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小說
帽子一扣上腦袋,謝宇鉦才發覺頗不習慣。
原來,這是新發下來的中央軍制式軍帽,仿自德軍的野戰帽,其原型是滑雪帽。謝宇鉦這隨手一戴,卻戴得歪了,倒像扣了個葫蘆瓢兒一樣。
好在賭攤子周圍的兵丁們紛紛起身,場面十分混亂,大家的注意力都被臺階上的聲音給吸引住了,無人注意到這些細節,謝宇鉦悄沒聲息地將帽子扶正。
剛做完這個動作,旁邊就響起咒罵聲:
“娘的,老子的軍帽呢?”
無須偏頭,謝宇鉦也知曉,帽子的主人開始尋找失物了。他連忙佝著身子,不動聲色地挪步,擠入半人寬的縫隙,進入擁擠的人群中間,躲在一個個兒高身板壯的大頭兵身后。
這兩天來,剛剛成立的靖防旅大肆招兵買馬,隊伍里生面孔不少,是以周圍的人雖見謝宇鉦有些面生,卻也無人在意。
謝宇鉦微微低著頭,目光從帽檐下探出,就見檐下臺階上立著一列身穿孝服的身影,中間的赫然就是那駱家大小姐駱紹槿——頭裹白紗,身穿潔白的孝服,外披麻衣,整個人略有憔悴之色,但那身形卻比往昔更顯綽約。
她身邊的一眾家丁荷槍實彈,個個臉上忿紅得有如巽血,顯得忿忿然。
“很好,看來各位兄弟叔伯們,還沒有忘記駱家,還沒有忘記靖衛團!”駱紹槿神情凝重,目光徐徐掃過稀稀落落站起身來的人群,那目光清澈得毫無人間煙火色,謝宇鉦不敢與她對視,盡量裝出一副神情呆滯的模樣。
就聽她沉聲繼續道:
“大家曉得,這一陣子,我們縣里發生了好多事,好多兄弟死了……有人說,他們是為了國府,為了家國大義而死。說實話,這些名目都有些大,我不是很懂,我想大家也不大懂。不過,這沒關系,我們可以將它暫時放在一邊。但有一條,我曉得是沒有錯的,那就是——他們都是靖衛團的人,是為靖衛團而死,是為我們龍泉縣而死,是為保境安民而死……”
說到這兒,她神色倏地一黯,“我阿哥……在、在龍泉閣前,大庭廣眾之下,遭了刺客暗殺!他,他也是一樣的,為了靖衛團,為了龍泉縣而死。”她眼圈兒漸漸紅了,嘴唇顫栗著,“刺客沒抓著,也不曉得是誰?但我想冤有頭債有主,總歸脫不了山里的糾云寨和紅字頭。”
她哽咽了,眸子里閃著亮晶晶的光澤,“這說明什么呢?”
“這說明……現在我們龍泉縣里,還很不太平……紅字頭和糾云寨還十分猖狂……各位兄弟叔伯們都是本鄉本土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又怎么放得下心,跟著中央軍到贛北去呢?要曉得,龍泉縣是我們的龍泉縣,只有我們本鄉本土人,才會在意它,才會保護它。現在大家要走了,誰來保護我們的家小親族?”
人群里響起嗡嗡聲響,人們竊竊私語。
“哎呀,大小姐,你錯怪大家了!”
這時,一個戴著制式軍帽,系著牛皮腰帶的軍官,從正屋甬道走出,行近前來,臉上掛著笑容,“不是我們不想留下來,實在是國府軍令如山,我們大家……也是不得已呀!”
這人神情堅毅、身形硬朗,舉手投足,一派軍人風范:“令兄駱團總罹難,我也很痛心。我可是一直勸令兄莫要參加表彰大會,莫要參加表彰大會……因為我曉得,紅字頭雖然跑了,糾云寨也垮了,但定有漏網之魚,萬萬不可大意。須得預防零星散匪潛入縣城作亂,可、可駱團總說……”
他目光溫和,注視著披麻戴孝的駱紹槿,語氣漸漸低沉。
“駱團總說,在特派員的指揮下,湘贛兩省六縣通力合作,終于打跑了紅字頭,干趴了糾云寨,這湘贛邊界的大喜事兒,表彰大會是全龍泉縣的光榮時刻,在這樣的關節上,他身為龍泉人,又怎么能因為個人安危而缺席呢?”
說著,他轉向庭院中的人群,語氣愈發沉重,“我勸導無力,只好封鎖周邊街道店鋪,加強警戒,大家都看到了,我連重機槍……重機槍我都搬到了龍泉閣前,誰想就算這樣,還是遭到賊匪毒手,那賊匪也太、太狡詐了,竟然無聲無息地就、就蒙住了怡君館鴇母,讓他們潛藏在二樓過夜……這、這不是兄弟們不盡心,實、實在是賊匪太狡詐了!”
“賊匪太狡詐了?”駱紹槿聞言霍地轉過頭,俏艷的臉頰因為怒氣而變得分外嫣紅,“譚旅長,你來龍泉日久,我們龍泉縣的事情,你最清楚。我就問你,我阿哥算不算死于國事?”
“當然算!令兄為國盡忠,不幸罹難……我、我作為兄弟,十分痛心。所以,我已經和特派員聯名上書,準備為駱紹瑜兄請個國府的通電嘉獎!以彰其勇烈事跡!”
“譚旅長,你能這樣說,說明你還追念點舊情。那我問你,我阿哥死于國事,現今他尸骨未寒,靈柩尚停在城內靖衛團駐地,現在你們就把人馬全部拉走,你覺得合適么我已經接到密報,幾個刺客又卷土重來,你們想過沒有,如果那些刺客殺進靈堂,靖衛營顏面何存?國府的顏面何存?”
駱紹槿說著,轉向院內人群,繼續道,“兄弟們啊,現今時局紛亂,四下出火,八下冒煙,牛兒力氣越大,拉的犁就越重。中央軍四處征戰,到處滅火,又怎比得上我們本鄉本土穩妥?“
“大小姐,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好男兒志在四方,就應該趁著年輕,四處闖蕩四處看看......我曉得,你是怕紅字頭和糾云寨的漏網之魚,但實際上,他們也就能玩些偷偷摸摸的勾當,又怎么會是你們駱家百十條人槍的對手呢?你還是早些回去,莫要讓賊匪趁虛而入的好。”
一個戴著制式軍帽、挎著盒子炮的家伙,步出隊列,語氣輕松,顯得有些不大耐煩。
“現下特派員關顧,譚旅長得力,弟兄們好容易有了奔頭,我勸你莫要壞了大家的前程。”
也就到了這時,謝宇鉦才注意到,這亂紛紛的后院里,怕聚集了不下五、六百人。不少人已經換上了中央軍的制服,大多數人一副松松垮垮、憊賴猥瑣的樣兒,加上手上的漢陽造,仍清楚無誤地表明,他們出身于原先的靖衛團。
他結合駱紹槿的舉動,覺得那國府特派員和那新任“靖防旅”的旅長兩人,并未像通告上說的那樣,給駱家留下兩個連兵力,而是恃仗著帶來的中央軍騎兵連,趁你病,要你命,給駱家來了個釜底抽薪。
謝宇鉦不由想起了這時代南京國府那著名的“驅虎吞狼”之計。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不外如是。
他的猜測,實際上已經接近真相了。
譚楚與國府特派員狼狽為奸,先是利用龍泉靖衛團,對付山里的紅字頭和糾云寨的人馬,現在紅字頭跑了,糾云寨散了,靖衛團傷亡慘重,她哥哥駱紹瑜被刺殺了。
他們終于迫不及待地對靖衛團動手了。
現在的龍泉縣警務力量,除了駱府原先的少量家丁和縣城里的治安警察外,就只留下一個“靖衛營”的空番號了。
所以,重孝在身的駱紹槿,忿然之余,才不惜以一介女流之身,前來新成立的靖防旅,以興師問罪之貌,來討要兩個連的紙面兵力。
時局紛亂,偌大個縣城,偌大的龍泉縣境,不能無人防守……所以,今天她來了。目的是盡量拉回一些人馬裝備去,那怕是一個排也好。
不然的話,她毫不懷疑刺客會直接闖進駱家,直接闖到為她哥的靈堂里來,繼續大開殺戒。
她毫不懷疑。
只是,袁特派員和譚楚,以國府的大義名份,將原先的靖衛團就地升格為“靖防旅”,小兵升班長,隊長升排長,隊總升連長……一時間人人有升賞,個個得好處,皆大歡喜。
駱家,已經沒有牌了。
眼前出列的軍官,原是靖衛團的一個隊總,姓劉。駱紹槿隱約記得,哥哥說過,這劉隊總是廣東人,因為在粵督軍中犯了大罪,逃竄到羅霄山里,差點兒沒被逮回去。恰碰上哥哥剛從漢口回來,大張旗鼓地擴充靖衛團,哥哥見他軍官出身,有些才具,便出面保下了他,還提拔他當了個隊總,手底下管著二三十號人。
前一陣子,在湯湖圩時,這劉隊總還跟靖衛所的女伙頭徐姐鬧得很不愉快,起因是徐姐將每樣菜都放得很辣,偏偏這劉隊總又最怕吃辣,被辣得眼淚婆娑,不禁勃然大怒,拍案而起,當眾指責她“存心刁難”。
徐姐理直氣壯地表示,她是為靖衛團的大伙兒煮飯炒菜,不是為某一個人煮飯炒菜。
那一次,兩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肯讓步。直鬧到駱紹槿和哥哥出面,兩人才悻悻作罷。
那女伙頭徐姐雖不是省油的燈,但畢竟一介女流,又是本鄉本土,所以,給人的感覺,還算通情達理。但是眼前的劉隊總,當時給駱紹槿的感覺卻十分邪性,讓她心里隱隱不安。
現在,眼見這人意滿意得地步出隊列,兩手扶著腰間牛皮武裝帶,駱紹槿心里的不安愈發強烈起來。
眼角余光一掃,見旁邊的譚楚身處自己一干家丁當中,毫無戒心,她才稍稍放下心來。
她冷冷一笑:
“劉隊總,你真是貴人你忘事,當初你自粵省逃難來時的景況,難道這就忘了?當初,要沒有我阿哥庇護,莫說現在的好前程,只怕你墳頭的草都幾尺高了罷!現今我阿哥尸骨未寒,你要為新主張目,完全無顧舊恩。這么過河拆橋,忘恩負義,只怕不獨熟人心寒,也難保聞者齒冷!這樣的為人行事,你覺得你就投了中央軍,就真的能奔個好前程么?”
劉隊總聞言,一張醬色的臉膛脹得通紅,囁嚅兩句,忽然眼睛一睜,勃然大怒:
“駱大小姐,我敬你是個教書的女先生,才好聲好氣地勸你,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劉隊總氣沖沖地說著,左手扣著腰間的武裝帶,右手還時不時在盒子炮的外殼上撫摸,“弟兄們給你們駱家打生打死這么多年,就功勞也還有苦勞!現今時局紛亂,駱團總又死了,你家老太爺老了.....而你,..你只不過是個教書的女先生,這些打打殺殺的事兒,你又怎作得了主?既然特派員和譚旅長有安排,我們憑什么不能當中央軍?憑什么不投國府?今兒,我不妨明白地告訴你,你要想壞了弟兄們的前程,老劉第一個不答應!“
駱紹槿聞言,不由得氣急,一時語塞,目光掃了院內的人群一眼,見熟悉的面孔不少,但卻紛紛躲避著自己的目光,她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堅毅果決的面容來。
那是在打鐵鋪村的西邊的鄉間道路上。
陽光下的田野生機無限,隨風翻卷的稻浪,溫柔地拍擊著遠近的道路村莊、籬樹人家。那個家伙語氣淡然,從他嘴里吐出的話語,像是隨風吹來,又隨風飄遠似的。
--駱小姐,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令兄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所以貴府才有今日之禍。
--今日,你要想救回貴府的男丁女口,簡直不要太簡單。
--只要令兄將抓到的六十九人釋放。那就皆大歡喜,不然的話……不然的話,那就各自披麻戴孝、焚紙燒香吧。
那個身上帶著書巻味的家伙,言談舉止十分從容,似乎對土匪的身份沒有半點兒羞愧。
當土匪當得如此理直氣壯,簡直令人嘆為觀止。
當時,那個家伙還說了一句話:形勢比人強!
對,形勢比人強!
她終于明白了,當時那個家伙的底氣何在。
要想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光想是沒有用的,還得有相應的形勢。
駱紹槿心里忽地掠過一道電光,將她陰霾不堪的心,一下子照得雪亮。
形勢?當時,那個無恥之徒之所以能談笑風生地揚長而去,就是他創造的形勢對他有利。
她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新的天地。
她忽地偏過臉,對隨身護衛的家丁們使了個眼色,然后看向院落里的人群,語重心長地道:
“各位兄弟哪,如果你們全都跟著中央軍走了,對本鄉本土撒手不管,那我也可以帶著家小,到南昌去.......我繼續去教我的書.......只是,紅字頭和糾云寨被我們殺得血流成河,大家覺得他們會這么善罷干休么?我阿哥是靖衛團的團總,所以他死了。接下來,那些賊匪們,只怕會對兄弟們的家人親友動手呀........說實話,以前我駱家對大家不薄,我一個弱女子,陡然面臨這種局面,實在不曉得如何是好。所以,我懇求大家留下來。如果大家一點兒舊情都不念的話,那也就別怪我不顧情面。我去南昌之前,就把原先靖衛團的花名冊,公開貼到街道上去,讓那些賊匪知曉,打他們紅字頭和糾云寨的,可不止我阿哥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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