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狂歌而死之名門,有力竭而死之陣師,有沖陣而死之將士——
棘舟五百,將士五千,撞進九貔魔軍縝密冷肅的軍陣里,掀起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漣漪……立即被撫平。
在斷壁殘垣間,看著一座座法陣破滅那刻的花火。看到稷下學宮走出來的隨軍陣師領袖,消失在天禧皇主的隨手一揮間……阮舟伸手握住了系于玉頸的星羅玉。
南斗殿覆滅后,六星失序。
長生君的星帝之路被徹底斬斷,曾經被南斗殿數萬載傳承圈為自家禁臠的南斗六星,自然也被楚國接手。
阮泅與星巫諸葛義先達成協議,被允許契定“天梁”。
南斗殿歷史上曾有入主天梁者,號為“延壽星君”,當然后來隕落在時光深處,成為天梁星概念的一部分,豐富其底蘊……
由此名稱,也略可窺見這顆超凡星辰的力量。
阮泅將其關于延壽天梁的星力積累,盡都捏藏為玉,以期能在萬一之刻,為自家女兒性命之用——也就是阮舟現在握住的這一枚星羅玉。
以阮舟現今的修行境界,即便身死當場,也能借玉而生。若是流亡宇宙,也能憑此躍遷古老星穹,回歸現世。
而現在她握住,卻是五指一合……一把捏碎了!
“古人以命為占,今以星占作壽。折用百歲,受之天恩。”
她如此低誦,而將星羅玉握碎后的磅礴星力,盡為自用:“欽天監隨征,為神霄禮獻——”
青絲染霜雪,嬌顏添皺痕。
未出閣的女子,轉眼已衰老。
但這一刻她高舉她的手,舉起她的青春年華,熾光環繞著她的手,像是舉起一支火炬:“萬象歸藏……行舟方天!”
天穹星光已絕嗎?
人類會舉起火炬。
已經黯滅的震宮區域,飛出千萬縷靈蛇般的電光。
一片死寂的乾宮區域,飄落清氣條條如垂柳。
在元力混亂的坤宮區域,濁氣地氣如荒草蔓延……
咔咔!咔咔!
整座“方天行舟”,開始不斷地有部件破碎墜落,但在各個黯滅區域所激發出來的仿佛貯藏在時光深處的力量,終于在這時候被取用。
“方天行舟”的中宮上方,隱藏法陣的共鳴,激發出一個電光爆耀的深紫色的漩渦。
在那漩渦之中,有一桿大槍緩緩浮現,像是沉睡萬年的惡獸,終于在一場漫長的休眠之后……探出頭來。
此槍以電光為鋒,清氣為纓,濁氣為桿……從“方天行舟”不同的位置,飛出不同的部件,最終合出這糾纏著恐怖雷霆的武器——
紫極天誅!
這是阮泅設計的“方天行舟”終極武器,其主體槍胚,在紫微垣里養了整整十年。“方天行舟”還沒有建成,它就已經完成了主體的鑄造。
在前年才化整為零,嵌進“方天行舟”里。
其層次是……
洞真之極!
其威能已經無限靠近絕巔,當然囿于造物的局限,無法真正抵達。
除非有朝一日,“方天行舟”擁有了足夠多的積累,成長為類洞天寶具。
當方天行舟走到解體邊緣,它以整體部件九成以上癱瘓為代價所驅使的核心武器,才能顯耀。
此槍體現形態的那一刻,也恰是曹皆鋪開沙場秋點兵,合春死之軍,反圍天禧皇主和神溟飛騎的那一刻。
強如天禧皇主海祝,面對曹皆帶來的恐怖壓力,也不免向這桿恐怖武器,投來忌憚的一瞥。
阮舟高舉之手,并住二指,懸指欲發。
中軍大帳中,這時傳來一聲清晰的指令——
“淵吉。”
有幾點殘焰滿天飛。
其中一朵,不知何時落在中軍大帳上,早就將其燒去了大半……熊熊之焰,帳篷嗶剝。
人們可以從焰口,看到帳中的情景。
帳中倒也簡單。
無非一架兵器,幾張正在實時演化的巨大輿圖——代表玉宇辰洲的那一張,因為此刻爆發的激戰,已經無法接收到王夷吾所部前鋒軍的反饋,故已停止變化。
無非幾張人去而空的座椅。
無非一條長案,案上堆迭著如山的軍務信件。
長案后,還坐著一個人。
那人生得癡肥,穿一身紫色蟒袍,填塞在特制的大椅中,被堆迭起來的軍務信件遮住了小半張臉,只向阮舟投來異常平靜的眼神。
這雙眼睛藏在肉褶中,確也不太好尋。
原來一直都是博望侯在掌軍!
前番正是他指揮春死軍,與海祝指揮的神溟飛騎正面交鋒。
正是有他在此。
一直養精蓄銳的篤侯曹皆,和蓄勢待發的鎮國大元帥,才可以把全部心力,投入到這場胃口驚人的陷阱里。
才會一個照面就撕碎幻魔君假面,重創神魔君,把天禧皇主圍在籠中!
阮舟本欲以紫極天誅,給天禧皇主一個來自方天行舟的永世難忘的教訓。
但在聽到博望侯聲音,感受到博望侯眼神的那一刻,本能地調轉了方向——
她不知道什么樣的選擇才是最好的,但博望侯肯定不會錯。
海族的無當皇主,正以怒火觀照鮑玄鏡。
冷不丁鮑玄鏡割出部分兵煞,演化劍光照眸,令他茫然一瞬,縱身疾退。
鮑玄鏡雖只神臨,卻有曾經幽冥超脫的眼界,且又鼓兵煞而來……
他無論如何不能以神臨視之!
可胸腹之處被天覆兵劍貫穿的傷口,這時猶有來不及驅逐的兵煞在腐蝕軀體——那些冰冷兇厲的兵煞,在一種超凡的意志下,裂分為無數微小的部分,在他這尊絕巔道軀里向四面八方攻城略地。
那種感覺……像是一群訓練有素的兵煞螞蟻,正在用盡一切手段啃噬傷口。
他明白這一切都因為那個號稱“盡得軍神軍略、演兵九卒第一”的瘸子……而這瘸子正鼓動洶洶兵煞,對他窮逐猛打。
接戰前他絕對無法想象,自己竟是左支右絀的那一個。
故意獨身出陣,強殺謝寶樹,以至于被陳澤青領軍占據先機。將計就計,且戰且退,扮豬……吃豬食。
詐敗變成了真敗退!
在陳澤青行云流水的兵陣壓迫下,他發現他竟然無法挽回頹勢。
“合軍聚煞!”
絕巔之念,意貫三軍。
淵吉也立即召喚自己的無當海軍,要用名震滄海的三叉神鋒,武裝自己,迅速反攻。
承受重大損失的幻魔君那邊且不去說……天禧皇主和神魔君那邊,看起來都需要他的支援。
此刻縱覽整個戰場,也只有他這邊還體現著理論上占優的力量。
前一刻才殺進“方天行舟”,散開來大肆破壞,搶奪勝利果實,掠奪種種滄海未有之重要資源的海族勁旅……下一刻就蟻聚高空,如氣凝云,響應皇主的命令。
戰局變化太快,他們這些海上數得著的精銳,一時也有暈頭轉向之感。
若非幾尊王爵及時以神念連接,實難立即聚陣。
絕巔戰場,瞬念萬變。強撐百余合后,淵吉終于等到大軍的響應,海族獨有的混海兵煞,聚成能夠銷神蝕鬼的兇厲長鋒。
淵吉拼著傷勢加劇,強行撞開天覆兵劍,抬手去合大軍。
卻在這時,聽到了紫極天誅的轟轟隆隆!
來自方天行舟的最后轟鳴,響在他的耳邊。
他猝然折身,身邊如波紋般泛起幾層虛空褶皺……
可是頭骨已經被洞穿,斷臂已飛起!
淵吉是先看到自己的斷臂,其次看到被陳澤青用兵煞悄然撫平的虛空褶皺,接著才看到那穿面而過的紫色纏電的長槍,在這凡闕天境漸行漸遠……最后是神霄大陸的驚雷一陣。
明明是阮舟臨機轉向的一槍,卻完全吻合于陳澤青的攻勢,像是這一切都在他的計劃中。
他不僅強推兵陣,逼得淵吉用臉去迎那一記紫極天誅,還在紫極天誅的爆發下,趁機又斷淵吉一臂。
絕巔之傷如補天。神魔君前番被荊天子重創,瀕死而逃,為了修補道軀,幾乎耗盡了神魔宮的積累,到現在都沒有好利索。
淵吉現在接連受創,絕無可能在戰場上修復,戰力進一步下滑……他成了更需要支援的那一個!
他不得不再次后撤,踩裂空間之隙,以避開天覆兵劍將要殺頸的一橫。
這一退足有萬丈遠,就在他后撤的同時,陳澤青亦引軍驟轉!
在遍布戰場的星蟻的支持下,鮑玄鏡神明鏡的增幅下,天覆兵劍筆直地撞向了三叉神鋒軍陣,將這只剛剛受召聚集、卻沒能同皇主合陣的大軍……
當場剖分!
祁良華、朝宇、鮑玄鏡……還活著的兩名天覆軍正將、三名臨時頂上的天覆軍副將,分引兵煞,各成鋒矢——
在三叉神鋒的軍陣內部炸開,像一朵用鐵刺澆鑄的蓮!
淵吉只是遙看一眼,便知這支軍隊完了,陳澤青精準地切斷了三叉神鋒的指揮中樞。
現在唯一能夠重整旗鼓的辦法,是他以絕巔強者的磅礴意念,直接貫通所有的海族戰士,用自身為載體,完成整體的軍陣調度。
可這個法子看起來,又像是陳澤青故意留給他的空當。
淵吉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在區區一名真人面前,有這種風聲鶴唳的感受。
“天禧!”
他大喊海祝的皇號。
此時神魔君還在姜夢熊的拳頭下掙扎,齊軍在中軍大帳里布置的陷阱,幾乎一個不落地被他吃下,姜夢熊和曹皆的第一波攻勢,他全以魔軀承受……
曹皆都是踩著他出帳。
本來一對一都未見得是姜夢熊對手,這時傷得比淵吉只重不輕,已經只剩下挨打的份。
淵吉只能呼喚海祝。
天禧皇主海祝,是親眼看到那桿紫極天誅,如何穿淵吉之面而過。
比眼下戰局更讓他內心沉重的,是這種武器所代表的將來——
威能堪比神臨一擊的射月弩,已經讓海族吃盡苦頭。
眼下又誕生了這般逼近洞真極限的恐怖武器!
一旦它能夠批量生產,哪怕威能削減到普通洞真一擊的層次,諸天的戰爭形勢也都要改寫。
無當皇主所受的創傷,不過是一種悲觀局面的預演。
海祝愈發篤定,當下這一戰,就是海族最后的機會。歲月越遲,時間越往后,希望越渺茫。
于族群如此,于他自己亦是如此。
曹皆的沙場秋點兵,是以戰養戰、愈戰愈強的兵家無上神通。將他和他的神溟飛騎圈住后,曹皆并不急于取勝,而是一層層地構筑防線,只將囚籠反復澆鑄加粗,不去管海族在籠中如何翻騰。
可一旦神溟飛騎想要沖出戰場,曹皆和他掌控的春死軍,就不計后果地反沖,完全是以命相搏,一次次將海族擊退。
幾番沖陣不得出,海祝就已經明白,若是再沒有其它手段,就只能等著全軍耗死的那一刻。
他聽到淵吉的聲音,明白淵吉的意思。
迅速調度大軍,結成一個球形的軍陣,在曹皆以精銳齊卒布防的神通戰場里,自成一圍陣地。
而后神念橫空,引爆了先前布下的“小無極歸元陷空陣”。
在聯軍攫取勝利果實的時候,他布下此陣,意欲以之阻援。在局勢驟變的現在,他以此陣自救。
作為海族陣道宗師,在通過妖族提前獲知神霄情報的前提下,海祝將適用于滄海的先天陣法,做了貼合于神霄環境的改變。
此刻神念一發,大陣立起。
海祝先前劃界約三百里,其間諸炁動亂,復返先天。而后飛出一條元力混淆的河流,在海祝的操縱下,像一條綿延千里的長鞭,猛地向神通戰場抽來!
在這樣的時候,曹皆并沒有選擇退讓,而是進一步加固神通戰場,順勢把自己和春死大軍,也都推進戰場里。
長河呼嘯,繞戰場而轉,好似一條纏腰玉帶,箍在了神通戰場上。
數不清的混沌漩渦,在混淆的元力河流里浮沉,這條“腰帶”本身,也如漩渦般旋轉。
就在這旋轉的過程里,不斷飛出混沌漩渦,絞殺曹皆的神通戰場。
“炁”者,先天無極。
“性”者,鴻蒙生靈。
由此成“律”,天地所歸。故而合“道”,大世所成。
這就是諸炁煉性律道天。
海祝的“小無極歸元陷空陣”,正是洞察了這凡闕天境的根本,以混淆諸炁的方式,顛覆世界規則,制造混沌漩渦。借神霄之力,為這殺陣提供近乎無限的能源。
此刻曹皆的神通戰場,包圍了海祝和神溟飛騎,“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又包圍了沙場秋點兵。
“曹皆!”海祝在旋轉如刺球的軍陣里,呼喚對手的名字:“你所說的天塌時刻,究竟什么時候到來?”
“以及……”
他駕馭軍陣,再一次向春死軍的防線發起沖擊:“你是否等得到!”
那邊無當皇主淵吉才堪堪直面三叉神鋒的軍陣潰敗,呼喚海祝的名字,這邊配合就已經完成。
淵吉更無猶疑,身在疾退的過程中,道則填血,假生斷臂,雙手于高穹一撕!
就在海祝劃界創造“小無極歸元陷空陣”的那片空間里,于混淆的元力亂流中,撕開一一道古老的時空門戶。
在那波紋蕩漾的門戶另一邊,有一座散發著蠻荒氣息的古老建筑,緩緩浮現—
那是五顆城堡般巨大的骨球,在骨柱的連接下,呈螺旋狀上升結構。
骨球鏤空的環窗里,有一顆布滿黑色扭曲花紋的光頭,逐漸展現清晰五官。
其為靈冥皇主無支恙。
駕此監天臺!
作為海族當代最強賢師,也是滄海星占最高成就者,他全程參與了諸天聯軍對古老星穹的封鎖。
也在這場本該十拿九穩卻翻船的戰爭里,成為諸天聯軍的援軍……再次翻盤的關鍵!
失去了古老星穹的觀照,諸天聯軍和人族一時都成了宇宙中的盲者。但妖族對神霄世界有更深刻的認知,且他們對于阻隔星穹早有預期,早早布置了后手。
因而快人族一步,順利與無當皇主建立聯系,奔赴這凡闕天境的戰場。
眼看那座監天臺,都已經探出半顆骨球,海族溝通整個神霄戰場的巨型堡壘,在這片戰場探出它的城樓……
卻有一聲震天的怒吼——
“別來!”
“這是陷阱!”
“這是——”
發出聲音的人,是那尊神中之王、魔中之君……顯耀諸天的神魔君!
借力“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強開時空門戶,接引監天臺的淵吉,悚然回望。
只看到尊為魔界至高存在的神魔君,在姜夢熊的拳頭下,幾乎爆成一團魔氣,再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作為資歷足夠的古老魔君,神魔君在萬界荒墓里,憑借先天誅絕神魔功的支持,是可以比肩幽冥神祇于幽冥的力量層次的。
即便離開萬界荒墓,亦有幾乎等同圣階的力量層次。
這種力量的跌墮,倒不是說萬界荒墓作為所謂“宇宙終點”“諸天墳地”,位格低于現世——事實上它是茫茫宇宙中唯一一個在位格上能夠同現世看齊的大世界,只不過它是一個什么資源都不產生的死寂之地,直到魔族誕生其間,才有了文明。
是八大魔功在萬界荒墓之外,無法給予魔君足夠的支持。
可就是這樣一尊強者,竟然被打成了這樣。
哪怕荊天子給他造成的致命傷勢,至今沒有痊愈,哪怕身中那么多封禁,也不該是如此表現。
除非……姜夢熊也已登圣!
再看神魔君身上那些不斷侵蝕魔軀、絞殺神力的封鎮,看著覆軍殺將一次次撕裂的道則……
神魔君哪里是只剩挨打的份?
是都已經不行了,姜夢熊強留他一口氣,以釣援軍。
齊國人已經吞下了如此豐碩的勝果,還貪婪想要吞咽更多!
這些東國人哪里來的胃口?憑什么?
心中還轉著這些念頭,淵吉動作卻很果斷,已經大張的雙手,猛然又合歸,想要強行將已經撕開的時空門戶,再次關上——
下一刻他就看到了齊國人的憑借。
猛然間一股恐怖的引力牽墜著他,雙臂如擔十萬山。
眼前忽然一暗,再看去,卻有一尊磅礴巨像,巋然于這凡闕天境。那是一個披著紫色蟒服的身影,肉迭著肉,是一座巍峨撐天的肉山。
大齊博望侯……
法天象地!
前段時間還在秋陽郡祭祖的那位胖真人,不知何時已悄然絕巔,卻韜晦不顯,隱于平時的嬉笑怒罵中。
今藏于軍中,隨陣而行。
一朝翻掌雷霆動。
他磅礴的身形并不移動,但整個廝殺戰場,一切被他所注意到的事物,都在引力斥力無限次地拉扯中,各歸其位,盡由其心。
靈冥皇主無支恙反應果決,雖然難以承受此處戰場的巨大損失,卻選擇相信神魔君和淵吉的判斷,駕馭監天臺主動后撤。
不能說他的動作不快,也不能說監天臺不夠強大。
可是時空之門在一瞬間千萬次的重力急劇變化下,有了一個時空蕩漾的瞬間……第一時間后撤的監天臺,探出的那顆骨球城堡,不知怎么就已經落在重玄勝掌中。
層層迭迭的肉山堆里,擠出重玄勝那雙總是瞇著笑的眼睛。
當然因為他已經龐然如此,平時還很和善的笑,在千百倍地放大后,有一種幾乎驚散靈魂的恐怖。
他笑著說:“本侯癡肥,挪身不易,今赴萬萬里之遙,背井離鄉……”
這肉山般的侯爺,一巴掌扇回淵吉意欲關門的手,順勢撐在時空之門上空。另一手則抓住那骨球,拽著那監天臺,往正在轟鳴的戰場上拉:“煩請叫本侯吃口飽的,也算有緣眾生!”
兩尊皇主,一尊魔君,填不了他的胃口。
強如靈冥皇主無支恙,一眼就看到這份平平無奇的時空蕩漾,背后是多么復雜的引力斥力的計算,才能達到那一刻的“剛剛好”。
也由此深知,人族又多了一個堪稱恐怖的強者。
僅以力量的積累而論,還是絕巔層次的新手。可是力量運用的機巧繁雜,卻是他生平僅見。
喀喀喀,喀喀喀。
全力運轉的監天臺,發出不堪重負的喀嚓聲。
這一刻這尊法天象地的巨人身,體現的是擔山填海的力量嗎?
不。仍是那只與監天臺接觸大手,時時刻刻都在發生的力的拆解和壓制……驚人的算度!
無支恙再不猶豫,也不認為自己現在應該試試這尊絕巔的斤兩。陡峭的光頭上,花紋扭曲,如蛇而游。
他并起雙指,遙遙一切——
果斷切斷了監天臺的一部分,將那顆骨球城堡,永遠地留在了這片戰場。
此時此刻,曹皆引軍成籠,令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神溟飛騎左沖右突不得出。任由“小無極歸元陷空陣”在后絞殺,如一座堅不可摧的鋼鐵長堤。
滾滾血霧騰起,幾乎稠成了血云。
血云下姜夢熊猛加幾輪重拳,將強大恐怖的神魔君,捶得只剩一顆腦袋!神魔二氣混淆于外,乍看倒像是顆圓潤寶珠。
那一對黑色指虎的殺氣,結成實質性的濃云,載著姜夢熊行走。他提著手上這顆沉甸甸的神魔君的殘存,不緩不急地往時空門戶來。
事已不可為。
上過賭桌的人都知道。
牌很差并不會輸很多。
往往輸得傾家蕩產的那一把,是底牌非常漂亮,恍惚以為天命加身的時刻!
神魔君拿到了吳齋雪當年在臨淄落下的白骨尊神鮑玄鏡這顆棋,這顆極其隱秘,欺天欺世,隱于人族霸國的棋子,的確帶給了他們必然勝利的指望。
也將投入重注的他們,推向深淵。
淵吉在被重玄勝扇回的那一刻,已經徹底絕望。但身為皇主,他沒有攤手放棄的資格。在這絕境之中,仍然要履行自己的責任。
他的身形往后飛,借著這一刻排山倒海般的重玄推力,撞碎層層迭迭的虛空裂隙……又撞回了四面潰散的三叉神鋒軍陣里!
一霎神念擴張,連接所有殘存海族戰士的意念,親掌全軍。
亦是本能地目光巡游——
鮑玄鏡!
他只看到那個本來提劍隨著陳澤青廝殺的年輕朔方伯,這時已遠遠撤在戰局之外。在“方天行舟”某處崩潰的核心法陣前,正手腳并用地忙著什么。
像是已經確定勝負后,著急忙慌地去搶修大陣。不愧大齊忠臣,人族天驕。
但淵吉心里明白,此獠這是為了避免他們報復性的反擊,撤退還在他出手前。其人曾經超脫的眼界,在這絕巔的戰場,仍能居高臨下,如魚得水。
此戰之后……恐怕就一飛沖天了。
淵吉心中恨極,但沒有讓情緒干擾自己的行動。他第一時間合陣,卻只是強撐道軀,一霎仰身舉臂——
嘩嘩嘩,嘩嘩嘩。
忽有潮聲來,天境已浮海。
來自神霄大陸東極惘海的浪花,輕輕觸摸海族戰士的臉龐。
神霄世界開放,海族當然是第一時間溝通五海,探尋其質,握持其權。也的確取得了突破性的結果,在“東極惘海”和內海“荒澤”,都開始修筑海巢。
甚至已經到了可以借力遠征的程度,引潮飛天境,滋養海族戰士疲憊的身軀。
真實存在的呼嘯的海浪,奏成這一刻最動聽的樂章。
得到淵吉庇護,加入無當海域征戰多年的水鷹慶,自忖必死而又見皇主回身的他,一時淚眼婆娑:“我還以為……皇主……已經放棄我等!”
說是得到淵吉庇護,但淵吉此前其實并沒有真正見過這個無名王爵。
只是聽說真王水鷹地藏的子孫,得罪了海族天驕驚弦王旗孝謙,他便隨意傳了一道口諭,讓手下把這名王爵帶回無當海域。
也沒有什么別的心思,只是海族天驕凋敝,遠不如人族繁盛,不應損于內耗。
此時驟聽此言,他心中亦是感慨頗多。
但面上并無表情。
他說:“如果是為了勝利,我會這樣做的。”
“如果是為了我自己活命……”
他就此往后仰倒:“我名淵吉。”
淵吉是他的名字,是他對海族的祝福,也是他的回答。
這具傷痕累累的絕巔道軀,就此開裂,像是一條兜滿了璨光的皮囊,在皮囊開裂的這一刻,放出億萬道璨耀的光!
璀璨光線鋪天蓋地向陳澤青和他的軍陣殺去。
“疲獸呲血,其意在退。”陳澤青相信淵吉這一刻的搏命,并不是為了造成更多殺傷,而是為了保存有生力量。
但天覆軍隨他血戰至此,已經死傷慘重,失去阻截的能力。他可以不在意自己,卻無法將這些將士的性命,全都填在淵吉的反撲里。
故而墜回輪椅,引軍后撤。
這一退,便容出流光穿隙的空當來。
淵吉面裂如瓷,卻以光織天境,勾連了“小無極歸元陷空陣”的混沌漩渦,和時空門戶另一邊的監天臺。
在諸炁煉性律道天,更容易撥動天律。
道軀自裂這一刻所爆發出來的磅礴力量,改寫了時空秩序,創造了“躍遷”通道。
譬如金鯉躍龍門,海族歷經幾個大時代的掙扎,也無非是為那最后一躍。
“潛龍騰淵,天下大吉。”
“成道之時,以此立志。”
“吾名淵吉——”
“要你們記得,滄海不過龍伏之處,現世才是海族生息之地。”
“將我安葬在彼!”
璨耀之光不僅圈攏了無當海軍三叉神鋒。
還游走天際,將援救神魔君未果的九貔魔軍,圈繞一層又一層。
魔軍沐金輝,一時也如神。
就像神魔君拼盡全力,拼著被姜夢熊當場捶死,也要喊出那一聲“陷阱”。
其實海族援軍若至,有靈冥皇主加上監天臺出手,他怎么也能多出幾分生還機會,說不定就能逃脫。
但他還是選擇叫破。
此刻淵吉也如此。
他沒有去怨怪魔族方情報的失誤,用諜的失敗……弱勢方是沒有宣泄情緒的余地的。必須要團結,寬容,才有可能贏得最終勝利。
救下這支魔軍,是挽救諸天聯軍的希望。
璨光驟滅。
淵吉的絕巔道身已經消失。
三叉神鋒和九貔魔軍,都已經轉移到監天臺的其中一顆骨球里。隨著時空之門的消散,終于消失在時空漣漪的另一邊。
這是淵吉作為皇主的最后一次出手,也是他與無支恙的最后一次合作。
留在重玄勝掌中,被無支恙生生割下來的骨球城堡,其中還有許多海族的精英存在……他們自是不能再被挽救了。
事實上無支恙也不可能將這顆骨球城堡完整留下。
人族一旦將它拆解,很快就能洞悉監天臺的秘密。
在資源貧瘠的滄海,能煉制出這等層次的寶具,已經是掏空海族家底,耗損無盡心血。萬沒有眼睜睜看著它廢棄的道理。
所以……
在時空之門消散的同時,這顆骨球城堡便爆發出恐怖的能量的反應。
重玄勝及時握指成拳!
他的拳心像是一個宇宙,其內空間不斷擴張又收縮,引力斥力的急劇變化,牽引著爆炸的威能,不斷拆解和剝離它的能量。
最終使得這次爆炸,毫無波紋地湮滅在拳心里,只發出一聲極輕的——
“砰。”
像是他空握其拳,捏爆了一枚雞子。可也因為這場爆炸,他沒能阻止兩支軍隊的躍遷。
無支恙的反應太敏銳,而淵吉以生命為代價的送行……太快,也太堅決了。
姜夢熊只是往那消散的時空漣漪看了一眼,便提著那頭顱,走到了曹皆的神通戰場外。
“小無極歸元陷空陣”仍然在戰場之外旋轉,天禧皇主海祝和他的軍隊,仍然在戰場之中掙扎。
曹皆已然進入更保守的戰爭姿態——
當曹皆這樣的人開始計算士卒傷亡,盡量保存有生力量,就說明這場戰爭已經結束。
姜夢熊本是強行鎮壓神魔君,以求解放戰力,將諸天聯軍的援軍一鍋端,現在援軍來不了,他也就慢吞吞地處理手中頭顱,爭取在不損耗太多本源的情況下,將神魔君徹底地抹去。連近在眼前的陣法,也不分心解決。
當然他的靠近,本就給予神溟飛騎死亡的宣判,就連天禧皇主海祝,也是神色慘然!
“蕩魔天君的天魔鎮……還真是很好用啊。”姜夢熊耐心處理著神魔君的頭顱,漫不經心地贊了句。
仍在法天象地狀態的重玄勝,這才睜開瞇縫的眼睛,呵呵而笑:“神魔君身上有幾十個封鎮呢,在下也略有貢獻……大元帥豈可厚此薄彼?”
他揚掉如雪的骨粉,抬起大手,探進混淆的元力河流中,瞧來只是攪了幾下——那混淆的元力便自歸其序,陣中浮沉的混沌漩渦都無聲散去。
這座“小無極歸元陷空陣”,也就崩解在空中,重歸這凡闕天境的秩序里。
讓習慣扮豬吃老虎的大齊博望侯,第一次顯露絕巔的修為。讓用兵穩健的篤侯曹皆,潛于軍中,行刺客之事。讓大齊軍神姜夢熊,做個單純的打手……
齊軍所圖,從一開始就不簡單。
實際上這三個心臟的聚在一起,還擺出虛虛實實的行軍陣仗。本就是有其它的謀劃,都列出了好幾個大計劃,等著視情況執行。
鮑玄鏡的密告,讓姜夢熊當場改變主意,決定就在這里大快朵頤,吞咽諸天絕巔,也果然取得豐碩勝果。
“淵吉已死,無支恙已逃,神魔君被捏在掌中,海族已經放棄了你們!”
曹皆的聲音回蕩在神通戰場:“神霄大好世界,本侯不介意許你們一片豐饒海域。他年回歸現世,認祖歸根,合于長河水族,也未嘗不是一條出路——從此刻開始計時,一刻鐘內,降者免死。”
“一刻鐘后……”
他語調輕緩,看起來實在不是一個很有殺氣的人,就這樣慢慢地道:“盡誅絕。”
就這樣輕飄飄的一段話,神溟飛騎的軍陣已經生亂!
組成軍陣的畢竟不是器械,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海族生靈。
當希望被掐滅,前路被斬絕,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
作為軍隊紐帶的海族王爵們,正高聲呼喝,竭力恢復陣型。
有的海族戰士當場都丟掉了兵刃,也有海族戰士大喊著“叛賊”,將逃兵斬殺。
天禧皇主環視左右,終只有一聲長嘆:“軍法隊停下,不必再對同族舉刀!”
他直面曹皆,不再注視任何一位同族:“今日慘敗,作為皇主我責無旁貸。并無顏面要求大家什么。”
“你們追隨我這樣愚蠢的領袖,落到這樣的境地,還能血戰到這一刻,已經盡了作為戰士的責任。”
“生死之間并不容易,我理解所有的選擇。”
“我最后只想說一句——
“他們現在肯接受投降,是因為我們展現了傷害他們的能力,更因為我們的同族還在戰斗。”
“海族若不自強,即便淪為豬狗,也食糠咽泥,日復一日,吃不得肉。”
“往后無論去哪里……勿忘此心,知辱自強。”
他扯下染血的長袍一角,系在了額上,而后邁開大步:“想要投降活命的,留在原地。還要為海族戰斗的,隨我沖鋒!”
海族難得的精銳之師,所謂神溟飛騎,就此分流。
超過八成海族戰士,隨著天禧皇主沖鋒!
像是一片蔚藍色的海潮,屢次三番地沖向長堤……逐漸歸于靜謐。
淵吉、海祝,接連兩尊絕巔的戰死,滋養了凡闕天境,其所修行一生的積累,在最后的時刻,都還歸天地。
今日一戰,齊人大放異彩。其中有好幾位,都必然揚名立萬!
引軍對殺海族絕巔,全程不落下風,甚至抓住機會壓制對手的陳澤青,這時只是推著輪椅在“方天行舟”上空巡行,不時發出指令,布置種種善后事宜。
必要的警戒不可少,星槎的搶修是第一要務。還有軍功的計算,傷員的治療,陣亡的統計,撫恤的上報……
說來這已是一場必然震動整個神霄戰場的大勝。
可仍不免千家哀哭,萬戶縞素。
在這場戰爭里嶄露頭角的朔方伯鮑玄鏡,一早就在修補陣法,搶救物資,到處滅火,這時見得幸存的朝宇,張了張嘴:“良華兄和寶樹兄……”
話到這里便止住,似和那言不能盡的哀意,一并咽在肚內。
將軍難免陣上死!
他表現出朔方鮑氏世代將門應有的覺悟。
朝宇對他拱了拱手,表示自己的尊敬,和對袍澤的悼念。心知此戰之后,天下驚名,面前站著的這個年輕伯爺,從此前路無拘……說不得就是下一個引領時代的驕子。
神通戰場的勝負在這時已經體現,近萬名神溟飛騎的海族戰士,已然卸甲棄兵,正排著隊投降。
損耗嚴重、面色蒼白的篤侯,已經割下了海祝的頭顱,正妥善地安置這些降兵。
而鎮國大元帥在高空發出關于這場戰爭的最后一道軍令——
“篤侯需要將養一段時日,本帥還要徹底鎮殺神魔君,接下來由博望侯全權主掌軍事!三軍受命,見他勝我!如陛下親臨!”
將士們各自忙碌,各自舔舐傷口。
贏得一切的鮑玄鏡正在勞動和慰問,要贏得更多……身形卻在這刻僵住了。
他伸手還在修補面前的陣法,但怎么都無法將那塊枕香木,放到應有的位置。
在這里給大家推薦一本新書《俗仙》。
蛤蟆哥寫的,水平有保證。話說蛤哥創作力真是強啊,這都第幾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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