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娑婆金身,號稱“諸天第一不壞”。
止相當年重道而輕法,求佛陀真意,而忽略金剛手段。修涅相金輪,證寂壑禪身,雖然了悟佛意,慧覺人間,卻在宗德禎面前一觸即潰。
他正是為了向宗德禎復仇,為了有朝一日強硬地站在宗德禎面前,才身歷萬劫,選擇這中央娑婆金身,艱苦成就。
在很多個漫長的夜晚,這尊金身幾乎是他的信仰。他感到世尊與他同在,令他有面對一切的勇氣。
這門金身從修成到今天,一共只展現過兩次……每一次都幫他顛覆了戰局,將神俠這個身份保住,令兇菩薩巋然于人間。
今天是第三次。
可是望墻興嘆的情況并沒有出現,反而他才開出此身,就已見“壞”。
實在難以置信!
但他所修的禪,就是把握現在,當然不會因為這等挫折而失機。
縱龍牙之劍,已經刺破本軀,這不壞金身,洇成了血色。他仍定住佛光,守住真性,張口梵唱:“我于中央娑婆國,寂照十方本涅槃。”
“血海干枯成智水,骨山傾作妙香壇。”
“知我罪我春秋簡,真如假如眾生相!”
遍身血色被滌蕩,佛陀金骨有梵香。
妙高幢加持下的法蓮凈土,從那金色的蓮海之下,飛出一張張面目來,喜怒皆在,悲歡各有,盡入金身,為他縫補。
中央娑婆金身,受奉于中央娑婆世界。佛經中這三惡五趣雜會之所,號為“五濁惡世”的堪忍世界,就是現世!
蓮海之淤,取自現世。用極惡之血泥,補無垢之金身。
真見尊佛也。
“如是我佛,永住眾生。”
那半透明的人形,有莊嚴的姿態:“惡道自退,外邪不侵!”
金光綻如蓮,漫天有神佛影。
龍牙血劍,已有一十三根刺入金身,卻又在神俠不惜根本的補充下,被一寸寸地逼出去!
“世尊金身,豈懼惡道。非外邪侵你,是貪怨自傷,苦恨自囚,而后有天魔生!”
姜望呼嘯馭龍齒劍,聲聲作龍吟:“你是何等佛?敢在我面前擾動七情!”
空中翻轉一枚銅錢,周邊紅塵之氣彌漫。此錢外圓內方,原是云國鑄錢的“錢范”。
在鑄幣這件事情上,通常是以“錢范”為基礎,翻鑄“母錢”,再以“母錢”為范式,鑄造“子錢”。所謂的通行天下之寶,都是“子錢”。
“錢范”意義非凡,一共只有三枚。一枚在當代財神手上,一枚在青崖書院院長手中,還有一枚就在姜望這里。
以此紅塵煉紅塵。
在財神手里的“錢范”,刻有四字,曰“通行天下”。是所謂“良能良知,通行天下”。
在世間工筆第一白歌笑手中的“錢范”,那四字已經變成“花鳥魚蟲”。
而在姜望手中的它,已經抹掉了文字,只剩圖案。
正面繁華喧囂,陽刻紅塵劫火;反面光怪陸離,陰刻至情極欲之魔。
如今世上的確沒有人能在姜望面前掠取七情,哪怕欲魔君重現人間。
當這枚銅錢翻轉在空中,人心也隨之昏昧。這個世界有變化,竟然紅塵顛倒,六欲迷離。強如神俠,竟然情至而飛淚!
那向佛陀飛去的金蓮假面,神俠用以彌補娑婆金身的眾生之力……顛倒變化,一張張都幻成魔猿的樣貌!或忿怒,或獰惡,漫天竄飛,不似此間物,如自天外歸。
眾生魔面彼此呼應,隱隱匯聚在一起,魔猿欲吞蓮而復生!
神俠驚而不亂:“世間情欲,于我何加?七情不動俠義,六欲不入空門——接我此劍!”
抬手已自佛印出劍指,一豎又一橫。
橫劍為世間不平事,是神俠之劍。
豎劍為心中不忿事,乃金剛之鋒!
所謂“兇菩薩”,是“俠佛”也。手段酷烈,是因為心懷天下。
也許世人并不認可他,也許很多人都覺得他變了。
但在他心中,始終覺得自己沒有改變,仍然保有初心——只是苦海無邊,不免孤舟飄搖,只是彼山太高,不免山道蜿蜒!
世尊都做不到的事情……
哪怕窮盡努力放出了世尊,也不過是再一次面對苦果。
他只能想別的辦法!
姜望說他的劍不夠強,卻絕對無法忽視這一記金剛倒懸!
問君何遂平生志——海枯石爛天也傾!
菩薩倒坐,不忍見眾生。金剛倒懸,是以此身為降魔劍,掃蕩人間妖氛。
此劍出,眾生魔面碎。
一瞬蓮海成死海,枯葉殘荷浮水隙。
但這是神俠的金蓮,這里是神俠的法蓮凈土。
金剛倒懸滅殺了魔猿復生的可能,卻沒能動搖姜望的攻勢,只是自削了根本。剜瘡不免流血,割肉豈無體虛?
龍齒劍還在進攻,破碎的龍軀之中,沸涌著紅塵劫火。從那跳躍的火焰中,走出縹緲的仙人影。
是仙龍之身最后所提的劍氣,也是這枚紅塵錢所交付的積累。
所謂“紅塵劍仙”!
一劍斬金剛!
“紅塵劍仙”在出現的瞬間就已經消亡了,可神俠的金剛劍指也橫飛而起,就此成了斷指佛。
龍身血和金身血,混成了漫天的血雨。
神俠吃痛而無聲,比起斷指的痛楚,他更難以接受自己在這場生死決斗里處處受制的表現——明明實力并不輸給對手,但每一步都沒有拿到預期的結果。明明自己是設局伏擊的那一個,卻像是被埋伏了!
姜望燃燒了魔身,又以仙身祭劍,每一步都是孤注生死的架勢。
說什么邪魔手段!魔族都是用他者為耗材,以激發更強的力量,哪有手段比這更邪,對自己更殘忍?
在試探階段大家你來我往,盡顯機變,在突然爆發的決死一刻姜望又太過果決!
明明可以嘗試以更好的狀態摘得勝果,他卻上來就連舍天人身、魔猿身、仙龍身,尚未殺敵,先自損十萬又八千。
但正是因這份果決凌厲,打了神俠一個措手不及。接近不朽的中央娑婆金身,都被染上血污,而終見漏。現在連金剛劍指都被削斷了!
神俠仰天,怒作獅子吼!
“如是我佛應常在,死生遽轉一念空。”
“我豈回首?”
“今吞日月!”
一只身燃梵焰的護法金獅,從他的聲音里跳出來,眸轉萬字金符,威風凜凜地撲向姜望——卻于半途倏然折轉,一霎飛上高天。
他口中說著“今吞日月”,也的確金身顯耀,卻已經戰意動搖。
他不想和姜望在這里一對一的拼命了!他要打開這個生死斗籠,用護法金獅,將昭王載來法蓮凈土。他要穩扎穩打的勝利,沒必要冒半點險。
但護法金獅才一折轉,就有一尊耳仙人,從仙龍破碎的耳廓中疾飛而出,似離弦之箭!
此箭落獅身,化而為真仙。仙身染了龍血,仙袍有點點的紅……卻迎風而漲,探出大手,一把揪住了獅鬃!
嘭嘭嘭!
將這護法金獅按在山頭,一路按進山體,一路不停的王八拳。
論及聲聞,誰來戰此聲聞真仙?
神俠正要給護法金獅一些額外的支持,他的目光竟被絞碎——碎光中殺出一尊目仙人。
他的嗅覺也混淆了,鼻仙人殺進他的鼻腔,像是神仙隱世,飛上巍巍險峰,飛進了人跡罕至的山洞。
仙龍已燃盡,人身仙朝已經崩潰,在最后的時刻萬仙齊出,殺向神俠這中央娑婆金身的一萬種可能。
太激烈了。
神俠一路走到今天,一生大戰小戰無數場,一騎當千也有過,死里逃生也不少。但從來沒有哪一場廝殺,激烈到這種程度。
沒有一念能暫緩,甚至是沒有一寸安靜的皮膚——就是真實意義上的皮膚。
此身無處不戰!
甚至每一根毫毛,都成了生死的斗場。
瘋了,瘋了……
他這德高望重的禪師,出來禍亂天下,已經夠瘋。現在他竟不知,誰才是瘋的那一個?
他看著姜望,用一種復雜的眼神。盡管視線已經被目仙人割破,他還是以佛眼看向!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他猛然合掌!高仰其頭!
“三世諸佛,依般若波羅蜜多故!”
“弟子愿承遺志。”
“是現在佛!中央佛!諸佛世尊!”
他合掌分開,兩掌之中懸金身,那金身睜開眼——
“我于現在……當無敵!”
自言無敵的佛陀金身,睜眼看到了一個人。
那是人海里的一滴水,蕓蕓眾生里的某一個。
在綿延不絕的血龍劍雨后,走來這樣一尊頭戴斗笠的眾生僧!
魔猿去,仙龍走,僧人來。
腥風血雨一蓑衣,如涉苦海度眾生。
“現在?”
他抬起斗笠,便抬高了天空。他掀開血雨,便掀開了簾。露出那張不斷變幻,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但都是姜望的臉。
他所見的眾生,他所證的自我。
蓑衣飛血珠,他擼起袖子便揮拳:“真世尊已寂滅,執地藏都不存,說什么‘現在’,你這老朽,豈與我言!!!”
他和燕春回爭的是星漢燦爛的未來,和子先生斗的是似水年華的追憶。
他在乘槎星漢的劍光里,眺望星空。他在登天梯的長旅中,驗證過往。
他不曾辜負過去,也贏得了未來。
現在,他要站定現在,占住現在。
這一拳人海生滅,僧人自身放寶光。
他已閉上眼睛走向寂滅,可這一拳……證三寶如來!
三寶是苦覺的知識,苦覺的經驗,苦覺的智慧。
三寶也是過去,現在,未來。
此拳是佛敲佛,僧撞鐘。
是以他所看見的佛,所認知的佛,殺向面前這一尊……近于永恒,而已失去慈悲墜于偽的假佛!
拳出的一瞬間,眾生僧人已如枯木。
可是這一拳落下來,將神俠的掌中佛陀轟為泡影,自兩座五指山中橫過,直直轟在了神俠的面門!
此方世界驀地一靜,又驟然泛聲——轟得山川有裂響,使得漫天落金箔。
這一拳……把“現在”打破!
神俠倒地的聲音,像是一聲漫長的鐘響。
當金光褪去,血色虛化,半透明的人形砸在地上!也像是奄奄一息的老僧,最后一次敲響了木魚。
整座是非山,已經事實上在“這一敲”里,化作了齏粉。
只是因為一種源發于本我的力量,在此暫存。
它暫且凝聚在姜望的靴底!暫且還是一個山形。
也許是這個歷史片段已經無法再承載這樣的力量波瀾,也許是子先生借文華青松所施展的藏時已經結束……
世界像是變慢了。倒地的過程,好像又復述了一生。
倒在地上的人,其實不愿回憶過去。
但這么多年腥風血雨,其實沒有留下什么。人生好像只有過去了……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夜晚,他和止念、止相、止休,并排坐在懸空寺的塔頂。
他們自封為四大金剛。
那時候真年輕啊,夜空也很干凈,星星亮堂。
從什么時候起不再看星星?
止相死了,止休死了,止念當了幾年方丈,也死了。
神俠用半透明的眼睛看著天空,看到那已成枯木的眾生僧,裂開了枯衣,從中走出一個年輕挺拔,卻又不失威嚴,氣質神秘的男人。
三十三歲的登圣者,走在時代最前沿的真君,真正的……魁于絕巔!
用他神俠的名號,為此魁稱加冕!
這一生參佛修佛,磕長頭焚靜香,兩眼都茫茫!卻在這一刻,看到了似乎命中注定的一眼,這是他所想象的自己的樣子——他想他看到了“現在”。
像是一個纏綿病榻,只剩一口氣吊住的老朽,看到了真正燦爛的代表這個時代的蓬勃生命。
那不是他的回光返照,只是另一個錯身而過的人,無關此路的青春年少。
他所煎熬的歷史,沉重又苦楚。他所眺望的未來,縹緲又模糊。他所把握的現在,終究消逝如流沙。
時代已經過去了嗎?
但好像一切也從來沒有開始過。
“為……什么……”他呢喃。
卻沒有得到回答。
卻只看到那個年輕人,變成了背影。
如此冷漠,如此年輕,而他永遠也無法追及的背影。
衣袍飄展,自下而上,向高穹覆去巨大的陰影,竟如大鵬遮天!
昭王化身天道尊王,還在天道海洋里擒拿天道劍仙,大手一張便是天網,以恐怖的力量,幾乎將這處天海池子濾了一遍,任其東走西竄,萬般機變,最后只可乖乖落在掌中。
可這雙手還未來得及合攏,便悚然回身!
已見得神俠倒下。
太快了!
他或許想過戰斗會在極短的時間里結束,但從來沒有想過,神俠才是那個失敗者。
多少年來他們同路而行,彼此感受和猜測。
雖然理念并不完全一致,實力卻各自心知。
怎會?
他本能地便探回手來,要揭開那法蓮凈土——
卻見這生死斗籠已經先一步被掀開!
巨大的陰影投在天海。
道歷三三五七年的歷史陰云密布。
消耗巨大本該暫避鋒芒,不說養傷至少也該緩一口氣的姜望,卻提著長相思主動沖殺出來,撕開凈土,履足天海!
“今三論也!”
“不死無休!”
“你們都說忍夠我,這一路我也忍耐太久!觀河臺上杯酒淺酌,生死籠中意猶未盡——誰來與我論至無窮?!”
“昭王休走!”
“圣公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