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即地獄
他人即地獄
“你說一共是三男兩女,其中有一個男的戴著太陽眼鏡?”
“對,戴著一個看起來挺奇怪的太陽眼鏡。”
“醫生,我孩子的眼睛還有的治嘛?”
女人的聲音略帶焦急,但語氣又有些沉穩,顯得很矛盾。
站在女人身邊的小男孩知道,是因為這段話母親已經詢問了千百遍了。
所有的東西在小男孩眼里像是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濃霧,他只能很勉強,很勉強才能看到一個大概的輪廓,比如身旁母親的熟悉的身影,比如眼前坐著一位白茫茫的人,比如這間很昏暗,帶著潮濕霉味的房間。
白茫茫的人動了,他的力氣有些大,算不上粗暴,但拉扯的動作還是讓小男孩感到有些害怕。
小男孩不敢吭聲,他知道對方叫做醫生,是給自己看病的。
小男孩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不要讓媽媽不開心,只是,媽媽帶自己看了那么多位醫生好像都沒有用,這位就能行嗎?
小男孩像是個提線木偶一樣,被醫生拉了過去,他的眼皮被對方用力撐開,一道強光射進了瞳孔里,讓小男孩抗拒的閉上了眼,可醫生的手指依舊很用力的撐著眼皮,致使小男孩被迫的被強光照射著眼睛,很難受,光線太刺眼了些。
照完了左眼,又照了下右眼。
醫生微微嘆了口氣,小男孩聽到后抿了抿嘴,有些委屈,因為看過他的每一位醫生不管是如何檢查的,最后都會是這樣嘆口氣。
但醫生接下來的話,讓小男孩不禁將頭抬了起來。
醫生說:“辦法是有,就是很麻煩,也很費錢,你確定要治療嗎?”
希望就如同熄滅的火堆重新燃起了烈火,小男孩一臉期盼的側過頭望向自己母親,他看見的依然是霧蒙蒙的一片,但他覺得此刻是無比的光亮。
女人沒有立馬答話,雙手有些不自然的搓了搓褲子,道:“大概需要多少錢呢?”
“三萬。”
女人沉默了,醫生似乎習慣這樣的回答,他毫不在意的拿起桌上的香煙,抽出一根點燃。
刺鼻的煙味讓小男孩聞著有些難受,煙霧從眼前飄過,讓本就霧蒙蒙的一切,顯得更加虛無。
“醫生,為了孩子的眼睛,我這幾年帶他跑了各種大大小小的醫院,檢查拿藥,實在是付不起這么多的錢,您看看能不能先給孩子治療,我想辦法先支付點,后面,我保證,后面我會想辦法湊齊錢還給您,您看看行不行?”
女人的聲音近乎是帶著哀求,但她說出來卻又很平穩,像是這段臺詞已經念過千百次似的。
對于小男孩來說,母親這句話他也確實聽過好幾次了。
但年幼的他,體會不到母親現在的窘迫,也對錢沒有任何概念,他此時的腦海里只是不斷重復醫生剛剛說的話,辦法是有,是有辦法的。
“哎呀,這個就有點難辦了。”醫生開口了:“你也知道我這個是祖傳手藝,我不吹牛,這全國能救你孩子眼睛的,也就我這手藝了,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啦。”
抽了口煙,醫生開始抖起腿來,又道:“醫者仁心,我也不能見死不救對吧,這有違醫德,但相應的手術器材都是需要成本的,你這先支付點,是支付多少呢?”
“三千。。。”
女人發出的聲音雖然很低,但她卻昂著頭,沒有絲毫自卑的模樣。
醫生抽了最后一口煙,隨后掐滅了煙屁股,他長吁一口氣,順帶吐出循環過肺部的煙霧,砸吧了下嘴:“嘖,你這支付點,還真是支付點,都不夠手術器械的成本錢,那只能用國產的了,看你能接受嗎?”
聽到這話,一直繃著臉沒有哭的女人,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她瘋狂的點頭,不斷說著“謝謝”。
小男孩有些不明所以,但他臉上的笑容就從未停過。
“孩子的眼睛我已經檢查過了,直接做手術就行,但我這房間里邊沒有空床位了,這樣吧,你明天這個時候帶孩子過來,我給他做手術。”
醫生站起了身子,熟練地接過女人遞來的一沓鈔票,鈔票零零散散厚厚一疊,幾乎沒有大面額的,大部分都是五塊十塊這樣的金額。
醫生一邊點著鈔票,一邊吩咐道:“記住,晚上十點后不要進食,水也盡量少喝,不然會影響明天的手術效果,聽到沒?”
“好的好的,謝謝醫生,真的太感謝您了。”
女人千恩萬謝,牽著小男孩的手離開了房間,臨走前,小男孩還很懂事的沖著醫生揮了揮手,咧嘴露出缺了半邊門牙的牙齒,甜甜笑道:“謝謝叔叔,叔叔再見。”
醫生抬起了頭,與小男孩對視著。
小男孩只見到白茫茫的人站在那,一動不動。
其實小男孩記得自己是瀏覽過世間美好風景的,他知道小草的綠色是什么顏色,花兒的紅色又是什么顏色,也知道媽媽的笑臉看起來多么的好看。
只是他慢慢的,就發現這些東西越來越看不清楚,越來越模糊。
模糊到,最后只能聽到母親的抽泣聲,卻見不到母親哭腫的雙眼。
小男孩從小診所回到家后,就乖乖聽母親的話,早早的躺在床上睡下。
母親躺在他的旁邊,用手掌輕輕拍帶著小男孩的胸部,久違的給小男孩講起了他愛聽的故事。
那一晚上,小男孩有史以來睡得最香。
他不像以往會做噩夢,但他不知道,噩夢在現實里倒映著。
第二天,母親牽著小男孩的手,如約而至來到了那間診所。
診所的門開著,這讓母親緊張的心情總算是松了口氣,因為她昨晚上睡覺的時候,眼皮一直在跳,總有種預感自己被騙了。
但還好,門開著,就代表醫生還在。
女人牽著小男孩的手,往門里邊走了幾步,就聽見屋子里看不見的地方傳來了一聲低聲呵斥:“別進來,我建議你別進來。”
隨著聲音出現的,是一個年輕人,年輕到,只有十七八歲的樣子,還顯得有些稚嫩。
出現的這個人留著寸頭,耳朵打著幾枚顯眼的金色耳釘,眼袋很重,黑眼圈像是煤灰一樣抹在了眼袋上。
他的雙眼麻木且無神,臉上,脖子上,衣服和雙手都沾滿了鮮血。
“殺。。。殺人了!”
女人想要發出尖叫聲,身子卻本能抖個不停,連尖叫的勇氣都沒有。
她握住小男孩的手不禁用力了起來,握得小男孩生疼,小男孩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只能吃痛道:“媽媽。。。你握得我好痛。”
年輕人手上還握著一柄染血的手術刀,他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的罪行被發現,還饒有興致的在手上轉動了下。
年輕人瞄了一眼女人,又看了一眼小男孩,有些鄙夷道:“又被騙一個,你們是多么的無知啊?”
“被騙。。。”
女人不敢相信的呢喃了起來,比起眼前陌生年輕人可能殺了人的罪行,女人更在意的是自己的金錢被騙,因為這就意味著,她的孩子雙眼將會徹底失明,再也沒有機會看到萬物的美好。
因為,那三千塊錢,是女人僅剩的家底,是借遍所有親朋好友,湊夠的全部的錢。
因為,這間小破診所是大大小小所有醫院都看過后,唯一剩下的希望。
女人抱著腦袋開始蹲在地上痛哭了起來,這幾年種種的壓力,委屈,如潮海般輕易擊碎了她脆弱的心理防線。
小男孩懵懂無知,什么也不知道,也什么都看不到,他聽到母親的痛苦哭聲后,也跟著哭了起來,他抬起雙手想要去擁抱母親,卻被母親一把推開,推向了門外。
“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們下手的。”
年輕人冷冷的看著這一切,有些不耐煩的解釋了下,他懶得再開口去指責對方被騙的無知。
這不是盲目的無知,這是人到了山窮水盡之后,看到救命稻草就想上去緊緊抓住的本能。
年輕人理解這點,所以他不再開口。
蹲在地上的女人在哭,被女人推倒在外的小男孩,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也在啕嚎大哭。
哭聲持續了許久,女人先停了下來。
她臉色有些蒼白,有些無力抬頭問道:“你是殺死了那個醫生嗎?”
“是。”年輕人伸手掏了掏耳朵,他不在乎手指上粘稠的血液粘在耳朵里的不舒服感。
“那我的錢呢?”女人追問到。
“不知道,反正從今以后,這里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年輕人舉了舉手中的染血手術刀,語氣平淡說道:“我叫高一,是一名醫生,你需要幫忙嗎?”
小男孩被女人牽著手,不知道帶到了哪里,好像離充滿霉味的小診所不遠,又好像離得很遠。
小男孩什么也看不見,世間景象對于他而言都只是一個蒙上厚厚濃霧的輪廓,一個影子一樣的東西,所以哪怕女人帶著他原地踏步,或者是帶他千里跋涉,眼前的風景都不會有任何變化。
女人俯身親了小男孩的臉頰一下,很溫柔的說道:“錫堅乖,在原地等媽媽一會兒,不要離開,好嗎?”
“嗯!”
小男孩重重地點了下頭,他沒有過問媽媽要去哪里,他也盡量讓自己的不安情緒沒有表露出來。
他并不是懂事乖巧,單純只是因為母親說話的時候,有一滴冰冷的液體掉落在了他的臉上,小男孩知道,這是母親的淚水,他伸出舌頭嘗了一口,味道很咸,很咸。
時間流逝,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大雨。
但小男孩沒有離開,他一直記得媽媽的話,要在原地等媽媽,不要離開。
雨水沖刷著小男孩的臉頰,沖刷掉母親留在他臉上的那一滴淚水。
雷聲轟隆隆響起,小男孩終于忍不住哭了起來,他伸出雙手無助的摸著空氣,四處尋找著,大聲呼喊著。
可他又不敢離開太遠,害怕媽媽回來找不見他。
雨水停了,天也黑了,小男孩哭得眼淚都干了,一直抽泣個不停。
他看不見任何景物,卻能分辨天是否黑了。
漆黑的一片,讓他沒有任何的安全感,他害怕夜晚,因為他真的就什么也看不見了,也因為,這個夜晚,媽媽沒有陪在身邊。
不知道過了多久,真的不知道。
對于什么都看不見的人來說,時間就像是一個觸碰不到的神圣東西。
有人慢慢走了過來,小男孩能聽見對方的腳步聲,踏著雨水的聲音。
“媽媽?”
小男孩有些期待的喊出了聲,對方卻沒有回答。
小男孩嗅了嗅,他只聞到濃濃的草藥味,這里邊,沒有媽媽的味道。
穿著白大褂的高一看著比自己小好幾歲的小男孩,嘴唇動了動,他想開口說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他靜靜看著小男孩臉上的表情從期待到失望,最后到抽泣。
高一皺了皺眉,最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他掏出一副墨鏡別在了小男孩的衣領上,就這么一言不發的離開了。
小男孩沒理會那么多,默默蹲在了地上,雙手抱著膝蓋,小腦袋一直環顧著四周,從一片漆黑中期望看到媽媽的身影。
沒有,什么都沒有,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好像又來了一個人,對方的腳步比之前那一個人輕了許多,身上散發出來的草藥味,也更濃郁了些。
小男孩沒有立馬開口詢問,他只是茫然的抬起頭。
那個人停在了他的身前,小男孩確信,因為那草藥味太刺鼻了。
小男孩站起了身子,試探性問道:“媽媽?”
對方沒有答話,而是伸手抓住了小男孩的袖子,想要將他拽走。
小男孩開始反抗,開始賴在地上不走,他一直大聲尖叫著,叫著要等媽媽。
那個人似乎力氣并不大,面對小男孩這么小的孩子,卻沒辦法用蠻力帶走他。
僵持了許久,小男孩哭也哭過了,鬧也鬧過了,但終究還是抵不過對方的蠻橫,被對方就這樣拽走了。
“你是媽媽嘛?”
小男孩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追問,但對方依舊一言不發,像是個啞巴。
他們走得很慢,很慢,似乎那個人不但是個啞巴,還跟小男孩一樣是個瞎子,有一次那個人甚至還不小心摔了一跤。
小男孩并不清楚自己被帶到了哪里,沒有光線,他什么也看不見。
他只記得,被那個人拽著衣袖,爬了一層又一層的樓梯,刺鼻的草藥味,在空氣中就沒有消散過。
走進一間屋子的時候,小男孩就只覺得有什么人接近了他,隨后就只覺得手臂傳來刺痛的感覺。
刺痛的過后,是頭暈,小男孩很快昏睡了過去,嘴里還呢喃著喊著媽媽。
蘇醒后的小男孩,驚奇的發現自己能看到了。
但奇怪的是,他看到的景象和自己記憶中的景象大不相同。
看向的墻角忽近忽遠,像是被拉長了一樣,近在遲尺。
看向床邊另一側的床位,上邊躺著一個熟悉的女人,她的雙眼空洞洞的,明明離得不遠,可看在眼里卻又好遠,好遠,遠到遙不可及。
成年的鄭錫堅就站在兩張床的中間,他左手邊的床位上,那位小男孩消失了,可右手邊,自己媽媽的尸體卻冰冷的躺在那,一動不動。
那血淋淋的空洞雙眼,像是一個黑洞,巨大的吸力將他不斷往里邊吸去。
鄭錫堅沒有抗拒,他反而希望能夠接近眼前怎么也無法觸及到的母親的尸體。
火光突然從眼前憑空燃起,胸腔的刺痛感讓黑洞支離破碎,也讓母親的尸體被蒙上了一層霧氣。
靠在墻角陷入昏迷的鄭錫堅眼皮動了動,很快就有人將他一直握在手上的墨鏡撿起并重新戴在了他的臉上。
鄭錫堅緩緩睜開雙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名笑容非常溫柔的年輕男人。
“喲,你醒啦?”
男子笑著跟他打著招呼,那一頭銀色的頭發很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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