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面對眼前負書而現的天命玄鳥,趙青衣又會想起,與兩位至親似的青梅竹馬,一起并坐屋檐吃葡萄賞月的那個獨幽城的寧靜夜晚,與那些夾雜在晚風之中入耳的‘圣人大盜’論。
此刻,梧桐街,青蓮居后宅的屋檐上。
趙戎微鼓的腮幫頓住,不到三息,又重新牽動腮幫咀嚼了起來,只是這一次他動作很慢很慢。
因為此時此刻眼前這一幕讓他晃神眩目,難以挪眼。
映入眼簾的,是一個似乎不一樣的青君。
今夜天幕無星,一輪孤懸九天、寂寥萬年的圓月,像一只巨大的銀輪,鑲嵌在她頭頂三尺處的夜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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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
青君籠罩在月光之中,三千青絲如瀑披下,在晚風中向左飄逸。
一縷縷斜橫的發絲,輕拂她的臉頰,覆蓋了她的淚痣,也撩拔了她秋眸上的長睫。
只是卻遮蓋不了,此時青君明亮耀眼,一眨不眨的狹長秋眸。
似深邃似清明的攝人心魄的眸光,穿過拂在她臉頰上的青絲間的空隙,凝聚在了趙戎的臉龐上。
與他微怔打量的眼睛相對視。
她的眼里全是他。
青君的發絲云鬢之間,趙戎剛剛送她的紫衣花斜插,仿若盛開在了這烏亮的云鬢之上。
紫衣花的花瓣邊緣凝滯著光華,黑暗中勾勒出它的輪廓,又溢出些點點星子似的光輝,像螢火蟲,在青君與明月之間的夜幕中,如深海里旋轉上浮的氣泡。
從趙戎此時凝視的角度看去,這上浮的星子光輝連接了她與明月。
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青君發絲間、秋眸里、臉頰上、紅唇中,鋪滿的柔和銀輝,竟然讓他某一刻瞳孔微縮,陡然生出了刺目之感。
她在月光下,似乎更亮了,本就白皙的玉質肌膚,流動著白日不曾被趙戎發現過的朦朧光華。
如幻如夢之間,讓趙戎沒由來的覺得青君比頭頂萬古的明月更加耀眼。
奪走了它的光彩,是此時的‘人間月’。
或者說,此刻月下這個點漆似的秋眸晶瑩剔透、熠熠生輝的絕色女子,就是趙戎心頭的明月。
眼前人,是心上月。
哪怕趙戎直直的怔視了很久,他還是覺得此刻的青君美的動人心魄,讓他不忍出聲或動手破壞這月下仙子似的絕美一幕。
趙戎微微緩神,輕眨了眨舍不得放下的眼皮。
自家這傻娘子,怕不是從九天之上的廣寒月宮,逃下人間的姮娥仙子,或者說……是什么上古月宮的神祇轉世?
他心里嘀咕。
此時面對青君的堅定有力的話語,趙戎抿嘴。
這個傻娘子,給他的感覺,時常是一個,似乎把劍道天賦與容顏魅力都點滿了,而在其他地方卻好像總缺一點啥的天之驕女。
就像眼下。
不是說青君缺少智慧,說她笨。
青君一顆玲瓏之心,冰雪聰明,細膩敏感,不是真的像趙戎嘴里說的那么傻。
嗯,好吧,或許有時候再他懷里滿眼愛戀的與他對視溫存時,確實會變的笨拙傻些。
但很多必要的時候,青君還能把他這個夫君拿捏的死死的。
在趙戎的眼里,青君是更接近于簡單純粹,甚至心思與頭腦‘一根筋’的赤子劍修的形象。
對的,就像歸當初第一眼見到青君就忍不住贊揚的那樣。
劍心純粹如琉璃。
她對于認定之事,如離弦之箭,再不回頭,也無所謂后悔,一往無前即可。
喜歡一個人也是如此……
娘子如此性格,作為夫君的趙戎卻是又喜又憂。
雖然他有時候也是一根筋的認定某些事和道理就死也不改,但是正是因為如此,趙戎才不希望身邊的至親之人也是這樣。
容易自己給自己肩膀挑上一些本可以無視的責任。
而且,就怕她鉆進死胡同里。
趙戎抿著嘴,低頭看了眼被趙靈妃緊緊攥著的右手,她同時也攥著芊兒的右手。
一直豎起耳朵偷聽的芊兒,似乎也被此時的氣氛感染,氣像是也消去了,她空出的左手,把趙戎的左手牽住。
小丫頭仰頭,小臉上寫滿了鄭重之色,“我……我也一樣。戎兒哥是我的太陽,小姐是我的月亮。你們去哪我就去哪。”
趙靈妃看著牽在一起的三雙手,凝著的眉眼頓時一松,展顏一笑,“嗯,永不分開。”
她與趙芊兒對視,后者巧笑倩兮。
二女轉而一齊看向戎兒哥。
“太陽嗎……”
此刻,趙戎無聲呢喃了一句,他的兩只手忽然抓著她們的玉手提起,將二女的手背,分別貼在他的左右臉頰。
趙戎輕輕合眼,轉頭瞧著娘子道:“那不論何時,你是不是都聽我的,不會不聽話?”
趙靈妃點頭,“不論何時,我都聽你的。”
一旁的趙芊兒,跟著用力點小腦袋,“我也一樣。”
只是還沒等趙戎放下心來,趙靈妃話語頓了頓之后,就又垂下了眼簾,淺淺一笑,“嗯,夫君的話,肯定是聽的,作為青君心里最重要的建議。”
趙芊兒歪頭想了想,又認真道:“我也一樣。”
趙戎:“…………”
他忍不住嘴角一抽,得,說了和不說一樣,沒什么變化,該倔得時候還是會倔,對吧?
趙戎無語,旋即認真道:
“青君,你這樣讓我作為夫君的工作沒法展開啊,一個‘下下士’的傻娘子,以后萬一鉆死胡同,一根筋的問道,我跟在你屁股后面,拉都拉不回來。這,這日子沒法過了。”
趙靈妃聞言也不惱,知道夫君是在賭氣,說些開玩笑的氣話。
她笑而不語。
趙戎側目看了眼貼著他右臉龐的娘子的素手手背。
只見她的肌膚似乎比白日更加白皙瑩亮,向乳白色靠近了,上面流轉著一些朦朧光華。
也不知道是不是娘子身處屋頂,籠罩在月輝之下的緣故,讓月下的美人如月了。
某一刻,趙戎突然隱隱約約感覺,這朦朧光華有些兒熟悉,好像在那里見到過……
正在這時,趙靈妃輕聲道:
“戎兒哥,我覺得關于人性善惡,還有一種可能。”
趙戎思緒一斷,抬目好奇,“什么可能?”
趙靈妃秋眸輕睞,似乎在回憶著什么,她貼在趙戎臉龐上的素手,伸直了一指嫩蔥似的食指,指尖輕輕點著趙戎抿起的嘴角。
“人性并不是先天而成的,而是如待染的素絲,染于蒼則蒼,染于黃則黃,后天要慎其所染。嗯,和向陽的花木差不多,需要圣賢的教化……”
明明是一番很有意思的見解,可是趙戎卻眉頭忽皺。
這……這不是‘素絲說’嗎?他很熟悉。
當初在青風居渡船上,閑暇時讀那些墨家典籍,就經常看見。
這素絲說并不稀奇,但關鍵是,除了修行典籍與怎么也學不會的食譜、詩集以外,幾乎從來不翻其他任何書的‘學渣’娘子,怎么會念叨起這墨家的學說?
墨家之學在望闕洲也并不顯赫,趙戎一路上墨俠都沒見過幾個。
結果他現在突然發現,似乎……娘子竟然還學墨?
傻娘子,你…你怎么敢啊!
這可如何了得!
其實對于墨家,趙戎是持平和甚至友善的態度的,嗯,墨俠好啊,值得交朋友,擋刀的那種。
可若是身邊的至親之人學墨……
趙戎覺得必須、一定得拉回來。
墨家講兼愛,就是平等的愛所有人,無差別的愛。
嗯,簡單來說,就是墨者們愛眾人與愛父母沒有什么差別。
于是儒生們經常責難‘墨氏兼愛,是無父也’。
除了‘兼愛’之外,墨家還有一些讓趙戎更加倒吸涼氣的主張。
而且趙戎雖然接觸的不多,但是根據之前在一些書肆話本里看到與聽來的,總結出了一點。
白衣墨俠大多也是一根筋的,為了大義什么的。
好家伙,這不正貼合青君的性格嗎?
眼下,看著正喜歡穿白衣的娘子,趙戎,慌了。
一想到有某種可能,他滿臉黑線。
是誰他娘的教我家傻娘子學墨的,是誰?
要讓她‘兼愛無夫’嗎?壞的很!
正在這時,‘俺也一樣’的小芊兒,聽到了小姐的言語后,又板著小臉,鄭重的點了點頭,“嗯,我也……”
“你也個大頭鬼!”
趙戎把趙芊兒的嘴一堵,瞪了她一眼。
小芊兒眨巴眨巴眼,看著臉色不對的戎兒哥,唔唔,他怎么知道芊兒是什么也沒有聽懂的應話,好膩害啊。
趙戎忍不住打斷道:“青君,你……你有幾個太陽?”
趙靈妃正準備再給戎兒哥講講她覺得有道理的素絲說,此時見狀,她手指點著他的唇角,眨眼道:“只有夫君一個啊。”
趙戎眉頭微松,“真的?你別哄我,沒事的,說心里話。”
看見夫君執著在意的目光,趙靈妃突然有些點羞意的低頭,沒去看他,螓首埋在胸脯前,發出認真的鼻音,“嗯。”
戎兒哥真過分啊,偏要她說出口來,這…這如何讓人好意思……
她笑容淺淺,聲音弱弱,卻無比溫柔,說出了一直藏在心里最深處滿是情意愛戀的話。
“青君心里只裝得下夫君一人,一個太陽呀。”
“唔唔唔。”
來自某個被堵嘴的小丫頭。
轉頭一看,趙芊兒把趙戎堵她嘴的手按下,脆生生道:“我也一樣,只有一個月亮一個太陽。”
哼,這次可不是不懂裝懂,戎兒哥別悟我嘴!
小丫頭理直氣壯,就差雙手叉腰了……
趙戎眉頭一展,很好,無差別的兼愛是絕對不可能的了,青君和小芊兒要是敢,那就家法伺候,咳咳。
所以,青君應該是偶爾聽來的墨家素絲說吧。
突然,趙戎想到起了一事,今日下午,陪青君在獨幽城辦事的時候,她幫師長辦某件事時,好像去過一趟東城的墨者公館,那兒進出的全都是白衣墨俠。
當時趙戎和芊兒在門外等的時候,他還好奇的多看了幾眼。
現在看來,娘子在逍遙府內的那位師長……
趙戎沒有注意到,此時屋頂的氣氛在娘子害羞低頭說出情話后,便開始古怪起來,有曖昧之意。
趙靈妃埋首不語。
趙芊兒眨巴著眼,瞧了瞧已經不早了的天色。
趙戎思慮萬千,發現這些,他回過神來,又準備問清楚,“青君,你這素絲說……”
趙芊兒突然打斷道:
“戎兒哥,小姐,時間好像不早了,回頭再聊頭吧,戎兒哥明天還有事情要忙著辦呢,過兩天就要走了。唔,早些休息吧。”
趙戎一怔,“不是,那個……”
“嗯嗯。”
趙靈妃忽然站起來,低頭欲走,讓趙戎話語咽了回去。
“喂喂,娘子先別走,還有件事……”
趙靈妃腳步更快了,像是要逃。
趙戎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還在原地喚著。
趙芊兒看了眼沒出息的戎兒哥一眼。
哎,真是笨蛋,光說有什么用,死皮賴臉跟上去啊,小姐那里遭得住你,哼,看你送花的份上,就幫下你了。
她摸了摸頭上的紫衣花,起身快速上去,攔住了趙靈妃。
“小姐,小姐,你別一個人走啊,帶戎兒哥一起。”
“他……房間多,你給他準備間舒適的房就行了。”
“后宅沒可以直接入住的房間了,我們這么晚來,剛剛忙著聊頭,也沒給他整理。只能擠擠了,所以就,就讓戎兒哥在你床上擠擠吧?”
趙靈妃趕緊搖頭,扭身想要繞過小芊兒,“這怎么擠的下,他…他這么大個人。”
趙芊兒搖頭,“哎,小姐你怕什么,是你夫君還是我夫君啊,況且……”
小丫頭瞅了眼無語的趙戎,“況且戎兒哥又能什么壞心眼呢?”
趙靈妃:“…………”
趙戎老臉一紅。
不過旋即,他一本正經的點了點頭。
約莫一炷香后。
趙戎如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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