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羨魚,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
第一個給出反應的,并非是臺上臺下的其他人,而是在觀戰席上枯坐了半晌的淳于歸!
他猝然如劍而起,戟指臺上的景國天驕,怒其不爭,怒不可遏:“流言蜚語,何傷大國。陰謀構陷,豈妨上都!”
“你管那些別有用心的人說什么!若止步于此,遂了那些陰陽怪氣者的意,才真叫親者痛而仇者快了!”
“旁人認輸也罷,避戰也罷,這魁名既然落在你的肩上,你就擔著!你拿不動嗎?景國擔不起嗎?”
“你現在為了個人的名聲,想要逃避流言的刺傷,就置國家利益于不顧,棄魁名于瘠地,自以為光榮嗎?!”
淳于歸的性格,少有激烈時候。
陡然這般憤慨,咆哮于天下,還真是叫人側目。
臺上的于羨魚,卻是半點不相讓。面向觀戰席,直視淳于歸,聲似金鐵:“誠然登上此臺,當以國家利益為先。我個人榮辱,算不得什么!”
“但中央帝國堂皇的名聲,不在意一時成敗的勇氣,允許后來者挑戰的胸懷,才是最大的國家利益!”
“景國難道少了這一個魁名,就不是天下第一嗎?中央帝國的榮耀,還需要這一個魁名來妝點嗎?”
“今有腌臜之輩,染指觀河臺秩序,動搖參賽選手,脅以至親——此事果不能忍。我不要帶著污點的勝利,這污點是沾在了往屆魁首之身,臟染了泱泱大景。我不允許盧野因此而低頭,他這樣輸,是輸掉了觀河臺上所有人的榮耀!”
“我愿意退出決賽,以證中央大景之襟懷!”
“我更是要用這次退出,反擊那想要操縱比賽的骯臟者。告訴他們,他們改變不了這個世界,動搖不了昭昭天日。黃河之會閃耀的是人族未來,九鎮之下流淌的不是陰渠污水。人道洪流滾滾向前,些許陰謀詭計,不過幾聲沸響,頃刻被浪濤卷去。”
大景于闕的女兒,在臺上字字鏗鏘,令人恍惚看到曾經那個永遠立于陣前的身影:“我要叫他們知道——蚊蠅一時嘈耳,松竹青翠百年!塵靄迷障,徒勞恍惚;大日永懸,方是天京!”
這一番震耳欲聾后,有心人才回過味來。
淳于歸哪里是抨擊,分明是補充。哪里是反對,分明是解釋。
臺上臺下唱雙簧呢!
洪君琰在那里裹挾民意,俘虜民心,不點名不道姓地譴責景國,已經把嫌疑當成了事實,把猜疑變作了罪名,直接開始攻擊當下的霸權。
景天子是不可能站出來和洪君琰爭鋒相對的,輸贏都要被蹭,并且有失格調。
但其他人又很難有跟洪君琰對話的資格。
現場也就只有正在臺上、作為當事人的于羨魚能夠開口。
今年十八歲的她,無疑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
而淳于歸作為本次景國的大賽領隊,無愧其賽前指導的職責,生怕觀眾看不透徹,跳出來給這份答卷加上了詳盡的注釋,并查缺補漏。
盧野一時沒有說話。
他是受益于太虛幻境的新時代天驕,足不出戶就能會遍天下英雄,《太虛玄章》也有了武道篇章。修行門檻已經極大降低,超凡的極限一再被打破……
他生在一個幸運的時代,但在一個不幸的國家里。
其實到現在為止,那所謂的幕后黑手……并沒有任何人聯系過他,甚至沒有給他一句話。想從他這里找線索追溯,是萬無可能的。
只是這只新鮮的斷手,本來裝在那存放折枝武服的錦盒里——
就是于羨魚送的那個錦盒。
所以他自然明白應該怎么做。
打到終場,險輸一招,對觀眾交代得過去,那他和他的爺爺,就這樣交代了。
唯有當場認輸,引起天下輿論,幕后主使才有可能投鼠忌器,爺爺的安全,他的安全,才會被人在乎!
不然就像季國的那個熊問,無聲無息地死在路邊了。
一開始他對于羨魚這般手眼通天的景國天驕,態度是不得罪,不親近。他當然沒有去試那件衣服,打算永遠地封存這禮物。
只是在贏得了與計三思的戰斗,挺進決賽后,在休養狀態的那段時間,忽然心有所感,想著還禮才算不虧欠……打開那只錦盒,看了一眼。
爺爺的手……他認得。
那只粗糙的手,為他擔米擔水,給他壓力也幫他搭起拳架的手……每一個褶痕,都長在他的心頭。
他對于羨魚是有恨的!
賽前的假惺惺之下,藏著的是如此狠毒的心。
但于羨魚現在的表現,又完全無關于此事,令他迷惘。
如果說誰受益,誰有嫌疑。
于羨魚現在就是最不受益的那一個。她甚至是最大的受害者!
她也賭上了她的榮譽,放棄了她的努力,把一路拼搏、辛苦贏來的機會,丟在了地上。
再沒有比退賽更有力的回應了。
如果說這是為了在洶洶物議前洗白自己,既然說名譽對她來說比勝負重要……那她一開始根本沒必要脅迫,
總不能繞了這么一大圈,又是屠殺又是綁架又是威脅的,就是為了在最后關頭退賽吧?魚沒吃到半口,白惹一身腥味。
不知何時消失的黃舍利,拎了一人,摔在臺下。
“找到的時候人已經死了。”她看向李一:“這件事我再查下去容易傷和氣,輪到你查了。”
黃舍利一旦正經起來,辦事還是很有效率的。
就在于羨魚和淳于歸對話的這么短的時間里,她已經追根溯源,找到了把衛懷之斷掌,放進折枝錦盒里的人。
不幸正是太虛幻境相關人員……天下城的閣屬。
倘若于羨魚沒有及時退賽,這錦盒,這斷掌,這天下城的閣屬,毫無疑問會把她定在歷史的恥辱柱——
她雖不可能被當做罪魁禍首,也永遠難以洗掉這名聲。
現在則不同,大家的落腳點,還是會落在她被陷害的這個方向。
李一只是靜靜地看著黃舍利,對“和氣”這個詞語非常地不敏感,直到黃舍利翻著白眼指出地上那人天下城的徽記,他才若有所惘地點了一下頭。
就算你再強再有魅力,耽誤了正事,黃閣員也是會翻白眼給你看的。
“簡直了!”
黃舍利甩甩手坐下。
而太虛幻境中,負責解說的徐三和呼延敬玄,正彼此相對無言,面對決賽選手一個認輸一個退賽的離譜表現,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聊。
聊淺了根本沒人愿意聽,聊深了容易招禍。總不能順勢分析景國的輿論困境吧?
這個說一句其實于羨魚的拳法很得道經真義,那個說一句上一屆的太虞師兄是我輩楷模……有一句沒一句地胡亂應付著。
徐三忽然行了一禮:“不好意思,有事先走。”
呼延敬玄還沒來得及說不行,僅剩的搭檔就已經消失了。
他的性格,不很喜歡在臺前講話。
一早說好只是來撐個場子,兼一下職。結果還沒聊上兩句,作為無限制場解說主力的姬景祿就溜了。
把內府、外樓場的解說拉來湊伙,結果也是過一陣少一個,到現在只剩自己。
本來只負責無限制場的解說工作,現在還兼了外樓場,看樣子內府場也得兼……
開多少錢啊,可著本真君一個人用?!
觀河臺現場,李一靜坐不語。唯有一束劍光,裂分陰陽,遂開門戶……徐三從他身后走出。
“列位閣老好!”腰間的青葫蘆雖然晃蕩,劍也跟著匆忙。這廝的姿態卻瞧著可靠,點頭掛笑,十分之禮貌:“天下城的事情,交給我來調查,現在剛到子時,丑時之前我會給大家一個階段性的調查結果……盡量不耽誤比賽。”
黃舍利瞧他長得也還行,便點他一句:“伍將臣……”
“已經控制了,收到太虞師兄鈞令的第一時間,我就封鎖了天下城,順天府伍氏也被重點監察。”徐三頗為端嚴地回應:“以伍將臣的實力,雖然大概率也不知情,但追責是免不了的。”
黃舍利沒什么可補充的,他又轉身消失,來去匆匆。
“你還會發道令……這種背地里操縱局勢、隨手落子布局天下的姿態,跟你的形象很不相符啊!”黃舍利終究難耐好奇,又問李一:“你給他的道令里都吩咐了什么?”
李一淡淡地看著她:“叫他來。”
當于羨魚以退賽來洗刷嫌疑,置景國于清白之地。
洪君琰的慷慨豪邁就有些尷尬。
因為那個巨大的靶子已經搬走了。
他先天下之恨而恨,為天下之怒而怒的姿態,便如搭箭在弦,放也不是,收也難能。
當然他自己是看不出尷尬來的,只義正辭嚴地道:“一定要徹查!有什么需要幫助的,黎國必無所惜!”
魏皇在這時候也總算能張羅兩句:“魏國雖然未能摘魁,但黃河之會的公平,系天下之重,一定要維護。若有那妄圖動搖人族根基的,朕也定然不饒!”
但總歸都是些無趣的場面話了。
景天子的聲音便在這時候響起,悠悠而嘆:“天下事如長河水!一樁樁,一件件,紛至沓來,朕已是見得多了!鎮河真君是否力不從心?”
要說麻煩多,虱子密,自然非景國莫屬。
作為中央帝國,威壓八方,也不可避免要迎八方之風。
尤其是姬鳳洲這種雄才大略,想要在一代時間內解決所有問題的,也必然要面對所有問題的反撲。
道國四千年之痼疾……都別說前些年震驚天下的那些大事了,就單論今次黃河之會,哪一次麻煩不是先往景國身上砸?
在這個層面上,他還真能跟此刻的黃河主裁判有些共情之處!
姜望沉默片刻,道:“不見長河水,唯見蒼生淚。”
天下之事無論怎么激烈,對有些人來說只是波瀾。但對天下人來說,是切實的生活,相關于生死的每個瞬間。
中央天子的聲音不見波瀾:“那么,本次大會要暫停一陣嗎?衛懷一事大概很難在短時間內得出結果。”
姜望立于臺上,將認輸的盧野和棄賽的于羨魚都攔在身后,仰首望高穹:“這是您的關懷,還是六合之柱上,諸位陛下的決議呢?”
中央天子的聲音里,終是有了幾分意味不明的笑:“這屆黃河之會是你在主持。”
“幸得諸位陛下支持,那在下就做主了……”姜望道:“宇宙浩渺,歲月恢弘。望似蜉蝣寄于天地,勇氣有限,不敢三鼓。唯愿全功于此時。”
他低下眼眸,對著所有人宣布:“我既不能苛責一個孩子愛護親長的心情,也不能不體諒另一個孩子對國家名譽的維護。一言定下勝負,也有失于黃河之會的公平原則——既然盧野認輸,于羨魚退賽,本屆外樓……無魁!”
最后轉過身來,對止步于決賽開場的兩個年輕人道:“未來長遠,你們終究還會有證明自己的時候。”
“希望你們不執著于一時勝負,記得今日此時的心情。”
“我沒有保護好你們,但希望你們可以變得更強大,將來能夠保護好比你們更年輕的人。我希望……這樣的故事,不要再發生。”
“希望你們強過我們。”
“今必勝昔,明天會比今天更好一些。”
他揮手將于羨魚和盧野送到臺下,讓劇匱看護著,然后道:“我宣布內府場四強賽現在開始!鮑玄鏡,宮維章,諸葛祚,辰燕尋——請上臺來!”
幾位少年還在候戰室里說著話,便聽此言,幾乎同時起身,往天下之臺而去。
其實早就預感,本次比賽的進程會進一步加快。
對于昨天的鮑玄鏡來說,能夠快點拿到人道之光,以免夜長夢多,他是求之不得。
但今時此刻,他的想法已經發生變化。
沐浴人道之光,無非是沾染一分人道氣運,對他將來登頂是有好處,但也不是非有不可。從古至今的絕巔強者路徑各有,黃河魁首的數量卻是有限的。
一開始他只是想波瀾不驚地拿一個黃河魁首,順順利利地光宗耀祖,為國展旗,復刻姜望的青云之路,做一個扎根于東域的姜武安!
至于比賽的公平……他做人也才十二年,大家做人的時間差不多,有什么不公平的?
等來到了觀河臺,才發現小覷了天下英雄。
就像一張私塾的考卷,進士來答題,未見得就比蒙童做得好,約束他們的是考卷本身!
辰燕尋也好,宮維章也好,都讓他感到有些壓力,甚至諸葛祚,也不那么簡單。在內府的框架內,難以寫出一篇完美的、有足夠說服力的勝利故事。
他也在思考,為了更快一點往前走,為了人道氣運的加持,是否有必要冒一點險——
以他曾經的超脫眼界,觀河臺上的這些未曾真正超脫的所謂強者,未必看得出來他小小的破限行為。
但現在他完全不這樣想了。
也不知哪些野心家在挑事,今天屠兩郡,明天殺真人……觀河臺的氣氛一天緊張過一天。
此時的觀河臺太危險!
若是等他長成,他是一定要站出來為天下立心的……挖出那些貪婪的眼睛,斬斷那些翻云覆雨的手!展現一個當代人族天驕應有的擔當,叫那些陰溝里的老鼠看看什么叫公平!
現在他還小,只能以安全成長為主——
他決定放水。
與其在這時候引人生疑、觸鎮河真君的霉頭,還是拿個四強榮譽乖乖回家為好……畢竟他才十二歲,下一屆還能來。
當然,放水是個技術活,不能上臺就認輸,沒必要搞退賽。要放出自己的風采,放出齊國的威風來。
把這當做一場謝幕表演,要展現品格和意志,要雖敗猶榮。
要簡在帝心,要讓國人記得。
小小少年,臉上笑容燦爛,眼神純澈天真,仰頭看著鎮河真君,露出恰到好處的激動和憧憬,當然也有崇敬和親慕。
“鮑玄鏡對辰燕尋。”
姜望平靜地宣布抽簽結果——
“宮維章對……諸葛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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