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明時江余兒果然來了,見有一封信不由喜翻了心,仔細將信貼肉藏好,心中暗暗道,
“這幾日主子正悲痛著呢,卻是連著好幾頓都是茶飯不進,人眼看著都瘦了,但只愿夏家小姐這封信能給主子一些慰籍!”
當下急急忙忙回去,到了寢宮外頭果然見得這東宮的一干有頭臉的太監都守在外頭,正一個個苦著臉在殿前打轉呢!
江余兒過去拉了一個相熟的小太監問道,
“主子這是怎么了?”
小太監看了看那頭,悄聲應道,
“陛下,早起又不肯用膳,劉公公和其余幾位公公輪著番兒的進去勸,被轟出來了!”
如今雖說朱厚照未曾繼位,但總歸是板上釘釘的皇帝陛下,東宮里的人卻是全數都改了口!
江余兒聞言點了點頭,卻是挺直了腰板兒,大搖大擺的往里走,那小太監見了忙伸手去拉,
“江公公,您可收著點兒,劉公公他們火氣正大著呢,誰上去誰倒霉!”
這宮里便是如此,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近身的大太監們受了氣,自然便是拿下頭的小太監出氣,如今雖說江余兒被陛下親點到了近前伺候,但比起那幾位公公來說,無論資歷又或是權柄那都是差上了老遠,此時上去觸霉頭,一個不小心便要被他們給收拾了!
江余兒一擺手,鼻子里哼了一聲道,
“怕甚么!”
當下一甩袖子人便往近前去,劉瑾本就心里恨著這江余兒,現下見他正正往這火頭上撞上,當下便陰沉了臉道,
“江余兒,你小子不在陛下近前伺候,又跑到何處躲懶,敢怠慢差事,這是想挨板子嗎?”
如今先皇一去,便是新皇上位之時,他們這些東宮老人自然也是會水漲船高,如今個個都爭著近前伺候的差事,都指望著做這御前第一人呢!
劉瑾等幾名東宮的老人,乃是自太子爺小時就伺候著的,論起資歷,論起伺候主子爺的情份來,都不是江余兒能比的,只不過這小子運氣好,跟著在書院外頭混了一陣子,沒想到入了陛下的龍眼,倒讓這小子張狂起來,實則其余幾人對這江余兒也是多有惡意的!
因而劉瑾罵那江余兒,一旁眾人都是冷眼旁觀,心中還只嫌劉瑾罵得不夠狠,最好罵死這小子才好呢!
江余兒前頭怕劉瑾,只如今他有陛下在后頭撐腰,懷中還有能令得陛下展顏的書信,腰板兒卻是挺得直直地,沖著劉瑾道,
“劉公公,我前頭乃是去給陛下辦差了,如今差事辦完了,便回來復命了!”
他前頭不如劉瑾時便自稱個“奴婢”做小伏低的,到如今自覺與劉瑾平起平坐了,說話便你你我我的了,劉瑾聽了大恨,怒而問道,
“你辦的甚么差事?”
江余兒嘿嘿一笑道,
“劉公公這話可是逾越了矩了,這陛下吩咐的差事,可不是能隨意過問的!”
劉瑾聞言氣得頭頂都要冒煙兒了,伸手便要來揪他的前襟,江余兒見狀忙沖里頭大叫道,
“陛下!陛下!奴婢辦差回來了!”
寢宮里,一身素白里衣的朱厚照正呆坐在窗前,這不過兩三日下來,他已是面色憔悴,雙眼下陷,目光呆滯,聽得外頭喧鬧也是半分不為所動,又聽得外頭江余兒又高聲道,
“陛下,這夏日炎炎,夏日可畏,夏熱握火……夏夏夏……夏……陽酷暑,陛下要保重龍體啊!”
他這“夏”了一堆兒,外頭劉瑾等人聽了細聲尖笑,
“江余兒,你識得幾個大字兒,敢在這殿前喧嘩,來人……還不拖下去!”
里頭的朱厚照總算聽出了江余兒話中之意,終于動了動身子,嘶啞著聲音道,
“劉瑾……”
外頭聽了里頭聲音立時就是一靜,眾人撲通通全數跪了下來,
“陛下!”
劉瑾幾個今兒一早想勸著陛下用些早膳,卻是沒說上幾句便被趕了出來,眾人跪在外頭又哭又勸都沒法子讓陛下開口,怎得這小子胡言亂語一通,倒讓陛下開口了?
這小子辦的甚么差事這般討陛下歡心?
想到這處劉瑾越發嫉恨,回頭狠狠瞪向江余兒,
“小子,你到底辦的甚么差?”
江余兒跪在那處,卻是腦袋低垂連眼風都不給他一個,饒是劉瑾恨得牙癢癢也是無法,只得揚聲對里頭道,
“陛下,江余兒辦差回來復命了!”
里頭果然傳來聲音道,
“讓他進來!”
有小太監立時上前推開了殿門,江余兒這廂得意洋洋在眾人嫉妒憎恨的目光之中起身,大搖大擺的走了進去。
江余兒進去便給朱厚照跪下,
“陛下……”
又壓低了聲音道,
“陛下,奴婢今兒去了外頭一趟,收到了夏家小姐的信!”
朱厚照聞言木然的臉上總算有了一絲松動,啞聲道,
“呈上來!”
江余兒忙伸手從懷里取出信來,雙手奉上,朱厚照接過來撕開外頭信皮,一行行看去,半晌卻是眼睛一眨,流下兩行清淚來,喃喃道,
“總算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是真心記掛我的!”
幾日來這位新晉的皇帝陛下,卻是經歷了一番人生之中一個大大的起落,他一向以來沒心沒肺,無法無天的過著任性逍遙的日子,任是他百般頑劣,千般的胡鬧,事兒捅到父皇面前,都不過只得淡淡的一笑,輕聲一句,
“吾兒年幼……”
任是朝臣們上書直諫說是太子性劣不加管束,無益江山,不承社稷,閣老們被他氣得吹胡子瞪眼,拂袖拍桌,父皇也照舊是一句,
“吾兒年幼……”
這樣的父親,慢說是在皇家便是在平民百姓之家,也稱得上溺愛孩子了,因而在朱厚照心中,只要有父皇在,便是捅破了天,自有父皇為他頂著,掘穿了地,也有父皇他填上。
雖早知父皇久病,但他私心之中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對自己無所不包容的父皇會離他而去!
一夕之間,天地變了顏色,痛失慈父之后,這十五歲的少年猛然面對的是整個國家的千鈞重擔,萬里的江山社稷!
如今的朱姓王朝,南有沿海倭寇不時上岸掠奪,北有韃靼年年舉兵來犯,內有災禍連年,民生艱苦,朝政荒糜,貪賄盛行,各地的藩王也是蠢蠢欲動。
而父皇駕崩,自己唯一的親人只剩下了母后,母后卻只會拉著他軟弱哭泣,
“陛下拋了我們母子而去,我的兒啊,以后母后便只有靠你了!”
母后指望著他,幾位閣老們也是手持遺詔,步步緊逼,
“殿下,殿下!國不可一日無君,此乃是天命如此,萬眾所望,還請您即刻繼位,主持先皇的身后事!”
閣老們逼他又有那皇親貴戚,文武百官也是個個跪倒磕頭,眼含企盼,
“陛下,我等愿為新皇效力,只要陛下委臣等以重任,必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朱厚照乍然面對這些,便如無憂無愁,天真無知的孩童,自那溫室之中被人猛然推了出去,才發現原來外頭有吃人的猛獸,滔天的洪水和那冷冽的冰風,他茫然無措,驚懼恐慌,偏偏身后還有人在不停的推他向前,
“你是天子,你是這世上最尊貴之人,你是身受天命之人,這些猛獸、洪水、冰風都應當由你一人獨擋!”
朱厚照退縮了,此時的他只覺天地之間只他一人蹣跚獨行,無依無靠,不知方向,不知前路在何處!
今日里夏小妹一封信半點兒未講先皇駕崩之事,卻是只記錄了些自己在家中如何學規矩,如何辛苦如何難受云云,末了才在最后一句道,
“……知你心中必是悲痛難言,因而每日早起晚睡,咬牙堅持,只望著能早日入宮來陪你……”
朱厚照看得心里便是一暖,
“總算還是有人知曉我傷心的!”
這宮里宮外,便是母后都當他是個木頭人一般,至親的父親離世,他能不痛不癢,歡歡喜喜坐到那龍椅之上,高高興興接收群臣的跪拜!
人人都當他是君,都想著效忠新臣,好趁機撈上好處,只夏小妹才知他只是一個剛剛失怙,滿心傷疼的兒子,一心想要安慰他,想要陪伴他!
總算我不是一個人!
朱厚照看著信,流著淚,倒是將那江余兒嚇了一跳,
“陛下……”
朱厚照收了信卻是扯著嘴角一聲嗤笑,心中暗道,
“瞧瞧……一個個都急著叫陛下,生怕叫晚了便撈不到好處了!”
此時間,他最煩便是聽到這陛下二字!
這廂將信貼身放在了胸口,總算冰冷的心有了一絲暖意,心中暗道,
“我雖可不在意天下人,但卻不能讓她失望,她如今在外頭受苦是為了我,我總也不能讓她瞧不起!”
這般想通了,便吩咐道,
“來人!擺膳!”
一聲擺膳卻是讓外頭眾人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陛下這幾日就沒有正正經經用過一頓膳,這樣下去如何了得!
此時也顧不得嫉妒那江余兒,使了甚么法子讓陛下開口吃飯了!
“快快快!”
劉瑾忙揮手,一旁早有小太監將預備好的早膳往里抬,這食盒乃是特制的,足有半人高,但只上面一格用來擺放吃食,下頭是依著冷熱,若是擺放炭塊又或是冰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