,被玉姐照臉啐一口,急急上樓關了門,罵丫頭:“好大膽,如何放這野狗進來?”
沈洪沒意思自去了。玉姐思想起來,分明是小翠香、小翠紅這兩個奴才報他。又罵:“小淫婦,小賤人,你接著得意孤老也好了,怎該來啰唣我?”罵了一頓,放聲悲哭:“但得我哥哥在時,那個奴才敢調戲我!”又氣又苦,越想越毒。正是:可人去后無日見,俗子來時不待招。
卻說三官在南京鄉試終場,閑坐無事,每日只想玉姐。南京一般也有本司院,公子再不去走。到了二十九關榜之日,公子想到三更以后,方才睡著。外邊報喜的說:“王景隆中了第四名。”三官夢中聞信,起來梳洗,揚鞭上馬。前擁后簇,去赴鹿鳴宴。父母,兄嫂、姐夫、姐姐,喜做一團。連日做慶賀筵席。公子謝了主考,辭了提學,墳前祭掃了,起了文書:“稟父母得知,兒要早些赴京,到僻靜去處安下,看書數月,好入會試。”父母明知公子本意牽掛玉堂春,中了舉,只得依從。叫大哥、二哥來:“景隆赴京會試,昨日祭掃,有多少人情?”大哥說:“不過三百馀兩。”王爺道:“那只勾他人情的,分外再與他一二百兩拿去。”
二哥說:“稟上爹爹,用不得許多銀子。”王爺說:“你那知道,我那同年門生,在京頗多,往返交接,非錢不行。等他手中寬裕,讀書也有興。”叫景隆收拾行裝,有知心同年,約上兩三位。分付家人到張先生家看了良辰。公子恨不的一時就到北京,邀了幾個朋友,雇了一只船,即時拜了父母,辭別兄嫂。兩個姐夫邀親朋至十里長亭,酌酒作別。公子上的船來,手舞足蹈,莫知所之。眾人不解其意,他心里只想著玉姐玉堂春。不則一日,到了濟寧府,舍舟起岸,不在話下。
再說沈洪自從中秋夜見了玉姐,到如今朝思暮想,廢寢忘餐,叫聲:“二位賢姐,只為這冤家害的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望二位可憐我孤身在外,舉眼無親,替我勸化玉姐,叫他相會一面,雖死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了二位活命之恩。”
說罷,雙膝跪下。翠香、翠紅說:“沈姐夫,你且起來,我們也不敢和他說這話。
你不見中秋夜罵的我們不耐煩。等俺媽媽來,你央浼他。”沈洪說:“二位賢姐,替我請出媽媽來。”翠香姐說:“你跪著我,再磕一百二十個大響頭。”沈洪慌忙跪下磕頭。翠香即時就去,將沈洪說的言語述與老鴇。老鴇到西樓見了沈洪,問:“沈姐夫喚老身何事?”沈洪說:“別無他事,只為不得玉堂春到手。你若幫襯我成就了此事,休說金銀,便是殺身難保。”老鴇聽說,口內不言,心中自思:“我如今若許了他,倘三兒不肯,教我如何?若不許他,怎哄出他的銀子?”
沈洪見老鴇躊躇不語,便看翠紅。翠紅丟了一個眼色,走下樓來,沈洪即跟他下去。翠紅說:“常言‘姐愛俏,鴇愛鈔’。你多拿些銀子出來打動他,不愁他不用心。他是使大錢的人,若少了,他不放在眼里。”沈洪說:“要多少?”翠香說:“不要少了!就把一千兩與他,方才成得此事。”也是沈洪命運該敗,渾如鬼迷一般,即依著翠香,就拿一千兩銀子來,叫:“媽媽,財禮在此。”老鴇說:
“這銀子,老身權收下,你卻不要性急,待老身慢慢的偎他。”沈洪拜謝說:
“小子懸懸而望。”正是:
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風月玉堂春。
且說十三省鄉試榜都到午門外張掛,王銀匠邀金哥說:“王三官不知中了不曾?”兩個跑在午門外南直隸榜下,看解元是《書經》,往下第四個乃王景隆。
王匠說:“金哥好了,三叔已中在第四名。”金哥道:“你看看的確,怕你識不得字。”王匠說:“你說話好欺人,我讀書讀到《孟子》,難道這三個字也認不得,隨你叫誰看。”金哥聽說大喜。二人買了一本鄉試錄,走到本司院里去報玉堂春說:“三叔中了。”玉姐叫丫頭將試錄拿上樓來,展開看了,上刊“第四名王景隆”,注明“應天府儒士,《禮記》”。玉姐步出樓門,叫丫頭忙排香案,拜謝天地。起來先把王匠謝了,轉身又謝金哥。唬得亡八,鴇子魂不在體。商議到:“王三中了舉,不久到京,白白地要了玉堂春去,可不人財兩失?三兒向他孤老,決沒甚好言語,搬斗是非,教他報往日之仇,此事如何了?”鴇子說:
“不若先下手為強。”亡八說:“怎么樣下手?”老鴇說:“咱已收了沈官人一千兩銀子,如今再要了他一千,賤些價錢賣與他罷。”亡八道;“三兒不肯如何?”
鴇子說:“明日殺豬宰羊,買一桌紙錢,假說東岳廟看會,燒了紙,說了誓,合家從良,再不在煙花巷里。小三若聞知從良一節,必然也要往岳廟燒香。叫沈官人先安轎子,徑抬往山西去。公子那時就來,不見他的情人,心下就冷了。”亡八說:“此計大妙。”即時暗暗地與沈洪商議,又要了他一千銀子。
次早,丫頭報與玉姐:“俺家殺豬宰羊,上岳廟哩。”玉姐問:“為何?”
丫頭道:“聽得媽媽說:‘為王姐夫中了,恐怕他到京來報仇,今日發愿,合家從良。’”玉姐說:“是真是假?”丫頭說:“當真哩!昨日沈姐夫都辭去了。
如今再不接客了。”玉姐說:“既如此,你對媽媽說,我也要去燒香。”老鴇說:
“三姐,你要去,快梳洗,我喚轎兒抬你。”玉姐梳妝打扮,同老鴇出的門來。
正見四個人,抬著一頂空轎。老鴇便問:“此轎是雇的?”這人說:“正是。”
老鴇說:“這里到岳廟要多少雇價?”那人說:“抬去抬來,要一錢銀子。”老鴇說:“只是五分。”那人說:“這個事小,請老人家上轎。”老鴇說:“不是我坐,是我女兒要坐。”玉姐上轎,那二人抬著,不往東岳廟去,徑往西門去了。
走有數里,到了上高轉折去處,玉姐回頭,看見沈洪在后騎著個騾子。玉姐大叫一聲:“!想是亡八、鴇子盜賣我了!”玉姐大罵:“你這些賊狗奴,抬我往那里去?”沈洪說:“往那里去?我為你去了二千兩銀子,買你往山西家去。”
玉姐在轎中號啕大哭,罵聲不絕。那轎夫抬了飛也似走。行了一日,天色已晚。
沈洪尋了一座店房,排合巹美酒,指望洞房歡樂。誰知玉姐題著便罵,觸著便打。
沈洪見店中人多,恐怕出丑,想道:“甕中之鱉,不怕他走了,權耐幾日,到我家中,何愁不從。”于是反將好話奉承,并不去犯他。玉姐終日啼哭,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一到北京,將行李上店,自己帶兩個家人,就往王銀匠家,探問玉堂春消息。王匠請公子坐下:“有見成酒,且吃三杯接風,慢慢告訴。”王匠就拿酒來斟上。三官不好推辭,連飲了三杯。又問:“玉姐敢不知我來?”王匠叫:
“三叔開懷,再飲三杯!”三官說:“勾了,不吃了。”王匠說:“三叔久別,多飲幾杯,不要太謙。”公子又飲了幾杯,問:“這幾日曾見玉姐不曾?”王匠又叫:“三叔且莫問此事,再吃三杯。”公子心疑,站起說:“有甚或長或短,說個明白,休悶死我也!”王匠只是勸酒。
卻說金哥在門首經過,知道公子在內,進來磕頭叫喜。三官問金哥:“你三嬸近日何如?”金哥年幼多嘴說:“賣了。”三官急問說:“賣了誰?”王匠瞅了金哥一眼,金哥縮了口。公子堅執盤問,二人瞞不過,說:“三嬸賣了。”公子問:“幾時賣了?”王匠說:“有一個月了。”公子聽說,一頭撞在塵埃,二人忙扶起來。公子問金哥:“賣到那里去了?”金哥說:“賣與山西客人沈洪去了。”三官說:“你那三嬸就怎么肯去?”金哥敘出:“鴇兒假意從良,殺豬宰羊上岳廟,哄三嬸同去燒香,私與沈洪約定,雇下轎子抬去,不知下落。”公子說:“亡八盜賣我玉堂春,我與他算帳!”那時叫金哥跟著,帶領家人,徑到本司院里,進的院門,亡八眼快,跑去躲了。公子問眾丫頭:“你家玉姐何在?”
無人敢應。公子發怒,房中尋見老鴇,一把揪住,叫家人亂打。金哥勸住。公子就走在百花樓上,看見錦帳羅幃,越加怒惱。把箱籠盡行打碎,氣得癡呆了。問:
“丫頭,你姐姐嫁那家去?可老實說,饒你打。”丫頭說:“去燒香,不知道就偷賣了他。”公子滿眼落淚,說:“冤家,不知是正妻,是偏妾?”丫頭說:
“他家里自有老婆。”公子聽說,心中大怒,恨罵亡八、淫婦不仁不義!丫頭說:
“他今日嫁別人去了,還疼他怎的?”公子滿眼流淚。
正說間,忽報朋友來訪。金哥勸:“三叔休惱,三嬸一時不在了,你縱然哭他,他也不知道。今有許多相公在店中相訪,聞公子在院中,都要來。”公子聽說,恐怕朋友笑話,即便起身回店。公子心中氣悶,無心應舉,意欲束裝回家。
朋友聞知,都來勸說:“順卿兄,功名是大事,表子是末節,那里有為表子而不去求功名之理?”公子說:“列位不知,我奮志勤學,皆為玉堂春的言語激我。
冤家為我受了千辛萬苦,我怎肯輕舍?”眾人叫:“順卿兄,你倘聯捷,幸在彼地,見之何難?你若回家,憂慮成病,父母懸心,朋友笑恥,你有何益?”三官自思言之最當,倘或僥幸,得到山西,平生愿足矣,數言勸醒公子。會試日期已到,公子進了三場,果中金榜二甲第八名,刑部觀政。三個月,選了真定府理刑官。即遣轎馬迎請父母兄嫂。父母不來,回書說:“教他做官勤慎公廉,念你年長示娶,已聘劉都堂之女,不日送至任所成親。”公子一心只想玉堂春,全不以聘娶為喜。正是:
已將路柳為連理,翻把家雞作野鴛。
且說沈洪之妻皮氏,也有幾分顏色,雖然三十馀歲,比二八少年,也還風騷。
平昔間嫌老公粗蠢,不會風流,又出外日多,在家日少,皮氏色性太重,打熬不過。間壁有個監生,姓趙名昂,自幼慣走花柳場中,為人風月。近日喪偶,雖然是納粟相公,家道已在消乏一邊。一日,皮氏在后園看花,偶然撞見趙昂,彼此有心,都看上了。趙昂訪知巷口做歇家的王婆,在沈家走動識熟,且是利口,善于做媒說合。乃將白銀二十兩,賄賂王婆,央他通腳。皮氏平昔間不良的口氣,已有在王婆肚里;況且今日你貪我愛,一說一上,幽期密約,一墻之隔,梯上梯下,做就了一點不明不白的事。趙昂一者貪皮氏之色,二者要騙他錢財。枕席之間,竭力奉承。皮氏心愛趙昂,但是開口,無有不從,恨不得連家當都津貼了他。
不上一年,傾囊倒篋,騙得一空。初時只推事故,暫時挪借;借去后,分毫不還。
皮氏只愁老公回來盤問時,無言回答。一夜與趙昂商議,欲要跟趙昂逃走他方。
趙昂道:“我又不是赤腳漢,如何走得?便走了,也不免吃官司。只除暗地謀殺了沈洪,做個長久夫妻,豈不盡美。”皮氏點頭不語。
卻說趙昂有心打聽沈洪的消息,曉得他討了院妓玉堂春一路回來,即忙報與皮氏知道,故意將言語觸惱皮氏。皮氏怨恨不絕于聲,問:“如今怎么樣對付他說好?”趙昂道:“一進門時,你便數他不是,與他尋鬧,叫他領著娼根另住,那時憑你安排了。我央王婆贖得些砒霜在此,覷便放在食器內,把與他兩個吃。
等他雙死也罷,單死也罷!”皮氏說:“他好吃的是辣面。”趙昂說:“辣面內正好下藥。”兩人圈套已定,只等沈洪入來。
不一日,沈洪到了故鄉,叫仆人和玉姐暫停門外。自己先進門,與皮氏相見,滿臉陪笑說:“大姐休怪,我如今做了一件事。”皮氏說:“你莫不是娶了個小老婆?”沈洪說:“是了。”皮氏大怒,說:“為妻的整年月在家守活孤孀,你卻花柳快活,又帶這潑淫婦回來,全無夫妻之情。你若要留這淫婦時,你自在西廳一帶住下,不許來纏我;我也沒福受這淫婦的拜,不要他來。”昂然說罷,啼哭起來,拍臺拍凳,口里“千亡八,萬淫婦”罵不絕聲。沈洪勸解不得,想道:
“且暫時依他言語,在西廳住幾日,落得受用。等他消了時,卻領玉堂春與他磕頭。”沈洪只道渾家是吃醋,誰知他有了私情,又且房計空虛了,正怕老公進房,借此機會,打發他另居。正是:
你向東時我向西,各人有意自家知。不在話下。
卻說玉堂春曾與王公子設誓,今番怎肯失節于沈洪?腹中一路打稿:“我若到這厭物家中,將情節哭訴他大娘子,求他做主,以全節操。慢慢的寄信與三官,教他將二千兩銀子來贖我去,卻不好。”及到沈洪家里,聞知大娘不許相見,打發老公和他往西廳另住,不遂其計,心中又驚又苦。沈洪安排床帳在廂房,安頓了蘇三。自己卻去窩伴皮氏,陪吃夜飯。被皮氏三回五次催趕,沈洪說:“我去西廳時,只怕大娘著惱。”皮氏說:“你在此,我反惱;離了我眼睛,我便不惱。”
沈洪唱個淡喏,謝聲“得罪”,出了房門,徑望西廳而來。原來玉姐乘著沈洪不在,檢出他鋪蓋撇在廳中,自己關上房門自睡了。任沈洪打門,那里肯開。卻好皮氏叫小段名到西廳看老公睡也不曾。沈洪平日原與小段名有情,那時扯在鋪上,草草合歡,也當春風一度。事畢,小叚名自去了。沈洪身子困倦,一覺睡去,直至天明。
卻說皮氏這一夜等趙昂不來,小叚名回后,老公又睡了。番來復去,一夜不曾合眼。天明早起,趕下一軸面,煮熟分作兩碗。皮氏悄悄把砒霜撒在面內,卻將辣汁澆上,叫小段名送去西廳,“與你爹爹吃。”小段名送至西廳,叫道:
“爹爹!大娘欠你,送辣面與你吃。”沈洪見是兩碗,就叫:“我兒,送一碗與你二娘吃。”小叚名便去敲門。玉姐在床上問:“做甚么?”小叚名說:“請二娘起來吃面。”玉姐道:“我不要吃。”沈洪說:“想是你二娘還要睡,莫去鬧他。”沈洪把兩碗都吃了,須臾而盡。小叚名收碗去了。沈洪一時肚疼,叫道:
“不好了,死也死也!”玉姐還只認假意,看看聲音漸變,開門出來看時,只見沈洪九竅流血而死。正不知甚么緣故,慌慌的高叫:“救人!”只聽得腳步響,皮氏早到,不等玉姐開言,就變過臉,故意問道:“好好的一個人,怎么就死了?想必你這小淫婦弄死了他,要去嫁人?”玉姐說:“那丫頭送面來,叫我吃,我不要吃,并不曾開門。誰知他吃了,便肚疼死了。必是面里有些緣故。”皮氏說:
“放屁!面里若有緣故,必是你這小淫婦做下的,不然,你如何先曉得這面是吃不得的,不肯吃?你說并不曾開門,如何卻在門外?這謀死情由,不是你,是誰?”
說罷,假哭起“養家的天”來。家中僮仆、養娘都亂做一堆。
皮氏就將三尺白布擺頭,扯了玉姐往知縣處叫喊。正直王知縣升堂,喚進問其緣故。皮氏說:“小婦人皮氏,丈夫叫沈洪,在北京為商,用千金娶這娼婦叫做玉堂春為妾。這娼婦嫌丈夫丑陋,因吃辣面,暗將毒藥放入,丈夫吃了,登時身死。望爺爺斷他償命。”王知縣聽罷,問:“玉堂春,你怎么說?”玉姐說:
“爺爺,小婦人原籍北直隸大同府人氏,只因年歲荒旱,父親把我賣在本司院蘇家,賣了三年后,沈洪看見,娶我回家。皮氏嫉妒,暗將毒藥藏在面中,毒死丈夫性命。反倚刁潑,展賴小婦人。”知縣聽玉姐說了一會,叫:“皮氏,想你見那男人棄舊迎新,你懷恨在心,藥死親夫,此情理或有之。”皮氏說:“爺爺!我與丈夫,從幼的夫妻,怎忍做這絕情的事。這蘇氏原是不良之婦,別有個心上之人,分明是他藥死,要圖改嫁。望青天爺爺明鏡。”知縣乃叫蘇氏,“你過來,我想你原系娼門,你愛那風流標致的人,想是你見丈夫丑陋,不趁你意,故此把毒藥藥死是實。”叫皂隸:“把蘇氏與我夾起來。”玉姐說:“爺爺!小婦人雖在煙花巷里,跟了沈洪又不曾難為半分,怎下這般毒手?小婦人果有惡意,何不在半路謀害?既到了他家,他怎容得小婦人做手腳?這皮氏昨夜就趕出丈夫,不許他進房。今早的面,出于皮氏之手,小婦人并無干涉。”王知縣見他二人各說有理。叫皂隸:“暫把他二人寄監,我差人訪實再審。”二人進了南牢不題。
卻說皮氏差人密密傳與趙昂,叫他快來打點。趙昂拿著沈家銀子,與刑房吏一百兩,書手八十兩,掌案的先生五十兩,門子五十兩,兩班皂隸六十兩,禁子每人二十兩,上下打點停當。封了一千兩銀子,放在壇內,當酒送與王知縣。知縣受了。次日清晨升堂,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出來。不多時到了,當堂跪下。知縣說:“我夜來一夢,夢見沈洪說:‘我是蘇氏藥死,與那皮氏無干。’”玉堂春正待分辨,知縣大怒,說:“人是苦蟲,不打不招。”叫皂隸:“與我拶起著實打,問他招也不招?他若不招,就活活敲死。”玉姐熬刑不過,說:“愿招。”
知縣說:“放下刑具。”皂隸遞筆與玉姐畫供。知縣說:“皮氏召保在外,玉堂春收監。”皂隸將玉姐手肘腳鐐,帶進南牢。禁子、牢頭都得了趙上舍銀子,將玉姐百般凌辱。只等上司詳允之后就遞罪狀,結果他性命。正是:
安排縛虎擒龍計,斷送愁鸞泣鳳人。
且喜有個刑房吏,姓劉名志仁,為人正直無私,素知皮氏與趙昂有奸,都是王婆說合。數日前撞見王婆在生藥鋪內贖砒霜,說:“要藥老鼠。”劉志仁就有些疑心。今日做出人命來,趙監生使著沈家不疼的銀子來衙門打點,把蘇氏買成死罪,天理何在?躊躇一會,“我下監去看看。”那禁子正在那里逼玉姐要燈油錢。志仁喝退眾人,將溫言寬慰玉姐,問其冤情。玉姐垂淚拜訴來歷。志仁見四傍無人,遂將趙監生與皮氏私情及王婆贖藥始末,細說一遍。分付:“你且耐心守困,待后有機會,我指點你去叫冤。日逐飯食,我自供你。”玉姐再三拜謝。
禁子見劉志仁做主,也不敢則聲。此話閣過不題。
卻說公子自到真定府為官,興利除害,吏畏民悅。只是想念玉堂春,無刻不然。一日正在煩惱,家人來報,老奶奶家中送新奶奶來了。公子聽說,接進家小。
見了新人,口中不言,心內自思:“容貌到也齊整,怎及得玉堂春風趣?”當時擺了合歡宴,吃下合巹杯,畢姻之際,猛然想起多嬌,“當初指望白頭相守,誰知你嫁了沈洪,這官誥卻被別人承受了。”雖然陪伴了劉氏夫人,心里還想著玉姐,因此不快。當夜中了傷寒。又想當初與玉姐別時,發下誓愿,各不嫁娶。心下疑惑,合眼就見玉姐在傍。劉夫人遣人到處祈禳,府縣官都來問安,請名藥切脈調治。一月之外,才得痊可。
公子在任年馀,官聲大著,行取到京。吏部考選天下官員,公子在部點名已畢,回到下處,焚香禱告天地,只愿山西為官,好訪問玉堂春消息。須臾馬上人來報:“王爺點了山西巡按。”公子聽說,兩手加額:“趁我平生之愿矣。”次日領了敕印,辭朝,連夜起馬,往山西省城上任訖。即時發牌,先出巡平陽府。
公子到平陽府,坐了察院,觀看文卷。見蘇氏玉堂春問了重刑,心內驚慌,其中必有蹺蹊。隨叫書吏過來:“選一個能干事的,跟著我私行采訪。你眾人在內,不可走漏消息。”
公子時下換了素巾青衣,隨跟書吏,暗暗出了察院。雇了兩個騾子,往洪同縣路上來。這趕腳的小伙,在路上閑問:“二位客官往洪同縣有甚貴干?”公子說:“我來洪同縣要娶個妾,不知誰會說媒?”小伙說:“你又說娶小,俺縣里一個財主,因娶了個小,害了性命。”公子問:“怎的害了性命?”小伙說:
“這財主叫沈洪,婦人叫做玉堂春,他是京里娶來的。他那大老婆皮氏與那鄰家趙昂私通,怕那漢子回來知道,一服毒藥把沈洪藥死了。這皮氏與趙昂反把玉堂春送到本縣,將銀買囑官府衙門,將玉堂春屈打成招,問了死罪,送在監里。若不是虧了一個外郎,幾時便死了。”公子又問:“那玉堂春如今在監死了?”小伙說:“不曾。”公子說:“我要娶個小,你說可投著誰做媒?”小伙說:“我送你往王婆家去罷,他極會說媒。”公子說:“你怎么知道他會說媒?”小伙說:
“趙昂與皮氏都是他做牽頭。”公子說:“如今下他家里罷。”小伙竟引到王婆家里,叫聲:“干娘!我送個客官在你家來,這客官要娶個小,你可與他說媒。”
王婆說:“累你,我轉了錢來,謝你。”小伙自去了。公子夜間與王婆攀話。見他能言快語,是個積年的馬泊六了。到天明,又到趙監生前后門看了一遍,與沈洪家緊壁相通,可知做事方便。回來吃了早飯,還了王婆店錢。說:“我不曾帶得財禮,到省下回來,再作商議。”公子出的門來,雇了騾子,星夜回到省城,到晚進了察院,不題。
次早,星火發牌,按臨洪同縣。各官參見過,分付就要審錄。王知縣回縣,叫刑房吏書,即將文卷審冊,連夜開寫停當,明日送審不題。
卻說劉志仁與玉姐寫了一張冤狀,暗藏在身,到次日清晨,王知縣坐在監門首,把應解犯人點將出來。玉姐披枷帶鎖,眼淚紛紛。隨解子到了察院門首,伺候開門。巡捕官回風已畢,解審牌出。公子先喚蘇氏一起。玉姐口稱冤枉,探懷中訴狀呈上。公子抬頭見玉姐這般模樣,心中凄慘,叫聽事官接上狀來。公子看了一遍,問說:“你從小嫁沈洪,可還接了幾年客?”玉姐說:“爺爺,我從小接著一個公子,他是南京禮部尚書三舍人。”公子怕他說出丑處,喝聲:“住了,我今只問你謀殺人命事,不消多講。”玉姐說:“爺爺,若殺人的事,只問皮氏便知。”公子叫皮氏問了一遍。玉姐又說了一遍。公子分付劉推官道:“聞知你公正廉能,不肯玩法徇私,我來到任,尚未出巡,先到洪同縣訪得這皮氏藥死親夫,累蘇氏受屈,你與我把這事情用心問斷。”說罷,公子退堂。
劉推官回衙,升堂,就叫:“蘇氏,你謀殺親夫,是何意故?”玉姐說:
“冤屈!分明是皮氏串通王婆,和趙監生合計毒死男子,縣官要錢,逼勒成招。
今日小婦拚死訴冤,望青天爺爺做主。”劉爺叫皂隸把皮氏采上來,問:“你與趙昂奸情可真么?”皮氏抵賴沒有。劉爺即時拿趙昂和王婆到來面對,用了一番刑法,都不肯招。劉爺又叫小叚名:“你送面與家主吃,必然知情!”喝教夾起。
小叚名說:“爺爺,我說罷!那日的面,是俺娘親手盛起,叫小婦人送與爹爹吃。
小婦人送到西廳,爹叫新娘同吃。新娘關著門,不肯起身,回道:‘不要吃。’俺爹自家吃了,即時口鼻流血死了。”劉爺又問趙昂奸情,小叚名也說了。趙昂說:“這是蘇氏買來的硬證。”劉爺沉吟了一會,把皮氏這一起分頭送監,叫一書吏過來:“這起潑皮奴才,苦不肯招。我如今要用一計,用一個大柜,放在丹墀內,鑿幾個孔兒,你執紙筆暗藏在內,不要走漏消息。我再提來問他,不招,即把他們鎖在柜左柜右,看他有甚么說話,你與我用心寫來。”劉爺分付已畢,書吏即辦一大柜,放在丹墀,藏身于內。劉爺又叫皂隸,把皮氏一起提來再審。
又問:“招也不招?”趙昂、皮氏、王婆三人齊聲哀告,說:“就打死小的,那里招?”劉爺大怒,分付:“你眾人各自去吃飯來,把這起奴才著實拷問。把他放在丹墀里,連小叚名四人鎖于四處,不許他交頭接耳。”皂隸把這四人鎖在柜的四角,眾人盡散。
卻說皮氏抬起頭來,四顧無人,便罵:“小叚名!小奴才!你如何亂講?今日再亂講時,到家中活敲殺你!”小段名說:“不是夾得疼,我也不說。”王婆便叫:“皮大姐,我也受這刑杖不過,等劉爺出來,說了罷。”趙昂說:“好娘,我那些虧著你,倘捱出官司去,我百般孝順你,即把你做親母。”王婆說:“我再不聽你哄我。叫我圓成了,認我做親娘,許我兩石麥,還欠八升;許我一石米,都下了糠秕;段衣兩套,止與我一條藍布裙;許我好房子,不曾得住。你干的事,沒天理,教我只管與你熬刑受苦。”皮氏說:“老娘,這遭出去,不敢忘你恩。
捱過今日不招,便沒事了。”柜里書吏把他說的話盡記了,寫在紙上。劉爺升堂,先叫打開柜子。書吏跑將出來,眾人都唬軟了。劉爺看了書吏所錄口詞,再要拷問,三人都不打自招。趙昂從頭依直寫得明白。各各畫供已完,遞至公案。劉爺看了一遍,問蘇氏:“你可從幼為娼,還是良家出身?”蘇氏將蘇淮買良為賤,先遇王尚書公子,揮金三萬,后被老鴇一秤金趕逐,將奴賺賣與沈洪為妾,一路未曾同睡,備細說了。劉推官情知王公子就是本院,提筆定罪:“皮氏凌遲處死,趙昂斬罪非輕。王婆贖藥是通情,杖責段名示警。王縣貪酷罷職,追贓不恕衙門。
蘇淮買良為賤合充軍,一秤金三月立枷罪定。”劉爺做完申文,把皮氏一起俱已收監。次日親捧招詳,送解察院,公子依擬。留劉推官后堂待茶,問:“蘇氏如何發放?”劉推官答言:“發還原籍,擇夫另嫁。”公子屏去從人,與劉推官吐膽傾心,備述少年設誓之意:“今日煩賢府密地差人送至北京王銀匠處暫居,足感足感。”劉推官領命奉行,自不必說。
卻說公子行下關文,到北京本司院提到蘇淮、一秤金依律問罪。蘇淮已先故了。一秤金認得是公子,還叫王姐夫,被公子喝教重打六十,取一百斤大枷枷號。
不勾半月,嗚呼哀哉!正是:
萬兩黃金難買命,一朝紅粉已成灰。
再說公子一年任滿,復命還京。見朝已過,便到王匠處問信。王匠說有金哥伏侍,在頂銀胡同居住。公子即往頂銀胡同,見了玉姐,二人放聲大哭。公子已知玉姐守節之美,玉姐已知王御史就是公子,彼此稱謝。公子說:“我父母娶了劉氏夫人,甚是賢德,他也知道你的事情,決不妒忌。”當夜同飲同宿,濃如膠漆。次日,王匠、金哥都來磕頭賀喜。公子謝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蘇淮家當原是玉堂春置辦的,今蘇淮夫婦已絕,將遺下家財,撥與王匠、金哥二人管業,以報其德。上了個省親本,辭朝,和玉堂春起馬共回南京。到了自家門首,把門人急報老爺說:“小老爺到了。”老爺聽說甚喜。公子進到廳上,排了香案,拜謝天地,拜了父母兄嫂,兩位姐夫、姐姐都相見了。又引玉堂春見禮已畢。玉姐進房,見了劉氏說:“奶奶坐上,受我一拜。”劉氏說:“姐姐怎說這話?你在先,奴在后。”玉姐說:“奶奶是名門宦家之子,奴是煙花,出身微賤。”公子喜不自勝,當日正了妻妾之分,姊妹相稱,一家和氣。公子又叫:“王定,你當先在北京三番四復規諫我,乃是正理。我今與老老爺說,將你做老管家。”以百金賞之。后來王景隆官至都御史,妻妾俱有子,至今子孫繁盛。有詩嘆云:
鄭氏元和已著名,三官嫖院是新聞。
風流子弟知多少,夫貴妻榮有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