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無心愛良夜
從此無心愛良夜
司玄地宮作為舊夏鎮壓虎臺、傳道闡學的洞天寶具,先受大夏國勢滋養,后又奉于大齊南夏官運……威能非同小可,在洞天寶具中的排名,可能要高于洞天本身的名次。
但驕命行于此間,破法青刃的光芒流動其身,斬法斬道,斬除制約,竟像是完全不受壓制。
逐殺阮泅過程里的余波,已叫天地改顏。
轉眼朱樓成瓦礫,明宮盡廢墟。
好在地宮里修行的學子,在戰爭開始前就已經撤出。任是此間天翻地覆,也只有阮泅一人飛血。
點點血珠灑在來時路,似蜉蝣之舞。
阮泅退。
驕命進。
雙方在不斷垮塌傾頹的宮闕群落間,如游電遽轉。
五行法術,星占密印,各種殺陣,甚至于國勢大術……任你千般來,驕命只是一刀去。
她已經真正掌握破法的道路,對于一切調動某種能量所形成的“術”,都能夠打破特殊排列,使之重歸無序,斬還原貌根本。
一道齊國術院最新研究出來的星穹道術,迎上驕命的掌刀。已然結成箭雨的滿天鋒銳,也就歸還為一團潰亂的元力,還有無處歸依的星力飄飄蕩蕩,四處流散的道元混如亂麻。
像是精美菜肴被打回食材的原貌,卻是剁碎了亂七八糟地混淆在一起,有五顏六色的怪誕,無序顛倒的丑陋……
最后徒勞在高處,墜下無云的濁雨。
可就在這毫無殺傷力的潰散能量中,阮泅的身形驟然清晰,
像是一堆亂涂的顏色里,突然出現了畫作的主題。
欽天監正那年輕得甚至有一些稚氣的五官,一霎變得明確。
污濁雨水打濕他的亂發,他反沖過來!
先前咄咄逼人的驕命,此刻反而后撤。
就在剛才,她感知到了阮泅的念頭。知道對方要啟動齊武帝秘傳的“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陣”,此陣能夠逆亂陰陽,混淆天地規則,湮滅時空秩序,不是破法青刃能夠割裂的……試圖以此與她同歸于盡。
她“料敵先機”,自然臨崖勒馬,始終快危險一步。
在她精準回撤的瞬間,潰散的那些元力、星力、道元……果然已經完成新的組合。
那是足足四十九座鐫刻星圖的混元石碑,在地宮之中旋轉。
毀天滅地的力量在其中醞釀。
那給予阮泅過分信心的神乎其神的“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陣”,正要顯耀真威。
不對!
已經做好準備隔岸觀火的驕命,在回撤那一步就已經意識到不對,果斷瓦解身周的防護法術,重新撲至阮泅身前。
她只是耽誤了一個瞬念,但現狀已然不同。
前一刻還爆發恐怖殺機的混元石碑,下一刻解開星紗,如剝假面,變成了四十九座星圖迷幻的宮門。散發著玄奇的輝光,輕輕如水霧蕩漾。
地宮竟零落,仙闕正相迎。
“我要教你的第一件事——”
阮泅的身體炸開來,竟是一滴墜落的血珠。
血珠里回蕩的聲音并不激烈。而他在司玄地宮一路灑落的血珠,這一刻恰恰有四十九顆飛起,盡都化成他的樣子,出現在每一座宮門之前……
四十九個阮泅一起回望驕命:“人是可以欺騙自己的。”
然后推門而入。
在他心通之前,阮泅無法隱藏自己的念頭。
可是什么“九天十地混元天殛陣”,只是他對自己心思的欺騙。在真正的目的之外,包裹了一層真實的臆想。
驕命的“料敵先機”,反倒制造了她的疏漏,為阮泅贏得一線生機。
此刻四十九座星空宮門一開,茫茫宇宙,路徑不同。
驕命但凡一步走錯,從此星海長隔。下一次見面,必不是今日光景。
但她沒有半點猶豫,徑直踏向右手邊第二扇星空宮門,且不是正面踏入,而是繞至門后,從反面走進!
星輝蕩漾不過三千里,茫茫宇宙一念間。
虛空有一塊地貌嶙峋的隕石,差不多半個劍鋒山高大,被風一卷,就飄飛大量的碎石,因其輕盈虛懸,也如枯葉舞。
阮泅和驕命幾乎是同時出現在這里。
彼此相看,氣鎖渾天。
“直到此刻我才感到這場戰斗的意義……此行不虛。”
驕命看向阮泅的眼神不再完全冰冷,而是帶了幾分認真,甚至也微微欠身:“先生如果還有什么能夠教我的,還請不吝指點。”
她很認真,這份心情沒有矯飾。
這是一個不斷更迭認知,想盡一切辦法提升自我,無論順境逆境都保持學習成長的可怕存在。
真正的強者!
阮泅看著眼前這位海族絕世天驕,看著當代唯一一個尚在微時,就稱“必成皇主”的存在……眼中卻是閃過一抹恍然。
原來是“天梁”!
他的大衍星門,門開四十九道,天機演變幻身四十九,每一尊幻身都設定了不同的念頭在活躍……倘若驕命是依靠他心通捕捉他,反倒會因為他心通而產生更多迷惑。
且大衍星門設有明暗兩門,路徑變化不止是四十九條那么簡單,而是每一座星空宮門明暗變化時,其它路徑都會跟著發生變化。
其演變之繁復,絕非一眼可得。
驕命卻精準找到他的真身,如影隨形至此。
他對自己壓箱底的逃命手段有絕對信心,驕命對他的追逐,絕無可能是對大衍星門的破解。
再回顧一開始的遭遇——
彼刻他以自己的方式在這宇宙虛空潛游,盡量隱秘地靠近神霄世界。
作為一個諸天開放的大世界,神霄并不存在“堵門”的意義。
潛行宇宙的虛空隱匿的功夫,是他在星海泅渡的憑據之一。
他選擇的路線也是卜卦偶行,自己事先都不確定,不可能被算到,沒有被提前阻截的道理。
事實上他是因為方天行舟的變故,瞬間生出強烈的念頭,讓驕命捕捉到波動,從而精準尋蹤,擊破他隱匿狀態。
可是最早驕命追索到他的附近區域來……是憑借什么呢?
一定是有某種根源性的聯系存在。
一定有他先前忽略了、但直到此刻都還沒有擺脫的理由!
排除掉所有線索之后,他所簽契的“天梁”星,這張星占宗師本該用來爭勝的底牌……就成為最后的答案。
“我明白了……”阮泅眉眼皆肅,口中如此作言,而后并劍指迎掌刀。
既然諸法皆破,術不可成,他也略通劍道。
一十六路明元點星劍,合以星羅天墟指,他不退反進,和驕命殺作一團。
“意靈所系,曰之星契。占星問卜,魂架天梁!”
“星契者,一約既許。”
“天梁者,延壽為盼。”
一張星輝如霧的古老契書,飄懸在阮泅身后,仿佛他的新披。
遠古星穹雖然被隔絕,但這張星契本身所存有的星力,仍成為他磅礴的力量之源。
他以受創之軀,單憑獨臂,這時如個沙場斗將,一進再進:“阮泅有教于驕命者——天梁所照,自古福澤。無星契者不可主人壽,有星契者不可逢星海!”
“見我即死。”
劍指落處,如棋盤落子,星光點點,將惡龍困在其中:“今以此契,證你來生!”
而后取子欲屠。
這一十六路明元點星劍,揮灑開來,當真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展現了阮泅于劍道的不俗造詣。
但驕命只是從容橫掌,削割劍招,且拆且走,行云流水。
“和你窮極星海波瀾的術法相較,這幾下劍術著實稱不得名……阮監正耽于國事,占星問卦,求勢營寵,已多少年沒有陣前搏殺?”
驕命作勢反撲,頃便將劍招壓下一頭。
下一刻,那張星契遽然裂分!
星占絕巔能稱之為“宗師”的絕對倚仗,占星所能契定的最高約書……竟被阮泅親手撕裂。
其上有隙,如月壑流金。
阮泅口中說著要以天梁星契殺死驕命,心中想著要借星契之力趕往古老星穹,探知古老星穹變故的真相……實際行動上卻將星契毀于當場。
口中所言、心中所想都不真。
一張星契自毀的力量,在阮泅的意志牽引下,瞬間卷成了恐怖的虛空風暴。
宇宙級的災難,成為困宥絕巔的網。
驕命在風暴眼中靜佇,給予的回應只是一聲贊嘆:“好!欺騙當然不止是念頭,還有你的語言。”
用他心通捕獲阮泅的想法,然后辨析每一個想法的真假,在瞬念萬變的戰斗中,做出精準的撲殺……于她亦是一場極有意義的磨練。
阮泅今天是必死的。她要做的,只是盡可能挖掘這場戰斗的意義。
諸天聯軍反攻現世的第一階段戰略目標,是要頂住人族的先期攻勢,將這場神霄戰爭,演變為持久的拉鋸戰爭——
在成功隔絕古老星穹的現在,基本上已經可以說是完成了。
如她這樣的絕頂天驕,代表的是諸天聯軍的“后勁”。她必須要成長得更好,要比她應該做到的那個程度,做得更多。
這是她的責任,她不會回避。
衣衫盡血的阮泅,就在虛空風暴之外看她:“你的確是很好的學生,剩下的下次再教你。”
靴底星光飛逐,他抬腳似要離開。
卻見得方圓萬丈,暗紅色血電如龍游,不知何時已織就籠斗的血網。
“阮先生,你走不掉。”驕命目巡四方,已見其隙,一記豎刀,強行將這虛空風暴斬開!
下一刻似有重錘擊腦……嘭!
世界末日的巨響,在識海深處發生。
以驕命的意志,竟然也感到一陣一陣的眩暈。
她當然把握到關鍵——
是剛才那個瞬間,阮泅心中爆發了億萬個念頭,全都是其人關于這場戰斗的思考。
而這些思考,盡都通過他心通,為她所感受,鋪天蓋地沖擊她的心念,污染了她的識海。
佛傳他心通,能知眾生苦。持此神通者,本身是有感受雜念、化解雜念的能力的。但阮泅爆發的念頭太過繁多,思考太過復雜,在瞬間擊潰了她的念想感知,混淆了她的思考。
實在是精彩!
驕命并不急著去撫平識海的波瀾,而是直接將識海關鎖。
她放棄對那繁雜念頭的解析,而將廝殺盡數交付于戰斗的本能。
在歸墟深處的很多年月里,她只靠本能修行和戰斗。
先天的神靈,不過如此。極限的演化,自然發生。
與此同時,阮泅已只身橫渡,主動殺進裂而又合的虛空風暴中。此前百般退,萬般逃,抓到機會的這一刻,卻如流光飛電穿罅隙,忽見生死之分!
恰恰撞上了驕命本能劈出的掌刀。
就這樣指劍掌刀廝殺一團,虛空都撞出劫火來。
虛空風暴是相當罕見的宇宙災害。
風眼中正在進行的廝殺,比風暴本身更兇惡。
阮泅要教給驕命的第三件事——是星占宗師的念頭,她驕命追不上。
而驕命面無表情,雙眸一片琥珀色……識海波瀾盡被隔絕。
他心通的反噬,未能影響她的廝殺。
接連不斷的心念沖擊,自此都停在身外。
而憑借生死本能所催動的刀鋒,斬出撕裂茫茫宇宙的強光,似綿延萬里之血色閃電,一霎于此霹靂!
虛空驟然明朗,而后又沉暗。
茫茫宇宙中交錯的兩個身影,像幾個時代以前的雕塑般。
而后是千萬道光矢炸開,一時飛如流星雨。
暴躁不安的虛空風暴,只剩幾道殘卷。
兩位絕巔最先立身的隕石,竟如一座潰塌的沙堤,殘渣窸窸窣窣地飄落。
阮泅看著面前的驕命,獨臂已經齊肘而斷,兀而抬舉,像一支獵獵的旗。創口淅淅瀝瀝的血雨,豈不正是它的旗面。
倒是星羅顯耀的兩根劍指,雖斷猶并,還孤獨存在著,已經觸及驕命的眉心。
可惜只入骨半寸,未能更進。
鮮血沿著斷指所創造的凹口,在驕命臉上流淌……數道血痕妝點了這張鋒利的臉。
她沒有表情,她的掌刀正插在阮泅的心口。
此戰的結果實在是沒有什么可以意外的。
她已經提前把握了阮泅的位置,所選擇的力量,對阮泅也是全方位的克制,開戰之前還剛好隔絕了古老星穹、將星占宗師最強大的力量剝離……
若在這種情況下還能讓阮泅逃走,“驕命”二字,往后不提也罷。
“你有什么話要說嗎?”驕命非常平靜:“看在你于我有教的份上,或者我可以答應你不那么過分的要求。”
自從選擇了他心通作為自己的天府神通之一,她必須要承認,對這門神通她已經產生了不小的依賴。
能夠盡知他心,很多時候都不必思考。勝利常常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
可是今天阮泅就提供了好幾種對付他心通的辦法。
往后她一定會針對這些問題,好生修補,進一步提高自身,抹去這些余瑕。
“不過分的要求……就用不著你了。”已經宣告敗局的阮泅,微微笑了笑。
“說起來我這一生沒有什么悲慘的故事。”
“十六歲就內定了欽天監正的位置,二十五歲順利接印。”
“想做的事情都成了,想看的風景都看到。”
“我喜歡的人剛好也喜歡我,生了個女兒樣樣都好。”
“天子信任,同僚愛戴,國家富強。”
“算是順風順水地走到了今天……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好。”
“善泳者溺于水,泅海者果魚腹。此天理也。”
“我沒有遺憾。”
長發飛揚間,他異常年輕的面容,并沒有多少波瀾體現。
千古艱難惟一死,但他已經努力過了。
他微微地嘆息:“唯獨星海無邊,泅游艱難,愿為此舟,使后人不復此艱。”
這具道身如星光流散,彌漫在虛空之中,似是一種福澤。
那是冥冥之中的“運”。
作為星占宗師,在最后的時刻,他將自己反饋于天地的一切,加注了一份福運,贈予后來的星海遨游者。
驕命目送他的離去,認真表達自己的欣賞:“愿為天下星占者作舟,閣下心有寰宇,格局甚大。”
宇宙茫茫,星光流散的余音,是阮泅最后的略帶狡黠的告別,或者也算是一種回應——
“此運限于齊人,貴于阮姓。”
飄飄渺渺而漸遠。
驕命愣了一下,啞然失笑。
無私的阮泅讓她欽佩,留蘿卜坑的阮泅,讓她看到一個真正的人。
一笑之后她忽然定住,擰起眉頭。
阮泅今日必死,這是注定的結果。
在其以“欺騙自我”的手段對付他心通的時候,阮泅的第一選擇是逃亡,而不是反攻,說明阮泅自己也知道,他沒法子抓住這個機會反殺對手——
他是對雙方實力有清晰認知、對戰斗結果有準確判斷的。
那為什么在以“念頭爆炸”的手段,第二次成功對付他心通時,阮泅沒有繼續逃,沒有嘗試撞破“驚弦血龍網”,而是選擇搏命?
他已經看穿“驚弦血龍網”的奧秘,知道無法迅速突破嗎?
最重要的是,他為什么會毀掉那張天梁星契?
只是為了創造戰斗中的機會嗎?還是說他已經發現了什么呢?
驕命轉身就走。大衍星門已經崩潰,但她也輕易地追尋舊跡,來到她最初與阮泅相遇的戰場。
環顧虛空,戰斗的痕跡仍未散盡,可是那一座本該還留在此處的司玄地宮……已經不見了。
阮泅知道了什么?
他又送走了什么?
驕命略略地站了一會兒,確定捕捉不到那座司玄地宮的痕跡,便隨手割開虛空,踏進那茫茫宇宙深處……一座散發著扭曲幻光的、外形如百足章魚,正張舞觸須的虛空海獸。
這是覆海當初為海族留下的戰略武器。
是其作為傳奇賢師所留下的偉大創造。
能夠遨游宇宙海洋,可以當做虛空中的海巢使用。這等極其特殊的海獸,說是為海族有朝一日的宇宙戰爭做準備,但很明顯更偏向于宇宙流亡的設計……
這些虛空海獸更優越的方面,在于穿梭宇宙的速度,在于本身的消耗極低,在于對物資的承載和養護,在于自身的隱匿性。
為戰爭而創造的它們,在攻擊手段上倒是乏善可陳。
從古至今,越是海族的智者,越是對未來悲觀。
驕命走進這頭虛空海獸的內部,沿途的海族將士都低頭對她致以敬意。
縱覽過往歲月,海族對于人族天驕最高的敬意,就是稱許一個名叫姜望的人,稱其為“人族驕命”。
這個名字的所有者,是真真切切一路都被當做種族的希望來培養。
未成皇主,即有皇主之尊。成就皇主后,儼然下代龍君。
東海龍王敖劫,創造了一個名為“歸墟”的世界,是他為海族所準備的最后退路,海底“永鄉”。
在中古天路橫空,永恒天碑鎮海的危亡時刻,敖劫已經動手要殺死“滄海”,利用滄海枯竭的力量,將海族的火種,送入歸墟世界。在“滄海最深,無幽無底”之處,進入“永瞑”。
等待宇宙重啟,生機重燃的那一天。或等到歸墟世界里,誕生那個足以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驕。又或者,在神霄戰場開啟的關鍵時刻,再歸來!
其中那個“打破末日、完成救世”的天驕……他所期許的名字,就是驕命。
那一日滄海未竭,最終海族沒有大撤退,但驕命已經先一步進入歸墟世界,于“永鄉”修行。直至神霄戰場開啟,她才王者歸來。
執地藏戰死的時候,龍佛也親自出手——“拆一份天命,留予驕命。剔些許末法,還贈龍君”。
從古到今沒有任何一個海族天驕,得到這種程度的培養。
哪怕昔日之皋皆、覆海,身上所傾斜的資源也遠不如她。
而她今日示鋒芒。
陣斬人族霸國絕巔而還,在襲殺各路星占宗師的行動里,算是最早返回的一路。
“將這個送給靈冥皇主。”驕命隨手丟過一顆七彩斑斕的圓球,自有海族將領恭敬接住。
這是阮泅混雜在億萬個念頭里的思考,瞬間爆炸的污染她識海的那些心念……驕命相信,其人真實的意圖在其中。
丟給無支恙去分析,省時省力。
屬于她的任務,暫告一段落。
“這門法術,不是如此。你要考慮到元力性質的改變,對五行秩序的影響……罷了,都捏在這枚法術球里了,自己拿回去琢磨。”
“錯了!誰許你放松?劍不是這樣這樣練的,軟綿綿把力氣省給誰?你在戰場上也要如此敷衍自己嗎?不好好練就滾回滄海去,真正的戰士才有資格來到這里,為族群爭命——而你若是怕苦怕累的廢物,送死也用不著你!”
一路走過不同的修煉室,她或斥責或鼓勵,給予不同的指點……間或處理一些軍情,就這樣走向自己的寢殿。
“亡語者這支軍隊我沒法接手,轉予玄神皇主吧,她用兵之能,十倍于我——孽仙皇主確定已經戰死了對嗎?”
得到了確定的答案,驕命在原地略站了一會兒。
然后繼續往前走。
她的房間里有一面鏡子。她坐下來,并不對鏡梳妝。只是觀察了一會兒眉心的傷口,創口已生肉芽,正在緩慢生長——
在漫長的歲月里,海族正是用肉身硬抗惡劣的滄海環境。
她問道:“楚國主力現今在哪處戰場,情況怎么樣了?”
“和楚國主力對壘的是誰?”
“妖魔聯軍嗎……那么誰是最高統帥?”
“那個叫項北的,在哪里?”
連續幾個問題之后,她直接開始下令:“破法青刃現階段的開發還不夠,說是超越了歷史極限,但我覺得還有空間……給我準備一具真王的身體。”
“讓大獄皇主出面,跟那一路的聯軍主帥溝通,給我創造空間。不需要太大的空隙,也不需要太久。”
“我要一對一,在不產生絕巔波瀾的情況下。殺其命,掠其神通,進一步補完自身,進化道性。”
她在椅子上躺靠下來,聲音也變得緩慢,似將睡去:“待星穹事定……再去玉衡。”
楚有六師,其中炎鳳、禮魂乃王室親軍。
隨熊家東征西討,扶熊氏定鼎郢都。
在大楚改制之前,赤攖是左氏家兵。
左家舉旗為楚,赤攖才稱楚旅。
也就是前后兩代楚帝都鎮得住場子,四大享國世家在左囂的帶領下忠于國事,又逢凰唯真歸來……最高武力達成了一致。
這般涉及各家根本權力的改制,才得以順利完成。
不然的話凰唯真以當年之事為借口,回歸的時候滅幾個享國世家,也就是順帶手的事情。
今日赤攖已是真正的楚師,楚廷將它交回左囂手中,還送上炎鳳軍的虎符,足見對這位老帥毫無保留的信任。
須知“王軍不輕出,出必以宗室統軍”,乃大楚舊例,幾千年的規矩。
為的就是保障帝權。
但今日即便是福王熊定夫隨征,也要受淮國公的轄制。
大楚名將左鴻用兵,是把“兵貴神速”這四個字運用到極限,真個做到“其疾如風”,尤其擅長奔襲戰。楚烈宗曾評價他:“觀左鴻用兵,如風過原野,春生草木,令人心曠神怡。”
左鴻之子左光烈,則是攻勢暴烈,銳不可當。常常兩軍列陣,分明不見優勢,卻是一沖之下,立潰敵陣。
淮國公左囂,早年也是攻勢暴烈那一類的,秦國軍方的記載是“如鐵錘鑿陣”。到了后來,卻是已經沒有太鮮明的用兵風格。
非要形容的話,像“海”。
瞧著波瀾不驚,萬里祥和如鏡。但誰都知道一旦狂瀾乍起,將是何等驚濤。
與左囂對陣的諸天聯軍也非常謹慎。
足足三支強軍,在星淵無相梵境天擺開陣勢,鐵索橫營,巋然不動,大有對耗到天荒地老的架勢。
諸炁煉性律道天畢竟關聯于神霄世界規則,有相對的封閉。
星淵無相梵境天則廣闊無邊,根本無法談論天外天內的分野——它沒有界限,不存在分隔的概念。
不是說東去多少里,西去多少里,當你抵達被它影響的空域,你開始往神霄世界飛……飛著飛著就到了。
有人說,當你感到完全的自由,你就抵達了神霄。
它對任何存在都是完全的包容和開放。
神霄世界所影響的空域范圍,還在不斷地擴張。根據東天師宋淮的推演,若是不加以干預,有朝一日這個世界成長到理想形態,會影響整個宇宙,直接關聯諸天萬界——
在任何一個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心念神霄,即至神霄。
那或許正是羽禎創造這個世界時,所構想的無限可能。
到了那個時候,諸天萬界無囚籠。
妖族之關鎖,也就不解自開。
在星淵無相梵境天的對決,多是遭遇戰,先鋒乍遇,立分生死。不存在什么雄關險隘的攻防,也沒有什么戰略重地的爭奪。畢竟八方漏風,連個風門都沒有。
但荊國升起明月,對齊神霄時間后,此處天境的戰略關鍵就出現了。
荊國人為地創造了一個戰略重地!
左囂所率領的楚軍,本來也是直撲神霄大陸。老爺子已經將“地圣陽洲”和“南極炎淵”圈為楚狩,做好了從先天生靈到后天教派的全方位攻防預案。
先期送往的曜真天圣宮的湘夫人,就是其中一步。
但荊國這邊月門一升起,他即引大軍轉向,就這樣和以天妖蜈椿壽為統帥的諸天聯軍撞上,一時相持。
作為妖族榮耀血軍蜈嶺軍的當代統帥,蜈椿壽在妖族號稱“兵道第一”,是公認的軍事大家。
蜈嶺軍的強大,亦是從蜈嶺血戰之后,一直響徹至今。
此外還有天妖獅安玄率輝煌金甲助陣,有被揭下好幾張假面的幻魔君,帶著他的鐵面魔軍隨征。
大楚六師向來精銳,以二敵三,根本不落下風,仍然士氣高漲。
交戰雙方在中央天境排開陣勢,烏泱泱似兩團無邊的雨積云。偶然電閃交匯,亦不知是雷霆炸響,還是戰鼓轟隆。
“星穹將隔,我們都會變成瞎子,但我們對此有預期,對面卻是突逢驚變,此為得先。”獅安玄金甲輝煌,折射天光,以手為簾,眺看遠陣:“要不要趁機干一票?”
負手在軍陣中巡行的蜈椿壽,只是搖了搖頭:“當下最重要的戰場不在此處,最重要的戰略目的也不在左囂……一是荊國高舉之月門,二是要創造機會,盡可能消滅人族的星占強者。蟬驚夢已決于前事,古老星穹正確定后事。咱們只要將楚軍攔在這里,此行就算無過。”
悠閑靠坐在躺椅上的幻魔君,裹著綺麗的長袍,手中把玩著一張巴掌大的面具,微微挑起有著暗紅色尾紋的眼角:“我等三尊,無不一時之雄。今日齊聚一軍,難道只求無過?殊不知,上駟無功即為過也!”
獅安玄昂身未語,但下頷微抬,表情甚是認可。
“左囂是楚國第一勛貴,曾經沖擊過超脫的人物,雖然現在衰退,眼界非我能及。魔君在萬界荒墓或許不輸于他,但這是在神霄,您早前又被涂扈剝面……”
蜈椿壽說到這里就停住。
有些話,說得太清楚了就傷顏面。但聯軍畢竟不都是他一手掌控的蜈嶺軍,雖然迫于壓力合軍一處,也推舉更擅長兵事的他為統帥,兩位絕巔也各有想法,并不全然對他言聽計從……他不得不稍稍點一句,傷一下對方的顏面,好叫此君清醒。
到底誰才是上駟?
論實力,幻魔君已經大傷本源。論謀劃,他被涂扈當狗溜。實在是沒必要對軍事指手畫腳。
“得勢饒人,則勢散矣!”獅安玄始終看著遠處,未曾轉回視線,越看越想撕下這份肥肉:“咱們有先機卻不行動,豈不是虧了一步?”
“李一初證,即與君上會于愁龍渡,未見勝負之分。今他決于鵬邇來菩薩,咱們還在這里打呆仗……可見先機也沒那么重要。”
蜈椿壽慢條斯理地道:“我之用兵,先求不敗,再求勝理。眼下敵情未知,底牌未見,我寧失先機。”
成為李一證道的注腳,是獅安玄無法回避的恥辱;今日被李一趕超,更是他必須面對的現實;當初的愁龍渡戰場,雖然沒有戰略上的勝負,但在他坐鎮期間,妖族軍隊也是吃了不少虧……傲慢如他,實難辯言。
幻魔君笑了笑:“神魔君和海族天禧皇主、無當皇主,可是已經準備掃尾,吃干凈齊國的盤子……本君亦以假面就席——兩位杵在這里排隊等上桌,卻不知要等到何時。”
“無妨,本帥有吃熱豆腐的耐心。”蜈椿壽已不想多費口舌:“誰掌權,誰負責。等下次您做主帥,我會無條件為您沖鋒。”
幻魔君靜了一會兒,只笑著道了聲好。
古老星穹的隔絕如期而至。
其時天境驟黯。所謂星淵無相梵境天,此刻也只剩“梵境無相”。并無一顆星,仿佛都沉淵。
唯有荊國高舉的孤月一輪,還潑灑著泠泠月色。
對面的人族大營果然有騷亂,喧聲嗡嗡,蜈椿壽都聽在耳邊。
諸天聯軍陣中自然也驚亂,畢竟隔絕古老星穹是絕密大計,哪怕絕巔也不是都知情。
但作為主帥早有準備,幾道軍令下去,軍心不落反升。
而他當然也看到,楚軍陣營里的騷亂,幾乎是剛剛起來,就已經平息。
淮國公治軍手段,可見一斑。
蜈椿壽不免心中輕嘆。他口中說著愿意枯耗,能夠等待,但又何嘗不希望楚軍可以給他一個食肉的機會呢?
神魔君那邊他是知道的,幻魔君也心思深沉,雖然沒有明確告知彼處戰場的底牌,但他明白,若無萬全把握,幻魔君不會說出“吃干抹凈”之語。
為將為帥,誰不貪功?
但對手不給機會,他也就按下那躁動的心情。
“那是什么?”這時獅安玄問。
這問題不該成為問題,因為答案已經明確。
高穹交閃的霹靂中,有一道格外明亮刺眼。
而在那如裂天長峽的長電中,一個燦爛的光點已經清晰。
在獅安玄警覺之前,它尚只是一個光點,在獅安玄開口之后,它已經昭顯為一尊武服獵獵的囂狂的人!
厚脊險鋒之刀,撕天而至。
來者肆無忌憚,好像真把自己當做墜落的太陽,一刀便斬向妖魔兩族如海的軍陣。
只身赴萬軍。
古往今來壯士之勇,無過于此者。
蜈椿壽更是愕然看到,對面定如靜海的楚軍軍陣,驟然掀起狂瀾,有如海嘯爆發,霎時天境轟隆。
值此古老星穹隔絕、交戰雙方都成為睜眼瞎的黑暗時期……人族竟然率先地發起了進攻!
他絕對可以確定,左囂事先絕不會知曉古老星穹被隔絕一事。人族若有其知,此事絕不能成。
人族因為荊國,贏得了那處月門的戰略勝利。聯軍因為事先的謀劃布局,贏得了古老星穹的戰略勝利。局部戰場自有勝負,但在整體戰略上,雙方暫時是持平的。
從星穹驚變,到總攻發起,根本就是前后腳發生,主帥一點猶豫都沒有。這份決斷,這份勇氣,著實令人心驚。
好在他沒有受獅安玄和幻魔君鼓動,貿然決定做些什么……不然兩軍在星穹破滅的黑暗中,驟然撞在一處,才更是一場險惡的大考。臨時合軍的妖魔三軍,可不如楚軍那邊渾成一體,可能一下就要吃個大虧。
“持我令旗,三軍后撤,給他們一點沖鋒的空間,以示待客之禮!”
蜈椿壽大聲發令:“蜈嶺軍居中多撤七百里,金甲軍、鐵面魔軍于左右兩側,呈鉗形攻勢展開——當敵軍前軍壓至天蜈旗,即以全面反攻!”
“遵旗令,速行!”
至于那一道驟然撲至中軍的璨影,蜈椿壽并不抬頭看,那不是他的事情。
而有一團混洞,悄然迎上了刀鋒。
刀鋒上瞬間炸開的數千道天隙,仿佛是那團混洞張揚的觸須。似頭虛空惡獸,噬魂的章魚。
吼!吼!吼!
狂風卷來萬獸之王的怒吼聲。
似乎要吞咽一切、消解所有的混洞中,走出來一尊長披獵獵的魁偉身影。
“斗戰真君割草何急?”
此君豪邁長嘯,舉起拳來,直面那囂狂絕巔,以拳峰迎刀鋒:“吃我三十三天霸拳!”
他的拳頭是山,拳面奔涌著河流。一個完整的世界,在他的拳峰顯現,被他的力量托舉。大地江海,山河畫卷,貼拳如指虎一只。
黃蒙蒙天圓地方世界,萬物生長,仍如故時。
仙鶴高飛,云霧繚繞。此間勝景,令人向往。
此君已有滔天之魔氣,拳頭轟出來,仍有縹緲清幽,高修得道之境。
道魔一體,手背手心。
拳峰高起,太皇黃曾天。
此君名樓約……所求皆空恨魔君!
下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