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青在周家側門外下了車,跟著等在側門外的婆子,從后園子里,進了符婉娘的小院兒。
“出什么事了?”符婉娘等在院門口,迎進沈明青,伸手替沈明青摘下黑紗帷帽。
“呀!”看著帷帽下沈明青那張青白的臉,符婉娘嚇了一跳,“這是怎么啦?”
“進去再說吧。”沈明青聲音低低。
“我著急了。”符婉娘歉意了一句,讓著沈明青進了上房,吩咐丫頭拿湯水,讓廚房做點心
“你這是怎么了?”符婉娘端了碗養心湯遞給沈明青,欠身坐到她旁邊。
“我一夜沒睡。”沈明青垂眼抿著湯水。
符婉娘蹙著眉頭,心疼的看著她,等她說話。
“昨天。”沈明青垂著眼喝了半碗湯水,“阿爹和太婆……先是太婆說,讓我把那些沒用的心思收收,說娘娘已經生氣了,說……”
沈明青喉嚨哽住。
“讓你嫁給二爺?”符婉娘明了的問道。
沈明青點頭,“阿爹很生氣,說我是不理父兄生死,置沈家于不顧,說我忘恩負義,說我不孝無情,說……”
沈明青再次哽住。
符婉娘低低嘆了口氣,伸手撫著沈明青的后背。
“這一陣子,我家,諸事不順,你也知道,阿爹撤了差使,明書挨了板子。
阿爹總說是世子的黑手,都是大爺和世子的陰謀,做了圈套給他和明書,他和明書是被世子陷害,還說順風速遞那位李大當家,是世子的打手,是南梁的細作,從江寧城傳回來的信兒,是假的,是順風造假誣陷他和明書。”
沈明青聲音低低,卻說的極快。
符婉娘聽的緊蹙著眉,想說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低低嘆了口氣。
那是她的父兄,她聽她說說也就夠了。
沈家這一陣子的事兒,她聽太婆提點過幾回,明擺著,那位世子手下留情的很呢。
至于順風那位大當家,她看到過幾回,很清爽的一個人,她不知道江寧城有什么事兒,不過,要造假造到大爺和世子爺都信了,這本事,那位大當家的只怕還沒有。
“阿爹那樣的脾氣,他自己想著怎么樣,就是怎么樣兒。
前兒也不知道聽到了什么,回來就讓太婆立刻進宮去見娘娘,太婆回來就教訓我,逼著我……”
沈明青抬手捂在臉上,“讓我去找娘娘,跟娘娘說我要嫁給二爺,說我要是再不聽話,她就死在我面前,說是我逼死了她。
阿爹罵我,罵得……”沈明青喉嚨哽住,說不下去了。
“那是父母,別多想。你阿爹說話說重了,是因為他這一陣子脾氣不好,你剛才也說過。”符婉娘柔聲寬慰。
“嗯,不是因為這個,不是……”沈明青閉了閉眼,神情愴然,“太婆常常說明書:你要多替自己著想,太婆也常常這么和阿爹說,你要多替自己著想。
這樣的話,太婆從來沒跟我說過,一次都沒有,太婆跟我,總是說:你要多替你阿爹著想,多替你弟弟著想,你心里要有沈家。
為什么……”
“別再多想這些沒用的,多想了,除了煩惱,還能有什么用?
還得看著眼下,你的親事,得有個決斷了。
你太婆讓你進宮請見娘娘,說你想嫁,是不是娘娘有什么話,比如要你想嫁才行之類?因為這樣,他們才回來逼你的?”符婉娘低低道。
“嗯。”沈明青低低嗯了一聲。
“唉。”符婉娘扶著沈明青的后背,低低嘆著氣,“前一陣子,聽說你阿爹撤差,還有你弟弟的事兒,我就想著,你的事兒,只怕不能再拖了,那你現在?”
“阿爹覺得,我嫁給二爺,才是對沈家最好。”沈明青深吸了口氣,穩了穩情緒,“我不是他說的那樣,心里只有自己,置父母兄弟,置沈家于不顧。
眼下,朝中的情形,都是明擺著的,皇上身子越來越不好,可越來越吃重的,不是二爺,是大爺。
有時候,皇上身子撐不住,廷議都是挪到明安宮的,聽說,挪到明安宮的時候,二爺多半不跟過去。
唉,二爺跟過去更不合宜。
這樣的情形,二爺毫不在意。
明書挨打隔天,二爺到我們家來看明書,我剛好也在,就躲在隔壁茶水間。
明書就說到如今大爺的手越伸越長,這樣的話,說這樣的話,是明書的不對。
二爺聽了這話,先是笑,接著就是極耐心的和明書說,他一向厭惡政事,要是沒有大爺,他根本不知道怎么辦,說要是沒有大爺,顧家的江山基業交到他手里,肯定就毀在他手里了。
說他承大位,都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好在有大爺。
二爺這樣的脾氣,好是極好,可這樣的好脾氣,他又是個真沒心眼的,我嫁給他,能怎么樣?慫恿著他和大爺爭搶嗎?憑什么爭搶?代他監國嗎?我有那本事?”
“唉。”符婉娘聽的嘆氣。
這樣的二爺,她太婆和翁翁不知道憂慮過多少回,連他們都說不好,這樣的二爺,是好事,還是壞事兒。
“別說我,就連娘娘,也覺得二爺靠不住,要不然,娘娘也不會跟我想的一樣,覺得我跟,”沈明青含糊了世子兩個字,“更好,至少不讓沈家和世子,和大爺越走越遠。
沈家和世子,和大爺鬧到不可收拾,娘娘豈不是也要危機重重?就是二爺,也不好。
可這樣的話,我跟太婆說了,太婆罵我混賬,阿爹更不用說了,明書一心一意要把二爺抓在手里,還有小姑母,一心一意要把睿親王這個親王爵位拿到自己手里。
這都是作死!”沈明青緊握拳頭抵著額頭。
“前兒,我在太婆身邊侍候,翁翁和太婆說話。”符婉娘壓著聲音,“說到我們家莊子什么的,怎么安排,翁翁說,齊梁之間,只怕這一兩年就要打起來了,說是這一仗要是打起來,那就是大打,不是齊亡,就是梁滅。
一旦打起來,世子必定要統領諸軍的,你小姑母……”
后面的話,符婉娘沒好說下去。
這樣生死存亡之戰,朝中諸臣,必定都是站在大爺和世子爺身后,努力爭一個滅掉南梁,一統天下。
明青那位小姑母,那位睿親王妃,要是再敢有什么動作,就像明青說的,就真是作死了。
“不是只怕,是必定。”沈明青臉色更不好看了,“我跟阿爹說,跟太婆說,太婆罵我,阿爹也罵我,說我混帳。
阿爹和明書那意思,齊梁相拒已近百年,哪還會再打起來。
真要打起來,阿爹和明書就覺得,世子爺領兵在外,大爺就失了手腳,這建樂城,就全是他們的機會。”
符婉娘唉了一聲,干笑著不知道說什么好。
“那你,有什么打算?你家里都逼成這樣兒了,你這事,拖不得了。”符婉娘再次問道。
“我嫁給二爺,沈氏一族也許能昌盛,可阿爹和明書,只怕就真是離死不遠了,他們自己就能把自己作死。
我明天去跟娘娘說,我不想嫁給二爺。
我不是為了自己,至少,不全是為了自己!”沈明青沉默良久,低低道。
“也好,這些年,你日夜糾結懸心,不管怎么樣,說明了,有個說法,有個了斷,至少不用再懸心糾結了。”符婉娘連嘆了幾口氣。
也只能這樣了,這樣的事情,能有什么辦法呢?
黑馬舉著只鞋底足有兩三寸高的薄靴,舉到李桑柔面前,“老大你瞧瞧,這鞋底,還真跟高蹺差不多,我見他好多回,他走路可穩當的很,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這些貴人真是,這得多難受?”
“這算你輸了?”李桑柔看了眼,隨口問道。
“拿來我瞧瞧!”見李桑柔不看了,金毛一把奪過去,翻過來翻過去的看過,脫了鞋子往腳上套,“瞧這大小,跟我腳差不多,我試試。”
“這么高的鞋底,當然是我輸了!”黑馬渾不在意。
不就是十個青蛙跳么,幾下就跳完了,多簡單,別說十個,就是一百個,那都是小意思。
當初十一爺拿這個跟他打賭的時候,他就覺得十一爺有點兒傻。
唉,這些貴人吧,都有點兒傻頭憨腦。
金毛蹬上高底靴,踩著站起來,哦喲了一聲,“還真跟踩高蹺一樣!讓讓,都讓讓,讓我走兩步!”
金毛一腳高一腳低的往前走了兩步,用踩著高底鞋的單腳站住,低頭看看仰頭看著他的竄條,再轉頭看了一圈兒,叉著腰哈哈笑起來,“唉喲喂,怪不得要穿這么高的底兒,這可真是高瞻遠矚!站高望遠!怪不得……唉喲!”
金毛還沒感慨完,腳下一晃,往前撲進了菜地里。
黑馬拍著腿,哈哈大笑,竄條撲上去拽起金毛,把金毛上身拽起來,就按著他脫靴子,“讓我也試試!我也要高瞻遠矚!”
“你跳的時候,得讓十一,還有七公子在旁邊看著,免得你說你跳過了,他們不承認。”李桑柔一邊往外走,一邊笑著交待了句。
剛走了沒幾步,潘定邦的小廝聽喜后面跟著個小廝,穿過院子過來。
“大當家的,馬爺,這是在我們舅爺身邊侍候的小廝蓮果。
我們舅爺差他過來,要跟馬爺說幾句話。
我們七爺說了,這話最好當著大當家的面說,說大當家的是實誠人,說一句算一句,馬爺可不一定。”聽喜一連串的話兒說的清脆無比。
黑馬聽的瞪起了眼,這什么話?他堂堂馬爺,那也是說一句算一句!吐個唾沫砸個坑的!
“什么事兒?”李桑柔忍著笑,看著蓮果問道。
“我們十一爺說,打賭那會兒,他想少了。”
蓮果忙上前回話,“我們十一爺說,他在東華門口趴地上跳,那是丟臉的事兒。
可要是馬爺在東華門外跳上幾跳,東華門里進進出出的人,又不認識馬爺是誰,要是馬爺再穿件破爛衣服,就是跳上三十跳二十跳,只怕也沒人看一眼。
我們十一爺說,這就不公道了。”
蓮果一番話說的黑馬眼睛都瞪大了。
什么叫東華門進進出出的人不認識他?如意認識他!聽喜認識他!工部的門房認識他!好多人都認識他黑馬!
“那你們十一爺是什么意思?”李桑柔笑問道。
“我們十一爺的意思……”
“是我們七爺出的主意!”聽喜湊上來插了句。
“是我們十一爺和我們姑爺的意思,我們十一爺說,馬爺得在兩天后狀元樓的文會上跳,那才能算數。”蓮果接話笑道。
李桑柔看向黑馬。
“狀元樓那文會,我聽人說過,那是什么太學什么的文會,人多得很,說是至少是個舉人,才能進得了門呢,咱也去?”黑馬看著李桑柔,一臉驚喜。
“本來沒打算去,不過,你既然要還賭債,只能去一趟了。”李桑柔笑道。
“那跟你們十一爺說,成!”黑馬立刻爽快答應。
在哪兒跳他都無所謂,青蛙跳他跳得又快又好,十個八個青蛙跳,那可難不住他!
李桑柔看著黑馬送走聽喜和蓮果,想了想,吩咐金毛去找一趟如意,問一問寧和公主,要不要去兩天后的狀元樓文會看看熱鬧。
沈明青在周家和符婉娘說著話兒,吃了午飯才回到永平侯府。
隔天午后,沈明青坐車出來,往宮中請見沈賢妃。
沈賢妃看起來有幾分疲憊。
“娘娘看起來不怎么好。”沈明青仔細打量著沈賢妃,關切道。
“夜里多起了兩回,有點兒乏,你坐過來,咱們在這兒說話。”沈賢妃微笑著示意沈明青。
沈明青坐到沈賢妃旁邊,從榻幾上拿起美人捶,笑道:“我給娘娘捶捶腿吧,活絡活絡,能舒服不少。”
“好。”沈賢妃挪了挪,將腿伸平,“我瞧你氣色也不怎么好,你家里還好吧?”
“嗯。”沈明青似是而非的嗯了一聲。
沈賢妃沉默片刻,嘆了口氣,“你阿爹撤了差使,明書又挨了板子,你阿爹那個人,最是耐不住。
前兒你太婆過來,我瞧她氣色也不怎么好。”
“阿爹還好,早就說要好好讀幾本書,如今總算得空兒了。”沈明青苦笑道。
“他要是真能讀得進去,那就好了。”沈賢妃煩惱的嘆了口氣,“他這撤差,為什么撤差,你太婆跟你說過沒有?”
“嗯。”沈明青垂眼點頭。
“多大的事兒呢。明書挨板子那天,二哥兒去看他,回來跟我說閑話,我聽二哥兒那意思,明書委屈的很呢。
你阿爹怎么說?也覺得委屈?”沈賢妃皺眉問道。
“我沒敢問過阿爹這事兒。太婆也不是專門說給我聽的,是阿爹跟太婆說時,我在后頭聽到的。”沈明青回避了這個問題。
“你阿爹撤差,這才幾天?你阿娘來過兩趟,你太婆來過一趟,你小姑母也來過兩趟了。唉。”沈賢妃抬手按在太陽穴上,煩惱的嘆著氣。
沈明青垂著眼,沒說話。
這話她沒法接。
“前兒你太婆來,再前一天,你小姑母過來,說了半天,都是一件事兒,就是二哥兒的親事。
你太婆后頭都明說了,說你跟二哥兒自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自小兒的情義,說我姓沈,再怎么,也得替沈家著想著想。”沈賢妃說到最后,煩惱中帶著幾分厭煩。
“娘娘的意思呢?這事兒,我只聽娘娘安排。”沈明青抬頭看向沈賢妃。
“這些年,我一直拿你當女兒看,這是咱們娘兒倆的緣分。
你也是個明白人,咱們娘兒倆,也能說說話兒。
二哥兒那樣的稟性,必定是要大爺監國的,二哥兒真要親自統理政務,那是滅頂之災,這一條,二哥兒自己也明白得很。
唉,這孩子,好在自知。
當初,還沒有北洞縣刺殺劫殺那事兒時,那時候,你二叔還活著,我和你二叔說過這事兒。
你二叔的意思,跟我一樣,大爺和世子,只能交好,你二叔的意思,也是想讓你嫁進睿親王府,那時候,你二叔很著急,怕你小姑母再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事兒來,可文家那功法……
唉!”沈賢妃一聲長嘆,“后頭就真出事兒了,平白搭上了你二叔一條命。
現在,咱們只能試試了。
我跟皇上說說,讓皇上跟大爺商量商量,看看世子的意思,要是大爺和世子能點這個頭,那是最好不過,要是不能,”
沈賢妃的話頓住,片刻,才接著道:“就只能委屈你,你這親事,就全聽大爺安排,他說怎么樣,你就怎么樣,你看行不行?”
“好。”沈明青連連點頭。
能有這一回嘗試,她已經極其感激已及滿足了,至于成與不成,她不敢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