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戎其實對于顧抑武論人家教的話,是并不贊同的。
不過奈何他現在和顧抑武是統一戰線,總不能拉后腿。
所以又被代表了。
結果……
此刻的樓臺水榭中。
一老兩少,三個男子之間暫時有些沉默。
除了不遠處傳來的沉悶鐘聲。
樓臺內的空氣,像孟老祭酒的魚鉤所在的水面般,寂靜無波。
姓孟的老人依舊四平八穩的坐著,手上的魚竿紋絲不動。
即使是剛過騰出一只手,略微教訓了下旁邊兩個興致匆匆跑來告他女兒的狀,并且還吐槽他沒有教好的學子。
趙戎和顧抑武此時的姿勢有些獨特。
二人蹲在孟老祭酒左右,卻是上半身后仰著,兩只手向后撐著冰涼的地面。
毫無形象。
若是被孟正君看見,定是要呵斥他們舉止不端,沒有正行。
而這也是趙戎一直隱隱反對的太過形式主義的小禮。
此刻,顧抑武的心,和手上傳來的冰涼觸感一樣,也是拔涼拔涼的。
他睜大眼看著前一秒還覺很好說話、面色慈愛的釣魚老人。
趙戎揉了揉后腦勺。
剛剛他都沒看清楚老人是怎么出手的。
是個高手,實錘了。
趙戎肯定的點了點頭。
不過眼下肯定不是感慨這個的時候,顧抑武正在朝他使眼神。
二人對視一眼。
眉目傳情,不對,傳話。
趙戎皺眉:祭酒也姓孟?你怎么不早說。
顧抑武瞪眼:我他娘的哪里知道這學館是他們父女兩開的?一般這種書院長輩的姓名又沒人敢喊,不知道也正常。
趙戎眉頭一松一皺:那現在怎么辦?尷尬癥都犯了。
顧抑武眼睛一閉:哎,等死算了。
趙戎:……
只是,還沒等二人決定到底是跑還是降。
前方背著身的孟老祭酒,就已經輕聲開口。
“都起來吧,地上涼。”
趙戎咳嗽一聲,沒去管咸魚裝憨的顧抑武,重新蹲回了孟老祭酒的身邊。
后者笑道:“有猜到?”
趙戎拍了拍手,斂目說,“有朝這方面想,只是……太不像。”
孟老祭酒神色自若的看著毫無動靜的魚餌,“小孟與老夫確實不像,不過,誰說女兒一定要像爹的。”
趙戎點頭,“是這個理。”
孟老祭酒有些談性,布滿皺紋的臉龐皺起,笑瞇瞇道:
“我覺得現在挺好的,后輩各有各的緣法,何必要與長輩相同,亦步亦趨的,走同一條路。”
老人頓了頓,突然沒頭沒腦一句。
“嗯,就像你們學堂的朱先生。老夫倒是喜歡這女娃的性子,現在這樣教書寫字養蘭挺好的,只是有個老家伙……”
孟老祭酒搖了搖頭。
趙戎沒有追問。
他低頭看了看手,輕輕一嘆,“挺好?只是苦了后后輩啊。”
孟老祭酒笑罵一句,“你小子,這么點事都受不了,虧老夫還把你當作學院棟梁。年輕人,多遇到點事,斗一斗不挺有意思的。”
趙戎身子向后微微一仰,“學院棟梁?都快被劈成兩半,當柴火燒了。”
他搖頭,“沒意思沒意思。”
孟老祭酒安靜下來。
趙戎眨了眨眼。
孟老祭酒忽道:
“學規里雖然有超過三次記過就開除的規矩,可是后面也有附加的一條,開除任何一位墨池學子,都必須經過老夫這個祭酒的批準。”
他回憶了一番,“說起來,老夫任期內,還沒開除過哪位墨池學子呢。”
趙戎表情語氣同時到位,奉上馬屁,“老先生高風亮節,體恤學子……”
“一般都是他們自己退學的。”孟老祭酒打斷道。
趙戎吸氣,拱了拱手,感嘆一句,“體面。”
孟老祭酒摸了摸胡須,孩童似的樂呵起來。
似乎對這業績很是滿意。
趙戎嘴角一抽,隨后忍俊不禁。
顧抑武在一旁悄悄卻仔細的瞅著這一老一少,摸了摸后腦勺,也跟著笑了。
旋即,孟老祭酒轉頭看著二人,語氣難得有些嚴肅起來。
“有教無類,有人視為我們儒生的空話大話,天下其他書院其他儒生如何做的,老夫不知道,也不去管,那是文廟的事。但是在腳下這個墨池學館,這座林麓書院,這就是與至圣先師還要大的理。”
這個喜歡釣魚老人一字一字。
“寒門贅婿又如何,豪門貴子又怎樣,來墨池學館,便都是坐同一張席子,同一張桌子,誰高誰低,各憑本事。而先生學正祭酒,對待學子,亦是如此。”
趙戎與顧抑武聞言,相視一笑,安然頷首。
只是下一秒,孟老祭酒慨然大氣的表情就繃不住了。
他輕咳一聲。
“子瑜啊,那個,雖說如此,但你以后要是和她吵架爭執,不到緊要關頭,還是先別把老夫抬出來,咳咳,你想想啊,底牌一般都是最后出的,可別天天掛在嘴邊啊。”
趙戎瞧了眼孟老祭酒的表情,腦海里大致勾勒出了老人家在家中的地位了……
同時,他也對某個將小禮講究到了極致的古板女子,有了更新的認識。
不愧是‘超大號魚懷瑾’。
面對有些心虛的孟老祭酒,趙戎點點頭,又搖搖頭。
“不與她爭,也不用爭。”
孟老祭酒左邊的花白眉毛一挑,笑看趙戎,不語。
顧抑武有些扭捏的插嘴,“老先生,那個,馬上就禮藝大考了,孟學正她……我聽說會派一些學子下山?”
孟老祭酒了然,點頭,“嗯,是要派人下山,剛剛她來就是談此事。”
他挑了些能說的,沉吟道:
“這事,之前小孟回書院的路上,途徑旁邊大離王朝時,就已經大致敲定了。不久前,大離又派人來請,請我們書院……”
孟老祭酒頓了頓,看了眼身前兩個豎耳傾聽的年輕后生。
他一笑,剎住了話。
“大離的事,不是什么要緊的事,但是具體是何,老夫現在還不能說。”
“說了算是泄露禮藝大考的考題。你們學正準備將它作為這次禮藝大考,某些墨池學子的考核。”
“月中大考,這回第一場便是禮藝,具體情況,這兩天便會在學館公布了。”
顧抑武憨笑,試探一句,“老先生,這大離之事,是不是很麻煩?”
孟老祭酒面色如常。
“小事一樁,你們是代表書院前去,能有什么麻煩事?不過,若是與其它留在書院內的學子的禮藝考核相比,可能是稍微難了些,但也有得有失,會保證公平。”
顧抑武剛開始還松了口氣,結果聽到后面的‘稍微難’三字,又是一嘆。
他偏過頭,摸了摸后腦勺。
孟老祭酒抬了抬魚竿,“也不用太擔心,具體是那些人去,小孟應該會斟酌考慮,問問你們的意見的,只是,墨池學館,至少得去一人。”
顧抑武絲毫沒有感到被安慰。
他看了眼表情平靜的趙戎,嘀咕句,“祭酒你怎么說,我怎么覺得更慌了,這至少得去的一人就是我啊……”
顧抑武還欲再問,不過趙戎卻已經開口。
“抑武兄,時候不早了,我們已經打擾祭酒很久了,改日再來看老先生吧。”
顧抑武頷首。
孟老祭酒笑著搖頭,“沒事,老夫正好也在等幾個釣友和棋友。”
語落,他轉頭向水榭外的院處看了眼,只見有些老友的身影已經出現。
趙戎和顧抑武見狀,便更不再停留了。
二人告辭離去。
趙戎來到水榭門口,微微停步,抬頭看了眼這座水榭樓臺的牌匾。
聽潮軒。
對于孟老祭酒的一些業余愛好,趙戎這些日子里的耳聞見聞,也讓他大致清楚了。
老人家哪里是把祭酒當主業,趙戎看來,用掛職來形容更貼切。
孟老祭酒天天閑著,除了日常去一趟六堂逛一逛,在后門小窗口踮起腳尖瞅一瞅外。
大多數時間,都是約一些書院內的好友,大多是老人,一起釣魚、下棋之類的。
而這些和孟老祭酒看起來差不多大的老者們,身份高低也各有不同。
有一些趙戎認識的書院年邁先生,也有些年紀大的門房,或是掃地敲鐘的老大爺。
看起來也大多玩的到一塊去。
所以此時,趙戎身前這座坐落學館的聽潮軒,儼然是朝老年人活動中心發展了。
同時也被一些墨池學子笑稱為,大佬云集之地。
沒事多去端茶倒水,混混嚴眼熟,說不定還能碰到久違露面的山長呢。
不過,這大多是善意的調笑話。
不管是不是來歷不俗的前輩,平日里在書院內遇到這些老人,都是要尊老行禮的。
因為其中大多數人,是在林麓書院內勞動了一輩子,值得尊敬。
此時,趙戎轉頭看了看,身邊經過幾位老者們。
他拱手行禮。
有氣質儒雅的的老者背著魚竿袋,停步回禮。
有慈眉善目的老者提來一只小板凳,一小袋瓜子,笑容和藹。
也有面色冷峻的瘦高老者拎著一個小棋盤,低頭翻書冊不理。
趙戎與顧抑武轉身離去了。
回去的路上。
趙戎突然想起了某事,轉頭好奇道:
“對了,之前沒見聽潮軒前,那人訓斥你時,掏出的那個小冊子是何物?我看她在上面記記寫寫。”
顧抑武臉頓時一黑。
剛剛好起來些的心情又毀了。
他觀察了下左右,特別是身后,猛的轉身瞧了一眼,這才恨恨道:“小本本,打小報告的小本本。”
趙戎挑眉,“打給誰?老祭酒?”
顧抑武長嘆一聲,“山長。”
他擺了擺手,“別提了,估計又要被扣分了,以前積累起的印象應該要損失個大半了。”
趙戎看了眼顧抑武的臉色,若有所思。
這是和……讀書種子有關?
能讓身邊這個正義堂學長十分在意的,估計也只有這個了。
之前,趙戎也聽說過,山長那個傳聞有本小冊子,專門記‘賬’內。
所以說,孟正君打小報告的小本本就類似于參考物,最后放在山長的桌案上?
嗯,所以本公子上回被她記名,名字也算是讓落如過哪位陌生山長的眼里了?
話說,贅婿能不能加點分,聽說是書院千年以來第一次啊。
解鎖個新成就什么的。
加點分不過份吧,山長。
趙戎想了想,把這個想法和懨懨的顧抑武講了講,后者頓時精神起來,眉歡眼笑的贊同。
果然。
哪里有什么絕對的幸福。
都是對比出來的。
趙戎和顧抑武分開后,略微思索,便向書院東南角走去。
一刻鐘后,他來到了猗蘭軒門前。
不日就要大考,估計要好一陣忙碌,特別是第一場估計耗時不少的禮藝。
趙戎是一向不憚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別人的。
對于孟正君擬定的下山去大離考核的名單,趙戎借用小小的笨腦殼想,都覺得趙子瑜三個字榜上有名的可能性很大。
說不定,‘至少一個人’就是他一個。
當然了,也說不準,但是趙戎雖然喜歡賭,但是絕對不是放在對手的仁慈大方上。
他放棄了僥幸,作最壞準備
這兩天,先把一些事處理了……
站在門前的趙戎,聽到了門內的院子里,有些動靜。
他略微一聽好像是某個藍衣女童的碎碎念。
“……小蘭……小蘭……”
這個平常待客嬌蠻,喜歡記仇,風風火火的蘭花小精魅,似乎對蘭花倒是挺有耐心的。
只是最近看他的眼神,和防賊一樣的。
不過,那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的怯怯之意是什么鬼?
怎么像是在看可能打豆豆的‘后爹’?
趙戎眨眼,對于門內動靜,也沒什么隔門偷聽的想法,直接抬手敲門。
咚咚咚——!
門內突然安靜了下來,沒有了聲息。
趙戎想了想,再抬手。
咚咚咚——!
還是沒有聲音。
趙戎傳話道:“喂,靜姿在嗎?我是趙子瑜,找你家先生。”
門內的腳步聲有些匆忙。
靜姿的聲音傳來,“在的在的,等會兒。”
“嗯,好的。”
趙戎安靜等了起來。
只是他沒想到的是,這一等就是一柱香。
靜姿一直在門內和他打太極,就是遲遲不開門。
說什么剛鏟完土,正在洗手,馬上開門,什么手又臟了,換一處水洗……
趙戎都有些懷疑是不是朱幽容是不是正在‘豪放’,又沒有束胸。
直到,他等來一對主仆。
“趙兄。”
身后,魚懷瑾平靜的聲音傳來。
趙戎嘴角一抽,算是明白了什么。
下一秒。
院子門突然開了。
“魚姐姐。”
靜姿看見救星似的松了口氣,不過察覺到某人無語的眼神,她連忙收起表情,拍了拍小手,“唔,洗完了。”
趙戎滿頭黑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