氈帳里的燭火還亮著,帳外有鳥鳴傳來,夜很深,天也完全沒有亮開的跡象。
時雍知道,自己又活下來了,在又一次拼命后。
時雍記得曾經有一個耳熟能詳的問題,“這一生,你為別人拼過命嗎?”
如果時雍來回答這個問題,那就太多了。
從有記憶開始,她就叫時雍,時雍這名意思就是天下太平。
在重案穿警服的那些年,她幾乎認為打擊犯罪,為他人拼命是理所應當的和平使命。她為救輕生女子跳入過寒冬的冰水,為地鐵上摸小姑娘大腿的骯臟事情與登徒子大打出手,為受到家暴的婦女狠揍過對方的丈夫,然后被兩口子合起伙來打,也為救車禍老者被家屬訛詐。她為了救人死在罪犯手上,死后卻因她在救人時的舉措,導致全網熱議,一個人質的死亡,讓她被網暴了整整七天,哪怕她當時也是一具尸體。
在變成游魂時,她希望自己死后能獲得英雄的稱號,可是沒有,她死在了數萬網民的唾罵中。
穿越到異世,在活成女魔頭時雍的那一生,時雍還是叫時雍,她仍然保留了身為刑警的血性,常為時下的不平和女子的命性抱不平,為被土匪搶走的姑娘拼過命,為被賣到花樓的女童拼過命,為被賣入官家做小妾的少女拼過命,為很多很多人拼過命,然后成了很多很多人嘴里的“女魔頭”。很多罵她的人,沒有見過的她,很多唾棄她的人,更不曾認識她。
重活成阿拾這一生,時雍曾經想過,這輩子要做一條平平無奇的小咸魚,不再為任何人拼命,老老實實,庸庸碌碌求個好死。
可卷入這一樁樁案子,命運捉弄,似乎并不肯讓她如愿。當兀良汗的千軍萬馬壓過來的那一刻,她又為別人去拼了命。
時雍其實說不清那一刻是為了趙胤,還是形勢所逼,又或是性格使然。時雍想,若活在武俠里,她就是一個天生的俠女。
“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愛國敬業,誠信友善。”
這句話時雍在過去的兩世,常當著笑話來說,別人也當玩笑。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不是笑話。
她真這么想,誰讓父母為她取了“時雍”這個名字呢。
這一世,她當真不這么想了,卻這么做了。
“醒了就睜開眼。”
一個兀良汗人打扮的老人站在她的面前,他穿著便服,上了些歲數,目光卻十分銳利,肩厚背厚,嘴唇上和下巴上留著長長的胡子,說話沉穩有度。
時雍抬了抬頭,脖子極酸,身上像被馬蹄碾過一遍,無力又疼痛,她索性不動了。
“你救了我?”
“不是救。”老人平靜地看著她,用不太標準的大晏話與她交流,“老夫要拿你換人。”
換人?
時雍眼珠微動,“你是烏日蘇的什么人?”
老人似乎沒有想到她如此聰慧,捋了下胡子,道:“老夫是阿伯里,兀良汗太師。烏日蘇的堂叔父。”
對兀良汗政權的內部結構,時雍不太了解,也沒有興趣了解,她點點頭。
“太師沒有把我交給巴圖,而是偷偷藏了起來,就是為了拿我去換烏日蘇?是怕巴圖不肯換回兒子嗎?”
“哼!”
阿伯里冷聲。
“怕不等趙胤換人,你就被人殺死了。”
時雍眨下眼,表示聽懂了。
兀良汗和大晏是政敵,而在兀良汗內部,烏日蘇和來桑兩個皇子各有支持者,這位阿伯里太師,想來就是烏日蘇的支持者了。
阿伯里希望能用她換回烏日蘇,可是來桑的人,想必不會愿意烏日蘇活著回來。
“太師好算計。我可以要杯水嗎?”
時雍前后兩句話,完全沒有必然聯系,阿伯里愣了愣,看她如此從容淡定,拿了個水囊遞給她。
時雍吃力地撥開塞子喝了一口。
噗一聲,噴了。
這哪里是水,分明是馬奶酒。
時雍嗆咳了幾聲,絕望地揪著眉看他,嘆口氣。
“太師憑什么認為,我和烏日蘇皇子有同等價值?趙胤一定會換?”
阿伯里冷笑幾聲,上下打量她。
“你是趙胤心坎上的人吧?”
心坎上的?時雍咳得更厲害了。
“我大概不是他心坎上的人,而是他想砍的人。你賭得有點大!”
阿伯里道:“無本賭博,輸贏無畏。”
時雍道:“不能這么講。你這本下得可大了。我生我死雖是我的命,可你偷偷這么干,巴圖要是曉得了,依他多疑的性格,太師必將失信于他,不劃算。”
阿伯里聽她這么說,心里短暫的劃過一抹思考,覺得她說的有幾分道理。
“孤注一擲也罷。”
時雍擺擺手,坐起來,一本正經看他,
“太師此言差矣。凡事當思慮周全,三思而后行,豈能輕易孤注一擲?”
見他疑惑地看過來,時雍又道:“不瞞太師,我在晏軍營地曾與烏日蘇皇子有個幾次照面,大皇子敦厚溫和,待人誠信,有足夠的度量。比之來桑,烏日蘇分明更有可為。太師押的籌碼是對的。”
阿伯里被她說得一愣一愣的。
“何解?”
時雍笑道:“以我這等淺薄之質都能看出的問題,太師以為巴圖大汗看不出來嗎?知子莫如父,巴圖大汗比誰都清楚,烏日蘇比來桑更適合做他的繼承人。”
阿伯里面上一喜,隨即皺起眉頭,
“不對。烏日蘇自幼不得寵愛,大汗不讓他學騎射武藝,不讓他過問政事,反倒在最危險的時候,派他出使大晏,將他置于晏軍中,也不愿去救,分明不是愛子之舉。”
“非也非也。”時雍搖頭,“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巴圖大汗這么做,恰是為了保護烏日蘇。”
“何解?”
“太師試想,烏日蘇這般聰慧,若自幼尚文習武,才貌兼備,他能活到如今嗎?”
太師抽口氣,“烏日蘇沒有母親,是大妃的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可……”
“可他一直活著,對不對?太師以為這中間當真沒有巴圖大汗的授意?大皇子雖不曾習武騎射,可他熟讀經史,集智于心,豈是空有一身武藝,頭腦簡單的來桑可比的?”
時雍覺得自己簡直就是一個忽悠的天才。
看阿伯里皺眉,似有所動,繼續道:
“巴圖大汗剛到壯年,逐鹿之事自己可為,軍中良將不知凡幾,他不必要一個能幫他打天下的兒子,卻需要在他大業得成時,為他治理盛世天下的繼承人。太師以為,到那時,海內無戰,四海皆平,是烏日蘇合適,還是來桑合適?”
阿伯里憋在胸口那股子氣突地舒展來開,一拍腦門,滿臉大喜。
“對啊,我怎會就沒有想到?”
時雍莞爾,但笑不語。
心里卻忖道:你當我九年義務教育是白讀的么?
阿伯里再看她時,目光誠摯了幾分,蒼老的臉上還帶了幾分羞愧,“老夫實在是淺薄之極,本以為趙胤瘋了一樣找你,是為私情,把小郎想成了趙胤禁孌,不曾想,小郎是有大智慧的人,當得起一聲先生也。”
他朝時雍行了個禮。
時人重賢重才,尤是兀良汗為甚。
在巴圖的父母阿木古郎執兀良汗大印時,兀良汗身處漠北草原,縱是驍勇善戰,但空有蠻勇,識字通理的人不多,阿木古郎為改變這一現狀,除了在草原上辦學,還從南晏請了不少當世大儒前往漠北。數十年來,兀良汗人深受影響,對有智有才的賢能之人,極為尊崇。
阿伯里聽了時雍一番分析,甚至朝他虛心求教起來。
“依先生所言,老夫該當如何?”
時雍淡淡地笑:“把我獻給巴圖大汗,并誠請巴圖以為我人質,換烏日蘇皇子性命。”
她的話,大出阿伯里意料。
阿伯里重重抽了口氣。
“此乃下策。先生是在試探于我?”
時雍聞言莞爾,笑道:“當然,若是太師能護好我,我也許會有更好的辦法,不僅能讓烏日蘇皇子平安歸來,說不準還能助太師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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